脑袋
2021-10-18[韩]郑绯紫
[韩]郑绯紫
她正要冲马桶。
“妈妈?”
她回头看去,马桶里冒出一颗头,正在叫她。
“妈妈?”
她盯着它看了片刻,按下冲水按钮。那颗头在湍急的水流中消失了。
她走出厕所。
几天后,她又在厕所看到了那颗头。
“妈妈!”
她再次把手伸向冲水按钮。那颗头急忙打断:“不——不,等一下——”
她停住手,低头看着马桶里的那颗头。
与其说这是颗头,不如说它是颗“大概看起来像脑袋的玩意儿”更准确。它的大小约莫是成年人脑袋的三分之二,看起来就像胡乱堆成一坨的灰黄色黏土,上面零散地粘着几撮湿发。没有耳朵,也没有眉毛。两道眯缝也看不出那双眼到底是睁着还是闭着。眼睛底下碎掉的小包勉强算是鼻子。嘴巴的位置没有嘴唇,只有一道缝。它紧张的话语中夹杂着溺水之人才能发出的咕嘟声,让人费解。
“你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她问。
“我把自己叫头。”那颗头答道。
那头直愣愣地绷着,看起来它这张没有嘴唇的嘴巴用得并不太熟练。“我的身体来自你扔进马桶的东西,比如你掉的头发,你屁股上擦掉的屎。”
她恼羞成怒:“我从来没让你这种玩意儿住在我的马桶里,我一开始也没想创造你这样的东西。所以别再叫我是你妈了。趁早滚蛋,别让我把通下水的叫来。”
“我想要的只有一点点。”那颗头赶紧说,“我只是想让你继续用这马桶上厕所,这样我就能造完自己的身子。然后我就远远地离开这儿,自力更生。所以求求你,就一如往常地上厕所吧。”
“这是我的马桶,”她冷冰冰地说,“我当然会一如既往地用它。不过我可没法容忍你这样的东西住在里面。造不造得完你的身子干我什么事,我懒得管你要干什么。要是你再也不出现,我才是感激不尽呢。”
头消失在马桶里。
但它还是不停地冒出来。
冲水之后,它就从马桶圈上方窥视她,盯着她洗手。每当她感觉到这种目光,她就猛地盯回马桶,把目光锁定在那双也不知道是开还是合的眼皮上。那张歪七八扭、糊成一坨的脸似乎想尝试做个表情,不过难以辨认。当她走近马桶想再次冲水时,它又很快消失了。接着,她会合上马桶盖,冲水,盯着马桶看一会儿,然后走开。
一天,她像往常一样上完厕所、冲水、洗手,那颗头又从她身后的马桶里探了出来。她从镜子里看着它,它也看着她。那胡乱长着几撮头发的丑脸通常是灰黄色,这次却是诡异的红色。
她突然想起自己正在生理期。
“你变颜色了。”她对那颗头说,“这和我自己的身体状态变化有关系吗?”
那颗头答道:“妈妈,你的身体状态对我的外表有直接影响,因为我的整个存在完全取决于你。”
她脱下内裤,取下卫生巾,把沾着经血的卫生巾糊在头的脸上,把它按进马桶。然后按了冲水。
那颗头和卫生巾在马桶里打着旋儿,被吸进了黢黑的下水道。她洗干净双手,对着水槽呕吐起来。她吐了许久,然后洗干净水槽,离开卫生间。
马桶堵了。管道工人像展示战利品一样拿着掏出来的卫生巾给她看,又发表了一通关于不要把这种物品扔进下水道的长篇大论。
她开始习惯把马桶盖一直合上,也习惯了在上厕所的时候频繁地检查马桶底。她开始便秘了。
一天,她正要合上马桶盖,突然瞥到那颗头在下水道口窥探。她猛地合上马桶盖,冲了好几次水。准备离开卫生间时,她小心翼翼地把马桶盖掀开一条缝,却正对上了那颗头的目光。它正从水里盯着她看,头发飘浮在丑脸周围。她又一次猛地合上盖子。她想冲水,水却冲不下去。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家人。
“它又不是在产卵什么的,为什么不能当作没看见呢?”这就是她家人对此事的所有评价。
她尽量不再去家里的卫生间上厕所了。
一天,她在单位的厕所里又见到了它。当时她已经冲了冲水正在洗手,突然从镜子里瞥到它正从自己刚用过的隔间马桶里探頭探脑。她第二天就辞了职。
她的便秘变得越发严重,膀胱也开始发炎。医生嘱咐她按时上厕所,但是一想到方便的时候有东西正在下面等着吃自己的排泄物,无论去哪个卫生间都让她无法忍受。
