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译者的任务”到“译论家的任务”*
——论译论话语之“纯理论”问题
2021-10-17杨镇源
杨镇源
(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成都 611731)
提 要:本雅明继承德国浪漫主义的纯粹性精神,认为译者的任务即通过形而下的直译方法向形而上的“纯语言”回归。 本文进一步延伸本雅明的思路,针对当前译论界“道术将为天下裂”的发展趋势,在翻译理论层面将纯粹性阐发为众多译论话语的终极本源,即圆融无碍的“纯理论”,以此作为译论话语的形而上导向,同时以“正念”作为相应的形而下元理论思维。 在这样的论证下,译论家的任务得到定位:译论家不应满足于当前译论界的碎片化发展格局,而是要秉承正念这一形而下之“器”,趋向纯理论这一形而上本源之“道”,在由器入道的道路上,实现译论界的整体格局从割裂到圆融、从支离到通达的嬗变。
在“译者的任务”(The Translator's Task)一文(1923)中,德国著名哲学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将德国浪漫主义的纯粹性(purity)精神融入自己的犹太教神学图谱,确立“纯语言”(pure language)这一语言的终极本源。 他认为,译者的任务就在于粘合世俗言说的碎片,令其回归纯语言。如果把此处反思的对象从语言延伸至翻译理论,则可以激发相应的元理论思考。 值得注意的是,在“道术将为天下裂”的当今译论界,译论话语依然受困于本雅明担忧的碎片化风险。 对此,本文效法本雅明依托纯粹性的建构模式,阐发“纯理论”(pure theory)的形而上概念。 所谓纯理论,是类似于“道”的翻译理论抽象状态,代表着现世译论话语的终极本源。 这一概念能够对众多译论话语形成向心力,进而反制译学界的理论碎片化态势。 相应地在纯理论导向下,译论家的任务便在于以着眼当下、不做评价的“正念”(mindfulness)元理论思维,推动译论界从一孔之见的支离格局趋向智慧通达的圆融境界。
1 本雅明眼中“译者的任务”
本雅明所谓的纯语言承自德国浪漫主义的纯粹性精神。 德国浪漫主义运动盛行于18 世纪末-19 世纪前半叶,它从诗学出发,主张通过诗性来克服分裂的世俗话语,达成纯粹性,以此趋向圆满自由的精神国度。 浪漫主义者相信在这个国度里人们能够消融一切的对立、割裂与约束,从而荡涤工业社会庸俗的功利主义空气,以充满激情的灵魂超越世俗的矛盾,趋向神性的永恒。 无限的诗意将纯粹性推向终极的形而上存在,使其既完美无瑕,又统筹万物。 纯粹性被席勒(J. Schiller)等德国浪漫主义者发展为纯语言的概念。 席勒等人认为,纯语言主要代表着一种绝对意义上的真在语言。 在进入20 世纪以后,本雅明对这一概念进一步强化和丰富,使其成为自己翻译理论的基本前提。
在“译者的任务”一文中,本雅明表现出与席勒类似的观点,即认为纯语言是一种真在语言。较之席勒,他进一步阐发纯语言的性质,指出纯语言包含“所有思维渴望找寻的终极奥秘”(Benjamin 2012:80),能够不受任何牵绊,在寂然无声中守护语言在绝对意义上的真实本质。 对此他这样说道:“这种纯语言不再意指或表达任何事物,而是充当非表达性的、创造性的文字。 所有语言中的一切交流、一切感官、一切意图都涌入这一层面,并在这个层面上注定消亡”(同上)。 在这里,纯语言代表着浪漫主义的崇高目标,或者可以说是纯粹性在语言层面的概念显化。 它不是任何单独言说所能承载的存在,而是一种“互补意图的总和”(同上)。 与纯语言相对的是充满混乱、误解、冲突的世俗语言。 按照德里达(J. Derrida)的观点,世俗语言系统所承载的巴别塔本身就是变乱的产物,无法在有序的启迪、建构、系统和建筑学理念之下完成统摄、渗透的活动(Derrida 1992:218)。 世俗语言无穷尽的缺陷反衬着纯语言的晶莹剔透,与前者相比,后者纯洁无暇,不会遭遇任何混乱、误解、冲突等问题。 或者可以说,在纯语言的视阈下,这些问题从本质上讲都是伪命题。
