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传
2021-10-15翁弦尉
你不爱我。
每当撕开贴身超薄的合金包装套,她会幽幽像唱歌那样嘟起小嘴轻吟。起初以为这是撒娇,重复听起来就像翻唱一首幽怨的情歌。有时神经兮兮轻嗔,你到处跟别人睡了呗?为了保护我养成这个坏习惯,谢谢你喔。你一直无法理解戴不戴跟爱不爱有啥关系,对你来说没差别,对她而言是个问题。
她反问既然没差别,那索性不戴不是更干脆吗?
嗯不行,你没看到吗?小弟会抬不起头。
哎哟你真的有病,戴套才能抬起头你要怎样当爸爸?她小孩似的躺在床上蹬脚示威。
在商场橱窗浏览,她会伫立在童装部凝视那些裁剪考究的羊绒扭绳织花毛衣,有小孩一定买这套童装哦,她会拉着你衣袖娇嗔。不晓得她是更想拥有这套童装,还是更想拥有一个孩子?只知道她所有言语动作均在暗示你赶快跟她完婚,她以为找到一个正当理由结束同居关系了。同居也快一年了,两人交往之前就说好将来不要小孩,当时她主动献议,并说女人孕后很快邋遢苍老。同居后她却渐渐忘了。每月总瞒着你蓄意挑选排卵期的良辰吉日行房。不要进行高风险的行为好吗?你一脸兴味索然。无套性交总让你产生不明所以的焦虑。
如果你有个小孩,他的昵名必须叫阿达,这真诡秘。你爸打从你六岁就迫不及待留下遗嘱跟你说,下一代你孩子名字得有“达”字,族谱早有规定,据说这是那位要把田地抵押当掉才能买下棺材的祖父在吞下最后一口气前下达给阿公的遗嘱,多年后又是家徒四壁的阿公临终前交代你爸的遗嘱,你爸只不过一字不改把祖父遗嘱当成自身遗嘱,提早把香火指令隔几代传送给一个连“香火”的一捺一撇都还无法画出来的小屁孩。长大工作后每逢回家过节,踏进新村老宅的第一步就是要听从指令走到神坛打开抽屉,取出三根线香点燃,双手持香朝历代祖先牌位鞠躬三拜,焚香三炷插在香炉上,双手合十再拜。淡雅的檀香渐渐弥漫整个客厅,这次又不知道要吸进多少的苯、甲醛、苯比芘和多环芳香烃等致癌物质?你回到家了,这就是家的味道。
她以为你的焦虑来自工作。你的专业是研究如何循环处理垃圾提供再生能源,整日忙着在实验室伏案进行研究,如何把无法回收的可燃垃圾采用焚烧处理从而回收热能,如何开发可以分解塑料垃圾的高科技。她认为这份工作让你编织更多理由把所有生命的焦虑合理化。你会悻悻指着烟霾笼罩的天空说,生什么孩子呢,凭什么要孩子生下来吸入那些乌烟瘴气?每次在外喝果汁你要求卖方提供杯子,固执地拒绝对方的塑料杯。
对方说:现在没人用杯子卖水了。
你指着柜子里的杯子兴师问罪:那些杯子是摆看的吗?
对方一脸臭相回敬你给我多十几块钱缴付人工清洗杯子的成本,我就给你用杯子!
你盯着对方的臭脸笑问,最终是谁来为地球无法消化这些塑料垃圾买单?
剑拔弩张,她赶紧拉着你走开说:不过是一杯果汁,不要扯得那么远好吗?
你甩掉她的手冷冷地道:还生什么孩子呢?凭什么要孩子生下来就要吃下那些千年都无法消解的塑料微粒?你没看电视新闻吗?现在全球人均每周从食物摄入近五克的塑料微粒,约等于一张信用卡的面积,它们潜伏在体内像随时病变爆发的定时炸弹,我不要孩子来到这世界要吞下一张又一张的信用卡。
每当出外忘记自带环保袋或杯子,你会毫不犹豫回头去拿。她蹬脚催促抱怨赶不及了啦。你回敬她,故意慢吞吞地反问,你没看报章吗?每年全球使用约五万亿个塑料袋,把它们排开的面积能覆盖两个法国;每年全球平均产生约二十一亿吨垃圾,足以填满八十二万座奥林匹克游泳池。她掩住双耳表示不爱听,嘴巴发飙你婆婆妈妈自带环保袋和杯子还要啰里啰唆,你到底要浪费老娘青春的多少寶贵时间?