炎症和便秘一直如影随形。
她辞了职,她家人劝她嫁人。她去参加母亲推荐的媒人安排的约会,对方是贸易公司的普通职员。他说他的梦想就是娶个好老婆,生几个娃,然后幸福地生活下去。虽然缺乏点想象力,但他看起来谦逊又可靠。坐在这个陌生男人面前,她不禁开始担心起卫生间的事情来。她心神不宁的样子自然没有逃过男人的眼睛。他说:“我最喜欢害羞、纯真的女生。如今在男人面前会害羞的女孩子真是太少了。”男人对这次的相亲对象极其迷恋、无比热情。于是,三个月之后他们订了婚,又三个月之后就结婚了。
现在她又开始为了蜜月而忧心忡忡了。不过谢天谢地,旅途中那颗头并没有出现。她和新婚丈夫搬进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马桶——里面空空如也。新家的生活让她的膀胱炎和便秘症状有了缓解。日子过得不上不下,不好不坏,她自己或多或少也觉得心满意足。她忙着适应这些改变,慢慢很少想起那颗头。不久,她生了小孩,更是把那颗头抛在了脑后。
生完孩子没多久,那颗头再次闯入她的生活,当时她正在给孩子洗澡。
“妈妈。”
她吓得差点把孩子扔水里。
那颗头已经长成了差不多成年人头颅大小。灰黄色扭曲的泥脸还是和从前一样,只不过眼睛稍稍大了些,能看得出在眨眼睛,嘴巴周围也长出了嘴唇似的东西。耳朵像两堆肉胡乱粘在脸侧。耳朵下的下巴颏几乎难以辨认,不过连着一条新的肉带,应该是开始长脖子了。
“妈妈,那个孩子是你女儿吗?”
她十分震惊,问道:“你怎么会又出现在我面前?是谁告诉你我在哪儿?”
那颗头答道:“你的排泄物是我的一部分,所以我一直知道你在哪儿。”
头的话又冒犯了她。她威胁道:“我早就告诉过你走远点,你怎么还敢再出现,还叫我‘妈妈!这是谁的孩子不关你的事!不过告诉你也无妨,她是我的孩子,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叫我‘妈妈的人。好了,走开。我说了,走得远远的!”孩子开始号啕大哭。
那颗头说:“我的出生方式也许和那小孩不一样,可是,我也是你生产的呀,妈妈。”
“我没说过吗,我从来没有生产过你这样的玩意儿!我跟你说,滚远点。如果你再出现,我会不惜一切手段找到你,毁了你!”
她摔上马桶盖,冲水。然后,她轻声安慰哭泣的小孩,给她擦掉身上的肥皂泡沫。
自打从那颗头再次出现之后,它就像重症皮疹一样无法摆脱。她冲完水洗完手,总是感觉它在背后盯着她;她余光明明瞥到了土黄色的玩意儿,转过身它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几根出卖行踪的头发漂在马桶水面上。
她的便秘和膀胱炎又犯了,不过最让她担忧的还是自己的孩子。那颗头会忌妒女儿吗?它会不会欺负她?想到自己孩子看到那颗头哪怕一眼都让她无法忍受。只要孩子想去卫生间,她就变得惴惴不安。
她捏紧了拳头,下定决心要毁掉那颗头。
她进了卫生间,方便、冲水,一边洗手一边等着那颗头出现。当一颗灰黄色的东西慢慢出现在马桶圈边上,她低声道:“我有事情跟你说。”
她洗完手,蹲在马桶边上,视线和那颗头齐平。
“你……”
她犹豫了一下。那头等待着。
她一把抓住头,轻松地把它从马桶里拔出来,装进了塑料袋。她把塑料袋扔到室外的垃圾桶,然后怀着轻松的心情,她回归了自己的生活。
好景不长。当那一切发生时,她正和孩子在卫生间里。现在小孩已经长大,可以独立上厕所了。只要她在旁边提点每一步,她就可以完成得很好:脱掉内裤,坐上马桶,上厕所,擦屁股,再把衣服穿上,冲水,洗手。她女儿还不够高,够不到洗手槽,所以她抱着女儿给她用肥皂洗手。一天,正当她们在卫生间,那颗灰黄色的玩意儿出现了。
“妈妈。”
她转过身,看到了那颗头。然后,她把孩子手上的泡沫冲洗干净,用毛巾擦干手,把女儿送出了卫生间。
“妈妈。”
“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回来的?”