本雅明将纯语言比作一件完美的容器,将种种世俗语言形容为这件容器散落于现实言说之中的诸多碎片。 在浓厚的神秘主义论调下,本雅明将粘合碎片、重拼容器的希望寄托于翻译,主张译者令语言的碎片“作为一种更高级的语言的碎片得以被辨认出来”(Benjamin 2012:81)。 因此,在他看来,译者的任务就在于粘合世俗言说碎片,实现向纯语言的回归。 而要达成上述目的,就需要在翻译中克服交流的愿望,不能将传达意义作为翻译的主要目标。 与德国浪漫主义一脉相承的是,本雅明并不看重对预设意义的理解,而是渴望在诗性的陶醉中把握超然于世俗的形而上存在。此外,他还表现出强烈的犹太神秘主义神学思想,认为纯语言代表着上帝的语言,而致力于传达意义的译者都是蹩脚的译者。 因为一旦发生世俗的意义指涉,语言就开始染尘,远离上帝的思想,所以就本雅明而言,世俗语言的意义传达没有太多价值,对形而上目标的追求才是译者真正的任务。
为了完成译者的上述任务,本雅明提倡直译。在他看来,直译可以帮助纯语言从世俗语言中解放出来,因为在语言的互补中,语言的意图会以一种致力于和谐、而非致力于达意的方式呈现出来。因此,说译文读起来就如原文一般(通常这是意译造成的结果),这并非对于翻译的最高赞誉,只有直译才是世俗语言通向纯语言的必经之途。 在他看来,只有直译才能“允许纯语言更加饱满地照射于原作之上”(同上)。 对他而言,原文中的纯语言光芒被句子所遮蔽,而逐词译则如同拱廊一般让纯语言的光芒投射出来。 本雅明对于纯语言的阐发有着十分积极的意义。 在纷纷扰扰的人类言说中,纯语言如同闪耀的灯塔,射出的光芒穿过世俗语言的迷雾,为现世翻译活动树立一个向心力枢纽,促使人们突破语言碎片的表象限制,在形而上追求中寻求语言的终极归宿。
2 碎片化风险下的译论发展图景
本雅明的思想被解构主义译论家奉为圭皋,对译学界产生深远的影响。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本雅明和他的阐发者们针对的对象是语言,如果在此将反思对象延伸至翻译理论话语则可以发现,后者在当前面临着重要的元理论困境。
20 世纪50 年代以前,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中国,关于翻译的言论多呈零散的感言状态,难以称为严格意义上的理论。 20 世纪50 -70 年代,西方翻译学总体围绕“对等”(equivalence)这一核心价值展开理论建构。 自20 世纪80 年代,随着翻译价值取向的多元化,西方翻译理论从整体上急剧向外膨胀,产生功能、文化、描述、操纵、解构学派等。 就如芒迪(J. Munday)总结,翻译研究此间通过“不断引入其它学科以及自我创造”,形成“大规模的扩张”(Munday 2016:27),从而引起译论地图迅速向外蔓延。 自20 世纪90 年代,随着西方翻译理论大量被引入中国,中国的译论界也随之呈现出与之呼应的发展态势。 这一态势下的译论地图呈现出一种强烈的开放意识,促使译论家们不断从原有的理论领地中向外延伸扩展,发掘出新的理论点,掀起“转向”热潮。
如果将本雅明的译学反思对象延伸到译论话语则可以发现,当前译论界的整体格局与本雅明担忧的碎片化境地十分相似。 借用庄子的话,即“道术将为天下裂”:“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悲夫,百家往而不返,必不合矣”(庄子2007:296)。 著名译论家加姆比尔(Y.Gambier)以“紧张不安”来形容这一现状:研究人员对研究对象各持己见,导致翻译研究未来走向不明,甚至可能因翻译研究对象的多样性和分歧而走向分裂(张迎迎马会娟2018:19)。 确切地说,译论界在当前的发展过程中严重亏欠收拢性的元理论意识,表现为译论家们一方面不遗余力地寻找新的理论点,另一方面却少有回溯性的元理论视阈。 换言之,在努力向外开拓译学处女地之时,译学界严重欠缺这样的元理论思考:翻译理论的本源究竟在何处?