吵架后的那晚梦见自己是一座不断被各种垃圾夹攻的绿色垃圾桶,每时每刻都感觉到人们毫不客气往你头上倾倒垃圾。每栋组屋的房子厨房水槽下面都有一个方形的垃圾箱,组屋居民只要随手拉起垃圾箱,所有垃圾都不需分类从每一楼层噼里啪啦倾倒下去,底楼密室有一个绿色垃圾桶像鳄鱼那样张开血盆大口吞下凭空而降的食物。你乍然梦见自身已化为那条饥饿的绿色鳄鱼,每天要吃掉一百吨的垃圾才可以生存下去,可是那夜倾倒下来的是一个连带胎盘流着鲜血还在啼哭的弃婴,那是阿达吗?清晨外劳呜呜声驾小车来到底楼打开密室。你流一身虚汗惊醒过来。他们会把垃圾收集和载送到中央垃圾站,下午会出现一辆臭味冲天的巨型垃圾车进来组屋中央垃圾站,把垃圾运送到岛上的焚化厂。巨型垃圾车身以外文标写着“回收垃圾进行再生能源”。可是只有你和团队知道这更像一句似是而非的口号。
在实验室忙到深夜听天花乱坠的主管训话,他对你和团队的至今研究成果很有限感到无法接受,城市的四家焚化厂怎么可以只能为全城提供2%的电能?这太少了,我们的目标是至少10%,你们必须找出方案达至这个目标。
你引述各种数据跟主管解释,过去全城每天产生的垃圾量平均约两万吨,其中56%回收利用,不能回收的垃圾中,41%已成功被运去焚化,为全城提供不到0.5%的电能,其余的不可燃物则只能进行填埋。然而这几年全城每天产生的垃圾量平均已达四万吨,翻了一倍,为了提高可燃垃圾的回收热能,超过五分之四的垃圾实际上并没有回收,它们直接被运往焚化厂,但焚化厂还是只有四家,我们的研究能翻倍为全城提供2%的电能,这是不错的成绩。
主管习惯性托一托眼镜淡淡地道,随着新冠病毒席卷全球没有停止下来的迹象,人们不太敢出外用餐,需要依赖保丽龙和塑料袋外带打包,全城每天产生的垃圾量预计会翻几倍,我们订下的至少10%的电能目标是合理的。
主管,你不由自主提高嗓门表达困惑,垃圾焚化会产生汞、二英和挥发性有机化合物等有害物质,医学界一直指控它们是致癌物质产生的主要根源,即使在未来达至10%的电能目标,越来越多人会因此患上癌症,这座城市还要这么多电能来干吗?
这番话惹得主管拍了一下桌子,你们的研究责任就是要消除有害物质在焚化过程中的产生,得发明一种可以过滤有害物质的焚化炉,目前你们的研究成果还没冲破瓶颈,这也是让人们无法接受的……
如果阿达降生,你能给他一个怎样的未来呢?你需要像对面邻居的年轻父亲挺着大肚腩戴口罩每日重复准时傍晚六点半轮流抱着两个吵闹的双胞胎在走廊观看楼下的风景吗?偶尔她会拉你偷看他们发嗔,你看有双胞胎多幸福啊。窗外也没什么风景,不外几根永不言休的大烟囱在吞云吐雾,几棵弱不禁风结不出红豆的相思树,仅会结出咖啡色小扁豆,以及几辆大小不一的日产汽车停在路旁,双胞胎连爸妈还不会叫,却牙牙学语跟着父亲辨识汽车品牌,唯一学会说的话就是指着楼下的汽车轻叫Toyota。拥有汽车成为不少家庭的生活需要。但她知道这不会是你的目标,吵你买一辆车简直是拉牛上树,汽车在你眼中不过是二氧化碳的代名词。
你的儿子是一个极端的环保主义者。她摆平不了你就向你妈投诉。你妈频密来电催促你结婚,你这样拖住女人的青春算什么男子汉?你坦然解释问题的症结是你不要孩子,她要孩子,结婚了恐怕这问题更会一发不可收拾。你妈更急了,干吗不要孩子?你是独生儿,你要断子绝孙,即使我纵容你,你爸阿嫲也会反对。你更不耐烦了,不是跟你说了吗?全球生态污染日益严重,各种疾病肆虐,不想孩子受苦受罪,你没看到吗?现在出外到处都有人戴口罩。你妈似懂非懂最终又重复半句不改的台词:
老了谁来照顾你呢?结婚生子比较好。
你见招拆招,早已准备对应台词反问,小叔没有结婚生子,现在也不是过得好好的?