那颗头的嘴边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我求清洁工把我冲进了马桶。”
她一言不发,按了冲水键。头打着旋儿,随着水流消失在了黢黑的下水道。
卫生间外,她的孩子问了一堆问题。
她只是跟孩子说:“我们叫那玩意儿‘头。以后如果你看见它,冲水就好。”
那颗头居然有种出现在她和孩子面前,还叫她“妈妈”。她下定决心,必须斩草除根。
把那颗头再次从马桶里揪出来并没费什么工夫。但当她把它装进塑料袋,打算和垃圾一起扔出去时,她犹豫了。头可以说话。如果她就这么把它扔出去,它可能又会像上一次样求别人把它沖进厕所。她必须让它说不出话。
她把那颗头装进一个小盒子,放在凉台上阳光充足的地方。她想,没有了水和排泄物,它最终会脱水而死。她想不出其他办法,也懒得去费工夫。
她警告了丈夫和孩子,让他们不要动那个盛着头的盒子。她老公没有去凉台的机会,但她女儿却好奇心旺盛。她蠢蠢欲动,想盯着它看,想捅捅它,想和它说话。于是她严厉地训斥了她,然后把装着头的盒子藏了起来。
她的老公得了几天假期,于是他们全家去度了几天假。回来后她去上厕所,正洗手时,那玩意儿又出现在了她身后。她转过身,摔上马桶盖,按了冲水。
她斥责自己的孩子:“是你干的,是不是!我让你别碰那盒子!”
孩子放声大哭,她老公插嘴了,“哦,盒子里的那玩意儿吗?它请我把它丢进马桶,我就照做了。怎么了,不行吗?”
她叹口气,坦白了整个故事。
她老公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呃,没事。别管它就是了。它又不会半夜爬出来在屋里产卵。”
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铺着瓷砖的白色小房间。突然,那颗头从她身后冒了出来。她大吃一惊,转过身去,那颗头又从其他地方冒了出来。它不停地从各个方向冒出来。
她女儿欢欣雀跃地在她身边指着它们:“头!头!”
她乞求丈夫帮忙,他坐在她另一边读着报纸:“呃,没事。别管它就是了。”
他说的话在瓷砖上飞来弹去,又重重叠叠地撞在墙上。没事,别管它。没事,别管它。
冲水按钮离天花板很近,她费了些力气才够到它,然后按了下去。水流在她老公、孩子,还有那颗头周围旋转。她和欢欣雀跃的女儿,还有依旧事不关己地看着报纸的丈夫一起被吸进了黑乎乎的洞里。她抓住女儿,拼尽全力想从旋涡中逃出去。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妈妈?”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女儿。在女儿的小小身躯上,赫然顶着那颗头。
她被吓醒了。她跌跌撞撞地摸进卫生间,坐在马桶前,盯着洁白无瑕的马桶底:一汪清水汇聚在一起,淹没了黑黢黢的洞口。她想象着住在里面的那玩意儿,想着这管道到底通往何方。
然而,自从她试图把它晒干脱水之后,那颗头就再也没有露过面。随着时光流逝,她也不再做关于那颗头的噩梦。她安静地过着日子,给老公孩子做饭、洗碗、洗衣服、收拾屋子、购物,年复一年地沉浸在平平无奇、平静如水的日子里。她老公和其他人一样,在自己所在的组织中步步高升。他没有多温柔体贴,也没多热情似火,但会在她和女儿生日的时候把蛋糕带回家,在上面插上蜡烛。她的孩子也和别人家的一样,上完小学去初中,又进了高中,成绩不好不坏。她很可爱,却没多漂亮。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喜欢赖床,喜欢追星,在镜子前为青春痘烦恼不已。
“快来吃早饭,不然要迟到了。”
“妈咪,你看见我的校服领带了吗?”