这使得译论地图难以在急剧扩张中避免自我撕裂的态势,因而导致理论碎片化的风险。 由于理论价值指标走向多元化,译论地图总体上缺乏发展向心力,滑向各行其是的轨道。 在一片开疆拓土的浮躁浪潮中,译论界关于翻译理论终极本源的元理论思考遭到忽视、冷落乃至于湮没。 这造成“放得开、收不拢”的译论发展状况,且至今尚缺乏明显的改观。 诚然,若说此间的译论完全没有凝聚力是不严谨的,因为各种译学派别的理论都有各自的基点,如功能、文化、描述、操纵、解构等。 然而,现有的元理论体系很难将此类基点回溯归纳于更高层次的共通依据,为翻译理论的终极本源拷问提供答案。 因此,说当前译学界在整体上缺乏来自根本的理论凝聚力并不为过。
“道术将为天下裂”的局面为翻译学的整体发展埋下理论碎片化的危机。 虽然当前各种译论发展看似欣欣向荣,但这并不能遮掩译学界在理论收拢意识上的欠缺。 如果把当前的翻译理论图景比做一个正在不断膨胀的气球,那么人们多被气球表面缤纷炫目的花纹与图案所吸引,对于气体的来源——充气口却往往关注不够。 在这种舍本逐末的思路下,研究者尽管可以不断发掘更多的表象以充作理论指标,却无力摆脱“放得开、收不拢”的困窘,难以避免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境地中迷失翻译理论的根本。 那么,值得思考的是,当多元化的发展态势不断向外撕扯理论地图时,翻译学又凭借什么来保持自身的统一性和完整性? 如果译学界继续流于“放得开、收不拢”的发展局面,如果译学家们继续停留于各种细枝末节的理论话语,而疏于追问“翻译理论之本源何处”之类的问题,那么翻译学就不可避免地面临理论碎片化的风险。 确切言之,在遭受外扬式发展所带来的各种撕扯时,缺乏本源支持的翻译学难以形成足够的总体理论向心力,因而不可避免译论地图在急剧扩张过程中的碎片化风险。 傅敬民和袁丽梅认为,当前译论界“学科本身定性不明确,学科边界模糊,由此导致学科问题意识泛化,视点漫溢、散乱”(傅敬民袁丽梅2017:83)。长此下去,译论界就容易滑向“一盘散沙”的局面,任凭各种译论话语“将一己之说、一孔之见、一时之得、一地之宜、一派之论夸大到全局以及对各种语言都适用的普遍规范”(刘宓庆2012:233)。 显然,这对翻译理论的总体发展十分不利。
由此可见,如果没有对于翻译理论本源的追溯,就无法从根本上阻止译论碎片化的趋势。 那么,翻译理论的终极本源又到底该落实到何处呢?本雅明在强烈的纯粹性意识下,将语言的终极本源落实到纯语言上。 本文则以触通思维,同样秉承纯粹性意识,将译论的终极本源落实到纯理论上,以此形成反制翻译理论碎片化的基点。
3 从“纯语言”到“纯理论”——纯粹性在翻译理论层面的延伸
当纯粹性贯穿于语言层面时,其形而上的终极性质赋予语言彻底的升华,抽象出纯语言这一语言的终极本源概念。 那么,当纯粹性贯穿于译论层面时,其形而上的终极性质是否也能同样赋予翻译理论彻底的升华,抽象出纯理论这一终极本源概念? 答案是肯定的。
作为终极的形而上理念,纯粹性超越任何世俗的矛盾,拥有既完美无瑕又统筹万物的终极性质。 一旦贯穿于任何的话语层面,纯粹性都会将这种终极性质融入对应话语,使其抽象升华出一个消解任何差异和争端的完美概念。 相比之下,任何世俗的话语碎片都是该完美概念残破投影的显化。 由此可见,该概念构成该话语层面的形而上终极本源。 就如同“道”这一哲学理念一样。当其贯穿于茶艺话语层面,则升华出茶道这一形而上终极本源;当其贯穿于围棋话语层面,则升华出棋道这一形而上终极本源,当其贯穿于武术话语层面,则升华出武道这一形而上终极本源;而各种世俗的茶艺、围棋、武术话语则分别是茶道、棋道、武道残破投影的显化。 类似地,当纯粹性贯穿于译论话语层面,也能抽象升华出纯理论这一译论话语的形而上本源,而世俗译论的万象则是纯理论各种残破投影的显化。