你预计她无法再接招。果然她无言以对半晌,放下电话后,你爸就来电了,这份工作让你想太多了(他一贯劈头开口就貌似算命师字字珠玑点出对方困境,最后给出药方),你只要结婚,换一份工作,就没事了。再说(这句话是唠叨多年的祖训,半夹劝谏半夹威胁),你也看到阿嫲、你妈和我历来身体多病,三清祖师托梦传话,只要你早日成家,我们含饴弄孙,病痛就会消除。
又来了,祖宗十八代都可以托梦给你爸。轮到你在电话那端默默无言。你要经常回家,阿嫲时日也无多了,你爸一如往常重复这句指令就挂断电话。
每当在异乡经过檀香袅袅的神庙,即产生回家的错觉。老宅供奉的神祇多到足以开庙营业。除了恭请红面长须的关公、豹头环眼的张飞和阔面重颜的赵子龙坐镇厅堂,你爸也深谙阴阳合德的三昧,亦设坛供奉低眉垂眼的观音菩萨、三目四头的斗姆娘娘和华贵端庄的妈祖。老宅空间几乎都有神明庇荫和保佑,大门庭院内外有威武的天神和由马来白虎精灵化身的拿督公,正厅神坛地面安奉土地公,厨房设有每年要升天向玉皇大帝针对每家每户进行例行密告的灶神。
神位样式除了有你爸从五湖四海采集的陶瓷像、雕像、塑像和画像,也有两尊以牌位为主的神祇供奉在坐北向南的小房里,这两尊上圆下方的杉板牌位,黑漆漆的泛着光,一尊红字黑底刻写“三清祖师”,在他下方有另外一尊黑底黄字刻写“茅山历代祖师”,两尊牌位下端均有被火熏过的痕迹,散发奇特的焦炭香气,这牌位能防虫防潮防火,这是阿公当年从中国逃出来唯一来得及抢救的祖传遗物。
从小有偏头痛的小妹绘声绘色自称能看到盘踞在老宅内外的神祇,唯独那两尊无相之相的神祇,她看不见。她能言之凿凿勾勒家居的关公身长九尺三寸,丹凤眼,卧蚕眉,胸前五绺长髯。这跟《三国演义》对关公的描述太吻合了,你戏说小妹是偷取小说的修辞来骗取父亲欢心。小妹嘟起小嘴轻哼你是妒忌我天生具有阴阳眼,我还能瞧见关公吃饱后扒掉龙袍倒在客厅沙发午觉打着呼噜,斗姆娘娘身长八臂,正中两手合掌,其余六臂都在挥扇为关公驱热。
童年的小妹不时向你爸打小报告,庭院肥头大耳的拿督公整日抽烟,大汗淋漓从窗外偷窥屋内观音菩萨的秀姿,身长八尺的赵子龙正器宇轩昂地站在屋内客厅瞪视窗口外的拿督公。这番密告惹得你爸把拿督公的神龛从本来的庭内移到庭外的树下,每逢佳节祭神拜祖,屋子庭内众神的供品堪称满汉全席的菜式,从炸、炒、熘和烧的大鱼大肉到有咸有甜、有荤有素的菜色不一而足,唯独庭外的拿督公啖着一团稀饭和轻啐一杯咖啡乌。看不过眼的你妈给拿督公端上一碗肉骨茶,即刻被你爸遏制,拿督公不啖猪肉你不知道吗?摆上去也只是益了树上的野猴。小妹掀着你爸衣角怯生生地说拿督公正在静坐绝食抗议。你爸沉着脸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让他绝食吧,他也应该减肥了。