“我挂在你卧室的门把手上了。慢点吃,不然胃会不舒服。”
“知道了。哦,对了,我昨天在马桶里看到了一颗头。”
“这样啊。你怎么处理的?”
“我放水把它冲下去了。”
“没错。再来点炖肉?”
“不用了。不过,我觉得之前好像也见过它。就没什么摆脱的方法吗?它很恶心。”
“算了吧,下次冲下去就是了。你吃饱了?”
“嗯。回头见。”
“你装午饭了吗?”
“装了。拜拜,妈咪。”
“祝你今天过得开心。”
门关上了。
算了吧。
没事的。
她开始收拾餐桌。
孩子上大学了。这时候,她自己开始注意到皮肤上的皱纹和下垂的组织,曾经光滑平坦的地方也出现了粗糙的斑点。她送了女儿几只口红,颜色很适合她,只不过她不再是小女孩,而是变成了一位年轻女士。从女儿那熟悉又陌生的脸上,她现在能辨认出自己年轻时的痕迹。她感到惊喜、自豪、爱意满满,不过也有一丝羡慕。有一天女儿烫了直发,还把它染成了紫色。她自己也趁四下无人的时候摆弄着自己的“阿姨烫”——卷毛狗似的头发,只不过得染成黑色。
她独自在家的时间越来越久。她丈夫被提拔成了主管,工作繁重、压力如山,孩子也忙活着自己的事,所以一家人白天很难见面。时不时丈夫会早点回家,他们二人便一起度过一个安静的夜晚。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热情似火的爱情故事,也没有太多可以沉浸其中的回忆。他们在一起太久,却没有感情投入,现在更是没法变得情深义厚。他们通常沉默着吃饭,看一会电视,然后丈夫就先去睡觉了。
她会独自一人看电视。有时候孩子回来得晚,有时候丈夫回来得晚。甚至有那么些天里,家人们都已经沉沉睡去,她还在看电视,一直看到国歌响起。部分原因是她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但更多是因为她觉得如果把足够多的注意力放在屏幕上,她就能把内心那奇怪的部分压缩得小一些。那部分有时候感觉空荡荡,有时候满当当,其他时候或苦涩、或痛楚。如果她放松警惕,这块奇怪的部分就会遽然膨胀,把她毁灭。所以她一直不停地看电视。看着面前那些毫无疑义的节目场景,试图清空自己的心房和思想。可惜思维之井深不可测,不论她如何努力地把水舀出,思维都还是会漫出井沿……
后来,一天晚上,她去了卫生间。
她本来像往常一样在看电视;独自一人,这也像往常一样。她上了厕所,合上马桶盖,冲了水。洗手时,她瞥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耷拉的眼皮,皱纹,粗糙又干涩的皮肤。白头发又从发根处冒了出来,她刨弄着自己的头发,心想改天又得染发了。正在这时,镜子中,马桶盖动了。
咔嗒。
一只湿漉漉的手从马桶中伸出来,顶开了盖子。又一只湿漉漉的手。两只手一齐抓住了马桶座边缘。
她看着它——像是一个人的后脑勺,头发浓密,因浸透了水而显得油光水滑。它从马桶中升起,仿佛要滑出来似的。
那细长的双手分开纤细的手指,用力一推,顶出一副瘦削的肩膀,细弱的两只胳膊连着躯干和双手。浓密的头发一直垂到光滑的后背,接着是诱人的纤腰、白嫩圆润的臀部和紧实的大腿。一个膝盖抬起,一只脚搭在马桶边沿。那条腿白净、细长,小腿的维度堪称完美。抬起脚时,肌肉微微用力,连脚踝都无可挑剔。另一只脚也出来了,精致的脚趾轻轻触碰到卫生间地板。在卫生间昏黄的灯光下,这副湿漉漉的胴体熠熠生辉。
她仍旧盯着镜子。从马桶出来的那人慢慢转向她,她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容颜映在自己的面容——苍老的面容旁边,冲年老的她微微一笑。她缓缓转过身去,面对着年轻的自己。
那不再只是一颗头的头静静地站着。年老的她盯着自己这张年轻的脸庞——它正对着她微笑。
“妈妈?”这声音有一丝虚假,却不再带着咕噜声,没有了恼人的溺水之人才发出的声音。“你认出我是谁了吗?”