基于以上论证可以看到,纯理论是一种类似于“道”的形而上哲学概念。 作为纯粹性在翻译理论层面的显现,纯理论是译论的终极抽象状态,是译论话语的形而上本源依托,是世俗译论万象的终极本源①。 确切言之,纯粹性赋予纯理论3个方面的属性:(1)统摄性。 纯理论与德国浪漫主义及本雅明的纯语言哲思模式一脉相承。 在此模式下,完美无瑕的纯粹性能使纯语言统摄所有世俗的语言言说,也能使纯理论统摄所有现世的译论话语。 抑或说在浪漫主义式的哲思模式下,纯理论成为所有现实译论话语的向心力维系点。(2)和谐性。 就如同世俗言说的各种冲突消融于纯语言一样,译论的各种冲突也终结于纯理论。换言之,后者在是非对错问题上的超越站姿使译论话语之间的冲突沦为伪命题,转而呈现出合和式的和谐存在状态。 (3)非确切定义性。 正所谓“道可道,非常道”。 作为形而上理念(终极之“道”),纯理论不能在形而下的话语世界(现世言说之“道”)里得到确切的定义。 或者说,定义本身就是对于纯理论的一种画地为牢的限定行为。对于纯语言,没有必要渴求确切的定义,只需承认其终极理念的存在即可。 就如同“爱”这个形而上理念一般,一旦对其定义就会落入窠臼。 只有承认其非确切定义性,方有可能跳出语言的限制,真正把握爱的形而上本质。
上面的论述使纯理论的概念呈现出来,下面要思考如何以形而上的理念来定位形而下的现世任务,即本雅明通过纯语言来定位译者的任务。本文延伸该思路,以纯理论来定位译论家的任务。
4 秉承正念,由器入道——纯理论导向下译论家的任务定位
《周易》有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佚名2006:375)。 如果说本雅明以纯语言作为形而上的语言之“道”,阐发形而下的直译主张之“器”,进而定位译者的任务,那么本文便是以纯理论作为形而上的译论之“道”,阐发形而下的元理论思维之“器”,进而定位译论家的任务。
需要注意的是,为回归纯语言,本雅明主张通过直译形成世俗言说之间的摩擦砥砺。 这样的思维不宜引入翻译学的元理论思考,因为在“道术将为天下裂”的当今译论界,要依凭彼此之间的摩擦砥砺,来实现各种译论话语之间的兼容与升华,这不仅难以凑效,还可能加剧译论话语之间的隔阂状态。 相应地,在译论家的任务定位里,就不能延续这种相互争斗式的二元对立路线,而是要致力于建构形而下的元理论思维,使之谐振于兼备统摄性、和谐性和非确切定义性的形而上纯理论,即不断由元理论思维之“器”,靠拢翻译理论之“道”,走上由器入道的道路,其具体的方法论则落实于正念之上。
“正念”一词源自巴利语sati,英语翻译为mindfulness,原意是集中全部精神力的意念状态。这原本是佛教禅定修行的核心概念,旨在解除烦恼痛苦。 自1979 年美国心理学家卡巴金(J. Kabat-Zinn)将这一概念引入心理学界,正念作为一种认知疗法的基础,逐渐被认识、重视和研究,并在近年来成为风靡心理学界的前沿热词。 按照卡巴金的定义,正念即这样一种意念,“它将注意力有意地集中于当下一刻,并对随着时间展开的经验不持评价态度”(Kabat-Zinn 2003:145)。 总体说来,对于正念的各种定义基本都围绕两个核心点展开:关注当下;不做评价。 这两点分别从时间和空间的维度将行为主体抽离成见或偏见,使其得以澄明初心,从而打破思维枷锁,解放认知潜力。 基于正念,可以为翻译学元理论思维开辟出一条趋向纯理论的由器入道之途。