你妈起初只当小妹在胡闹瞎掰,只要把小妹带离老宅,回到另外一个新村自己的家,她就不会抱怨偏头痛,也不再妄想了。每次听到你爸说又要回老宅,她就拧起眉头。可是童年每逢佳节要拜神祭祖,都要动用全家四口浩浩荡荡舟车劳顿去一次,从新村骑车出来也要半小时光景,耗用两辆铜皮生锈的铁马,清晨父亲载着小妹一马当先跑在前头,母亲载着你在背后穷追不舍。父亲偕同小妹投胎似的赶路,骑到大马路把铁马一丢,看到巴士就上车了,也不等背后的母亲和你。一家几口要等待和转换三辆不同巴士,几乎耗费整个白天,抵达那里往往已黄昏,瘴气缭绕的新村四面几乎被废弃的锡矿湖包围,高耸入云的椰树在落日余晖下鬼影幢幢,沙石铺就的巷道串通每栋屋子,各种形状和大小不一的木板屋散乱无序地坐落在村里,仅有老宅巍巍地耸立在这一片低矮的木板屋群里,炊烟从老宅天囱袅袅升腾,恰似两条舞动交叉的龙凤,缓缓缠绕椰树梢头。
姿颜雄伟的小叔会走出老宅迎接你们的到来,一垂下身子就双手高高把小妹和你轮流抱起,小妹喜欢骑坐在他魁梧的肩膀俯瞰下面正向她扮鬼臉的你,像个公主那样抿住红唇不可一世地巡视老宅内外,有的没的向大家报告她看到的东西,她能瞥见两个光着前额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小孩手脚伶俐地晃来晃去,一会儿帮阿嫲挑起水桶到后园浇菜,一会儿又跑在阿嫲前头把野猴驱赶。小叔,这是你的孩子吗?小叔脸色一沉,以一根食指遮盖小妹的小嘴,暗示她别说得太大声,迅即蹲下把小妹放了下来。你急着爬上小叔肩膀,登高望远以为能看到那两个小孩,但只看到后院阿嫲卷起裤脚在菜园耕种,暴凸青筋的双腿爬满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管,周围根本没看到任何孩子喧闹,倒看到野猴真的逃离现场,唧唧叫着爬上了椰树。
童年有一段时期,爸妈不约而同住院开刀,爸是得了脑瘤,妈是患上急性阑尾炎。你和小妹被托养在阿嫲的老宅。在童年眼中,老宅屋顶高到深不见底,有个午后阿嫲偕同小妹出外办事,把午睡的你留在老宅,从板缝穿透进来的日光把横梁之间悬挂的盘丝网照得发亮,几只长脚黑色大蜘蛛威严地盘踞在网中央瞪着你,半晌天边响起几声闷雷,屋里渐渐阴暗起来,阵阵阴风从客厅扑棱棱吹向通往厨房的走廊,并窜进阿嫲房里,听到门开和门关的声响,屋里不似只有你一人,你扯破喉咙似的叫阿嫲,空洞回声在老屋应答着你。心怦怦直跳,手心淌汗,双腿发软,额头沁出豆大虚汗,隐隐约约瞥见黑影在盘丝网间穿梭来去,然后飘落下来压住你胸口,你紧紧抓起棉被盖住脸部呜呜哭了起来。直到有一双结茧的手掌把你抱起,一身冷色碎花罩衫的阿嫲把你抱到三清祖师神位前哄你别哭,你怔怔看着抬头纹和眼角纹快要裂开似的阿嫲,黧黑的两颊深深地瘪了进去,嘴里没几颗门牙,却能发出悦耳动人的唱词:
王母斩鬼乱纷纷
身骑白马出天门
收斩黄都六洞鬼
七二夫人随后兵
王母敕令杨都督
马行随后斩妖精
吾今念起王母咒
妖邪百煞化为尘