“呃……”她自己的声音宛如生锈的铰链。
“你过得怎么样?”
她没有吭声。
“我造完了自己的身軀。就像一开始承诺的,我打算离开这儿,去过自己的日子。我是来跟你道别的,不过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她警觉起来,“请求?”
“不用担心。”那颗头微笑着,似乎在安抚她,“我总不能就这么光溜溜地离开,对吧?单靠你给我的东西塑造完自己的身躯已经很不容易了,我没办法造出能蔽体的衣物。这是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请求。如果你能给我件衣服,我就把身体的隐私部位遮起来,然后远走高飞。”
她想起自己挂在衣柜里的衣服,转身想离开卫生间。那颗头却阻止了她。
“不用特地去拿。你现在穿的就可以。”
她闻言答道:“你在说什么?你要我现在为了你把自己的衣服脱掉?何况地板砖还那么冰冷?你拿好我给你的东西就是,哪儿来那么多要求?”
“妈妈,请冷静一点。”那颗头看着她,年轻的面容上流露出渴望,“除了你丢弃的,我什么东西都没从你这里得到过。这是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请求。如果能给我现在你穿着的衣服,我就能永远温暖自己,带着你身上的气息。直到死的那一刻我都会心存感激。”
她盯着年轻的自己,盯着这副年轻的身躯,盯着这个没有通过子宫和胎盘、而是通过结肠和排便出生的个体。她盯着这个曾藏身于白陶瓷马桶黢黑的下水道里、曾折磨自己,现在却宣布要独立生存的东西。如果这真是永别,如果她们从此真的再也不见,换衣服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呢?
年轻的自己用毛巾揩干身体,年老的自己脱下自己的衣物。那并不是什么精致花哨的东西:一件开衫,一条款式简单的长裙,一副文胸,内裤和袜子。就这些。她赤裸着,看着年轻的自己把它们一件件捡起来、一件件穿上。内裤、文胸、裙子、开衫。她年轻的自己似乎对每一件都很感兴趣。终于,她穿上了袜子,也扣上了开衫的扣子。年老的自己赤裸着身躯,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好了。既然你已经穿上我的衣服了,就走吧。我很冷,得去穿件衣服。”
她转过身,打算离开卫生间。
年轻的自己轻巧地滑到她和门之间,拦住了去路:“你觉得你还能去哪儿呢?外面不再是你的了!”她指着马桶,“这儿才是!”
“你在说什么?”年老的自己大喊道,“你要衣服的时候难道我没给你吗?难道我没按照你说的做吗?你为什么这么忘恩负义?见好就收吧,滚开。滚开!”
一阵冷笑扭曲了她年轻的面容,“你说得没错。你把我要的一切都给我了,只剩下这副又丑又老的躯体。我在地下已经生活了够久,你在地面上也享受得够久了。现在轮到你去住马桶了。而我将取代你,享受你曾拥有的一切!”
年老的自己怒火中烧,“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以为我在这里活得开心吗?我的生活和别人的毫无分别,你带来的折磨难道没有毁掉我仅存的一点幸福?我强忍着那些恶心和恨意才造就了今天的你。尽管你让我痛苦不堪,但如果你对我的付出还有一丝丝感恩,就该让你这副身躯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她脸上的那抹冷笑慢慢褪去,双眼如饿狼般闪着光。她从牙缝中挤出话来,语调却依然清晰、缓慢、克制,“感恩。我该感你的什么恩?我让你生我了吗?你照顾过我吗,或者对我——毫无疑问也是你的后代——有过一句好话吗?我不愿意,你却生了我。难道你没有想方设法地用仇视和厌弃来摧毁我?除了你的脸和垃圾,你给了我什么?为了从你那里得到必需的东西来塑造这副人类一般的躯体,我不得不忍受百般羞辱、万般唾弃。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今天就是我在阴暗的下水道里期待了一辈子的时刻!现在我已经变成了你,当然会取代你过上全新的生活。”
年轻的她逼近年老的她。年轻、强壮的双手钳住她的肩膀和脖颈,把她的头按进马桶,又以迅雷之势捏住了她的脚踝。轻轻地,她把这副衰老的身体塞进马桶。接着,年轻的她合上马桶盖,按下了冲水钮。
责任编辑:龙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