正念的第一个基本点在于关注当下,对当下的关注能够有效地将元理论认知思维剥离先有的模式化理论框架。 应当注意到,每一种翻译理论都基于自我的一套话语体系。 一方面,该话语体系能够将研究吸引到相应的视阈和范式上,开拓出独特的研究思路,另一方面也能够使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受制于固有的理论模式。 这是一种时间展现的效果——不管如何标榜自身的开放性,翻译学理论都不可避免地将思维局限于先有的框架、路线和套路之内。 一旦元理论认知不能有效地摈除理解前结构的成见束缚,理论就容易发展成为思想的牢笼。 毕竟,理论只是一种基于某种片面观察的先在话语设定,并不能完全保证实践关怀。 它所描述的不过是一种糅合各种成见的历史状态,即伽达默尔(H.-G. Gadamer)所谓的“效果历史”——“真正的历史对象根本就不是对象,而是自己和他者的统一体,或一种关系”(伽达默尔2007:407 -408)。 要突破翻译理论的效果历史迷雾,元理论认知就要集中关注当下,不拘泥于理论勾勒的先在话语,从每一个当前时刻获得真实的研究体验。 海德格尔(M. Heidegger)指出,先在的理论话语设定代表着存在筹划的“先行的决心”(海德格尔2018:445),“只有当前化的意义上作为当前,决心才能是它所是的东西”(同上:446)。 由此观之,翻译理论只是一种预设的行为动机(先行的决心),只有基于对当下的观照(当前化的意义上作为当前),才可能走出成见的阴影,展现出事物的真正本质(决心才能是它所是的东西)。
正念的第二个基本点在于不做评价。 需要注意的是,评价活动的对象——价值在本质上并非固有的实体,而是一种情绪状态。 那么从严格意义上讲,对理论的评价就不可能是一种完全客观的反映,它必然会受制于种种影响认知者情感的因素,如个人偏好、学术背景、时代潮流,等等。 正念所要求的不做评价,实际上就是要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放下理论偏执的包袱,悬置翻译学元理论的价值问题,使元理论认知从自我的理论偏好中走出,进而澄明心念,摆脱惯性价值观念的绑架,以坐观云起的心态来看待种种理论。 正如慧能所言:“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②(佚名2007:140)。 在这样的心态下,翻译学元理论认知才不会为偏见所迷惑,才可能趋向真正的客观(不是自以为的客观)。
由此,正念分别从时间和空间两个层面为翻译学的元理论思维松绑:关注当下,则剥离对先在理论预设的拘泥;不做评价,则摈弃对现有理论偏见的坚持。 在这一姿态中,正念有效消融理论之间的隔阂。 换言之,从先在的理论预设和现有的理论偏见中松绑以后,元理论思维祛除羁绊与负担,获得一种自由的心态,从而真正可能在理论之间自在来去,无有障碍。 具体而言,在面对任何的译论话语时,只要趋向于正念观照,译论家就能减少对于预设(来自时间维度)和偏见(来自空间维度)的凝滞。 譬如,在看似永无休止的直译/意译之争中,译论家如能以正念观照,便可以悬置自我的预设和偏见,走出对于具体翻译主张的拘泥,从而贯通看似对立的二元项,自在游走于直译论与意译论之间。 再如,在面对文化转向时,译论家如能秉承正念,便能避免受困于自己对文化译论或是语言学译论的预设和偏见,因而远离门户之争,在两块译论领域自由地汲取学术滋养。 在此类情况下,正念都能够帮助元理论思维突破一孔之见,从相对片面、相对狭隘的视野提升至相对全面、相对通达的境界。
当前译学界不乏提倡理论间开放互通的口号,但在真正面对各种译论话语时,如果没有正念的观照,便很难保证译论家的元理论思维惯性不会阻碍这一主张的落实。 毕竟,元理论思维的根源不在言语,而在人心。 较之向外宣扬的口号,致力于向内用功的正念显然能够以更加接近元理论思维根源——人心的方式,切实消解学理惯性的绑架,从而打破藩篱,为理论之间的贯通和整合释放出巨大的空间③。