阿嫲早晚牵你和小妹朝三清祖师喃喃有词念起平安咒,祈求爸妈手术顺利,吉人天相。童年的你对这四个红字黑底刻写的汉字感到神奇,这是曾祖父生前在中国笔走龙蛇的书法,笔势劲健飞动,极似两条在天飞舞的龙凤。不晓得是天上的曾祖父显灵,抑或地上的三清祖师施展神力,几个月后爸妈就先后出院。虽然你爸手术留下后遗症,脑瘤割除了,左眼却红肿凸起,他余生不再相信任何西医,捡了一命回到老宅更是对三清祖师崇拜有加,每逢节日为他二十四小时点油灯答谢神明保佑。你妈则不太以为然,她比较倾向于同情小叔的牢骚,小叔抱怨从小孩子生病阿嫲只会设醮向三清祖师打听病因,三清祖师不外揭示孩子冒犯了某方神明,于是阿嫲踽步掐诀,召神劾鬼步罡踏斗,挥起朱笔念咒画符,最后将符箓烧化溶于水中让孩子吞服。童年不知喝了多少碗神水,我的胃痛就是这样来的,小叔像唱戏那样在你妈面前数落阿嫲。
小叔两道龙眉斜插入鬓,一双鹰目顾盼生威,嗓音宽亮高亢,浑厚刚劲,活在古代应是舞台上雍容端庄的小生,可惜他活在现代,则是满腹墨水无从施展的书生,每天凌晨还得赶着起床,头上打灯骑车去深山的橡胶园割胶。他比你爸多读几年书,识得多几个字。童年时你喜欢听他说书,他捧着《三国演义》跟你叙说桃园结义的典故,原来这些神像都是从小说走进老宅,你傻呵呵望着神坛那位永远坐在龙椅上顶着将军肚右手抓住一把青龙偃月刀的关公。从小你顽皮捣蛋,你爸就指着神坛说关公要下来打你了,把你托付给关公领养是对的,你是关公的干儿子可要听话。这位永远向你攒眉怒目的关公原来是你干爸,其实你更希望被那位站他身旁天庭饱满、皓齿朱唇的赵子龙领养,你问小叔怎么关公当年没跟赵子龙结拜为兄弟?不然你现在也算是赵子龙的干儿子。别像你爸那样攀亲带故,小叔睃了神坛一眼不屑地道,不读书的人才会这么迷信。
小叔长得一副国字脸,前额宽度几乎跟下巴长度处于同等比例,脸型线条硬朗分明,你长得像他,三角脸的你爸最不悦看到三姑六婆都在啧啧称奇。一听到传言一定是你妈出嫁时多看了小叔几眼,淡淡红晕会冲上你妈的耳根。阿嫲会打圆场说没有啦你长得更像阿公,方脸配嘴角上翘,小叔是国字脸配坚挺鼻,都得阿公真传。
除了墙壁上那幅阔面重颐的画像,你从来没见过阿公。阿嫲说阿公也是读书人,但可没读了几本书就像小叔那样动辄怀疑神明的存在。除了携带老祖宗的牌位,阿公阿嫲当年赤手空拳下南洋,在赤道毒阳下开芭垦荒,周围工友仅有阿公一人识字,众人被工头欺负拖欠工资,阿公挺身而出跟工头争辩,工头啐骂就你这个读书人爱惹事,要把他辞退。在工寮旁的大树下,阿公面向东方设坛烧三根檀香,三拜三叩,再烧金色符箓三道,双眼微合,双手环抱成球状置于下丹田处,对着三清祖师和茅山历代祖师牌位喃喃讷讷念起五雷咒。工头瞥见流了一身冷汗撤回辞退阿公的决定。阿公哀叹识得几个方块字在这里不管用了,倒是老祖宗的牌位还受用。
阿嫲娓娓道来是在芭场事件中相中了阿公。对此小叔另有说法,其实阿公是在州府的翠香楼结识阿嫲,阿嫲当年是被人口贩子拐卖出洋的中国妇女,为了避免招惹移民厅官员的法眼,她孤身一人入境马来亚之际按照人口贩子的主意,佯报自身是寡妇,成功获得了通行证,一踏入半岛就被人口贩子运送到翠香楼陪酒陪客。你对小叔把其貌不扬的阿嫲说成是青樓红牌感到半信半疑,况且穷困潦倒的阿公哪来闲钱去翠香楼泡妞?你爸嘲讽读书人就只会瞎编故事骗小孩看来是真的。小叔后来翻箱倒柜把阿嫲玉照找出来向你证明,照片中年轻的阿嫲面似芙蓉,两条弯如月牙般的眉毛,配上水汪汪的大眼,她可具备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翠香楼消费门槛不高,略懂墨水的阿公再苦也要到翠香楼衔觞赋诗,以乐其志。
小叔是读古代线装小说读得太多了,你爸坚持阿嫲身世的清白,却指控阿公生前寻花问柳。童年时期你都只当小叔为家族杜撰传奇,逗你取乐而已。日渐长大越意识到小叔和你不但长得神似,连双腿疤痕也有雷同。你和他小腿内侧从小几乎每相隔几周都会瘙痒,感觉有一条蛇在皮肤下层缓缓浮动,渐渐浮凸水泡似眼镜蛇的鳞片,微微肿痛,大约一周后水泡破裂形成溃烂伤口,即使不敷药,脓疮也会渐渐愈合形成痂皮,不抠破痂皮的话,它也会自动痊愈,但下次它会重复发作,遍寻土方和中医西药皆无法根治。从阿嫲到你爸都曾代表你俩求神拜佛均无法根治此痼疾,众神串通起来似的揭示你俩的前世是被同一条毒蛇咬伤,伴随今生今世没完没了的伤口和结疤的痂皮。笃信历史唯物主义的小叔认为宗教是人民的鸦片,对那条毒蛇的传说嗤之以鼻,自我调侃道双腿疤痕是男人的勋章,但这些痂皮长在私处就不是勋章了,不是阿嫲就是阿公传给我们。童年时期你听不懂小叔的言外之意,只当他是大逆不孝。
小叔长久以来跟阿嫲存有芥蒂,这种紧张关系延续至阿嫲与阿公的冷战。阿公去世前后家道中落,当年考获初级教育文凭的小叔要独自迁居城市继续升上高中却被阿嫲阻止,强迫他留在老宅山后的胶园割胶,因为全球胶价大跌,再也请不起工人割胶。小叔郁郁不得志勉强依从阿嫲指令留下来,后来还是不告而别离家出走,坊间传言他是被逼上梁山躲在雨林中成为山老鼠的一员,后来又有流言说他数次被警察捕抓后成功逃脱藏身中国。你爸自称从阿公那里习得看相算命的窍门,小叔失踪的那段岁月,他满脸忧愁看着你说国字脸的人,眉毛长得太突出,叛逆性很重,一生恐怕多灾多难,小叔就是这样。
小叔失踪后你爸不放心阿嫲独居老宅,全家搬过去陪落寞的阿嫲。你妈对阿嫲又敬又畏,婆媳两人像倒贴的门神维持最低限度互动。马来警察时不时夜访老宅,你爸妈的马来西亚话不灵光,两人紧抱小妹和你慌张失措期期艾艾说不出半句话。阿嫲倒是一脸冷漠以抑扬顿挫的马来话告知警察她没有这个儿子,早已跟他划清母子关系。警察不置可否牵着几只凶猛的德国牧羊犬闯进家里翻抄全屋,四爪锋利的牧羊犬四处闻闻嗅嗅,一只黝黑发亮的牧羊犬到处狂吠,打翻三清祖师的神龛,牧羊犬忽然群起发癫似的拔起四腿冲出老宅落荒而逃,警察向阿嫲赔个不是赶紧仓皇离开。你问小妹看到什么?