于是在正念观的影响下,翻译学元理论思维得以从割裂走向圆融,形成一条由器入道的方法论路径:纯理论作为形而上抽象之“道”,受到不同时空条件(具体的时代、社会、理论背景、学术倾向等)的影响,投射为各种不同的现世译论话语,进而发展出具有离心倾向的译论地图。 面对这样的局面,译论家以正念这一元理论思维作为形而下具象之“器”,解缚于时空观念,超越由时空差异带来的“彼此”与“是非”的纠葛,进而突破话语之间的表象隔阂,在纯粹的认知体验中与圆融无碍的纯理论发生谐振,推动译论界在境界和格局上向纯理论靠拢。 以盲人摸象作喻,一头完整的大象(形而上的纯理论)在不同的时空条件下分解为盲人认知中的管子(象鼻)、蒲扇(象耳)、萝卜(象牙)、绳子(象尾)、柱子(象腿)等割裂形象(各种现世译论话语),而正念就是要克服时空差异,以釜底抽薪的方式克服对于上述片面认知思维(形而下的隔阂式元理论视阈)的低层次执着,消弭由此导致的碎片化认知,转而趋向以高层次的超越性眼界去洞察浑然天成、圆融无碍的大象的真实全貌。
基于以上论证,译论家的任务得以浮出水面:译论家不应满足于“道术将为天下裂”的碎片化译论图景,而要秉承正念这一形而下元理论思维之“器”,不断趋向纯理论这一形而上终极本源之“道”,在由器入道的道路上,实现译论界的整体格局从割裂到圆融、从支离到通达的嬗变。
5 结束语
近年来,译论界在理论地图上狂热地开疆拓土,却少有归结性的元理论思考。 如何避免译论图景的碎片化趋势? 翻译理论的发展最终应当归宿何处? 对这些直接关系到翻译学学科走向的关键问题一直缺乏足够的重视,这使得译论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只能无奈地坐视“道术将为天下裂”的局面。 就此,本雅明思想成为对策性思考的启发点:本雅明传承德国浪漫主义的纯粹性火种,将译者的任务定位于经由直译粘合语言碎片,进而回归纯语言。 当这一火种传递到翻译理论,则引发本文对于纯理论的阐发,进而带来译论家的任务定位。 在此定位下,译论家需要基于正念,以具象的形而下元理论思维,超越由时空差别带来的译论话语表象分歧,走向圆融通达的认知境界,以此趋向抽象的形而上纯理论。 针对译论地图的碎片化倾向,这条由器入道之路可以形成有效的反制态势,在纯理论导向下为翻译学的学科发展注入强大的向心力和凝聚力。
注释
①此处纯理论的概念不可与通常观念中的纯理论相混淆。 前者指一种纯粹的终极形而上理念,而后者是一种区别于应用研究的概念。 例如,图里(G. Toury)就将霍尔姆斯(J. Holmes)的理论方面和描述方面的翻译研究合并总结为“纯”理论领域,以此与翻译研究的应用领域相区别。 显然,这种“纯”理论与作为终极形而上理念的纯理论不同。 详见图里的Descriptive Translation Studies and Beyond(2nded.)(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2012).
②出自《坛经》中禅宗六祖慧能对师弟慧明的开示,“明上座”指慧明。
③这里需要强调的是,正念仅仅是一种心态,并不妨碍译论家在具体的元理论语境下做出相应的见解。 就好似一个心态平和的人依然可以嬉笑怒骂,但在平和心态下,这些嬉笑怒骂只是一种基于环境的随缘显相而已,不会令此人受制于任何一种情绪,也不会使其固执于任何一种行为。 类似地,在正念观下,各种元理论观念依然可以随缘而生,但这并不会造成元理论观念的凝滞,因此也不会在彼此是非等命题上形成隔阂性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