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小孩又出现了,小妹双手紧按着太阳穴满脸颤抖说,他俩愤怒地挥起双刃剑在追杀德国牧羊犬。小妹说着就跌坐在地上。
阿嫲神色凝重对着你妈道,要教你的女儿别乱说话,这就没事了。自此以后小妹越来越沉默,只要她不说看到什么,偏头痛会神奇地自动痊愈。阿嫲不时在你爸面前抱怨你妈不懂得照顾小孩,孩子生蛇就束手无策。儿童时期那条蛇仅来回重复缠住你小腿,随着年纪渐长它攀升向大腿内侧延伸噬咬,发病时期你坐立难安,水泡会因你大腿内侧触碰任何硬件宣告爆裂流出脓汁,再不遏制它这条蛇恐怕会继续攀升迈进你的双股和生殖器周边。再这样下去命根子会被毒蛇吃掉,阿嫲眉头紧锁看着你对父亲警告,你一定要教孩子学会忌口,也要劝导那个做妈妈的,凡是蛇爱吃的食物,都不要煮给孩子吃,这条蛇会在孩子身体中自行灭亡。你百思不得其解,蛇不爱吃的食物你才可以吃,这是什么逻辑呢?换言之你不能吃任何肉类,只能像阿嫲那样吃蔬果了。每当你生蛇,阿嫲即严厉追问你偷吃什么肉?不是警告过你,鸡蛋你也不可以吃,毒蛇最爱偷吃鸡蛋。
搬进老宅后,一旦吃肉吃蛋你都萌生罪恶感。此痼疾让你食欲大减,瘦了下来。可是那条蛇并没有放过你,你发现读书越是精神紧张,这条蛇越是频频反噬你。为了长期对抗这条毒蛇,阿嫲在屋外种植一丛又一丛扁圆柱形的白花蛇舌草。一旦你生蛇,她会拨冗蹲在厨房抓紧石臼把白花蛇舌草捣成草药敷在你伤口;不然就是把白花蛇舌草捣碎配上白酒熬煮几个小时后给你分三次内服。每当你远看这位弓起背的阿嫲在埋头流汗用力捣烂白花蛇舌草,满屋都是暗香浮动的青草味,她在耗尽整个生命在跟一条毒蛇进行生死搏斗。她是爱我的,越是这么想,你越是惘然。
小叔的失踪在你成长时期是禁忌话题。话说当你们获悉他从牢里出来,他已人到中年,但从脸型到身型的线条依旧硬朗分明像个小伙子,岁月仅在他额头刻下三道皱纹。他也变得很沉默,对过去发生的事三缄其口。小叔找不到工作回到老宅继续以割胶谋生。阿嫲当时已老到似乎有些神志不清,眯成一条线的老花眼无法睁开似的,总把小叔和你错看成同一人,含糊不清呜呜呜呜唠唠叨叨你怎么还没结婚?
阿嫲的腰已弯成九十度,走起路来远看就像一只老虎虾弯腰往前爬行,坚持不拿任何拐杖,更不要说坐轮椅,每日还固执在后院佝偻着背蹒跚地舀水浇菜。你们都心惊胆战轮流在背后盯住她的一举一动,万一她跌倒可以及时相助。仅有小妹不操心也不愿意跟在阿嫲背后,你爸说小妹不孝,小妹两手按压前额两侧抗辩你们不要强迫我说出来好吗?于是你和小叔大概都猜到小妹又看到什么了。小叔说只要问小妹一个问题,她只需点头或摇头。小妹同意。
是不是那两个扎着小辫子的小孩在左右扶着阿嫲?
小妹畏惧地点头。
唉,多年过去了,他俩还没长大?小叔呵呵笑着叹气。
你不解地问小叔,究竟这两个小孩是谁?为何我俩就是看不到他俩?
小叔摸摸你头道,因为你我的脸都像钟馗是四方形,这两个小孩最怕钟馗。
你爸嗯哼一声清一下喉咙,大概是警告小叔别乱讲话。你爸对小叔的归来颇有微词,书读这么多,有什么用呢?只会干一些非法勾当,还不是到头来割胶。阿公在遗嘱中留了九公顷胶园在小叔名下,你爸仅得三公顷。你爸一直不满阿公偏心。阿公在世时溺爱小叔,不仅仅是小叔长得像他,而是童年爱哭的小叔把他从监狱搭救出来。那十二年政府颁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阿公和同伴多年在乡野开荒垦芭流了血汗一手搭建的茅屋,一夜之间来了几辆坦克把茅屋夷为平地,跳下数十个军人到处泼煤油,熊熊大火把整个小村庄烧得干干净净,全部村民被强制迁移出乡野山区,以防他们继续接济山老鼠。阿公和阿嫲在一片火海中只来得及抓取老祖宗的牌位和重要衣物,随同村民被一辆又一辆开进来的军车送到集中营里。
集中营是一栋临时搭建的长屋,脏兮兮如同难民的拘留所,周围是一大片杂草丛生和蛇虫出没的矮丛林地,军人只是把这片林地用铁丝网重重围起来,扔下几块木板和锌片给村民要他们尽快在林地自搭房子。各种奇形怪状的木板屋在不需任何规划和蓝图设计下几天就搭建好了。村民还得到处挖井汲水,井水多半橙黄色无法饮用。地面大半多沙石不适于耕种。入夜提心吊胆看到眼镜蛇和蟒蛇蹿进蹿出板屋,阿公抓取火把驱赶它们,又担忧一不小心就把板屋烧掉。难道这就是官方媒体每日广为宣传的新村新生活吗?阿公愤愤不平。
过半村民失业在家,忍受不了新村环境的年轻人离家出走上山参与山老鼠的起义。阿公被分配到比较偏远的胶园割胶,每日凌晨摸黑骑铁马,先被新村出口的锡克裔守卫处搜查全身,确保没有携带任何足以接济山老鼠的粮食和物品,才把他俩从集中营释放出外割胶。有次目击一位饥饿到晕倒在胶园的山老鼠,细看赫然发现是邻居小儿,阿公毫不犹豫把自身携带仅够一人食用的饮水和饭菜全分出来喂食奄奄一息的年轻人,没料到后面竟有一位步步跟踪的马来裔便衣警察随身就到。阿公双手当场被铐上锁镣,那天清晨就没再回家。
大腹便便的阿嫲在老宅闭关点燃三根檀香插在盛着小米的瓷碗里,向三清祖师磕三头念起降魔咒打听阿公去向,这次竟无法从三清祖师那里探出什么。隔了几天警察闯门进入,什么也搜不出来后,神色怆然的阿嫲右抱小叔,左牵你爸尾随警察上车来到监狱,看到一脸颓丧的阿公被囚禁在小房里。
你都自身难保了,干吗还要救济山老鼠?现在还连累我们一家人和胎儿,阿嫲劈头就骂。
探访时限很短,要离去之际,小叔泪光泫然哭爹叫娘紧抓铁杆。每次探访离去,小叔愈是哭得惊天动地,你爸却仅会拉紧阿嫲裙角怯怯地看着威严的警察,哭不出来。一整排的犯人都探头出来瞧见一位在地上翻滚哀号的小孩赖着抵死不走。有次小叔不但更用力抓住铁杆不放甚至用头要撞开铁杆,警察们赶紧取绳捆绑他的双手双脚把他抬出监牢,禁止阿嫲再携带小叔探狱。小叔干脆幾乎每天来回耗上一小时亲自走到监狱,整个白日铁坐在篱笆外,无论是烈日当空或风吹雨打都发出响彻云霄的号哭声。警察首长每周巡视监狱,还没进去就会看见一个小孩站在那里发出撼山动地的鬼泣神号,听在耳里仿佛五脏六腑都在破裂,终于忍不下心设法向上级申请把阿公提早释放。
关了一年零八个月的阿公出来后抱着小叔泣不成声跟邻居倾诉,为救不了那个年轻人感到歉疚,这次老祖宗也帮不上忙,只有这个小儿懂得搭救我,每次大儿探狱都不会哭泣,老妻凶巴巴瞪着我,肚里胎儿也流产了,他对这片土地感到绝望。那是1955年左右,当马来亚联邦政府开放公民权让华人申请,阿嫲决定申请,阿公却想携家带子回中国,两人关系进入冷战阶段。你爸和小叔各自站队选边,你爸是站在阿嫲这厢,小叔站在阿公那边。两方阵营没有短兵相接,仅是幕后互相斗臭,阿公把阿嫲过去不光彩的一面抖落出来告知小叔,阿嫲也把阿公饮酒作乐的糗事揭露给你爸。20世纪50年代全球胶价市场起落参半,马来亚迈向独立前后,英国园主急着撤离开始分段低价抛售橡胶园丘,阿公阿嫲辛勤干活省吃俭用多年把各自积蓄合起来的一笔钱全用来购置数十公顷的胶园,不久后全球胶价大跌,备受打击的阿公患上肺结核去世……
午夜被手机铃声惊醒,你以为又是主管紧急来电,但这次是接到阿嫲快要病逝的消息。偕同女友回到老宅是隔天黄昏了。坐躺床铺已昏迷五天的阿嫲呜呜呜呜仿如神迹乍醒,盯住你俩比手画脚念念有词唱起来:
天地太清
日月太明
阴阳太和
女友五指紧扣抓住你手颤抖低声问,她不是疯了吧?你耸耸肩手指有点发麻道,你不觉得房间没蚊吗?阿嫲是在念咒驱蚊。女友一踏出阿嫲房间,几只白线斑蚊嗡嗡地追咬她。真邪门,她摇头叹气。你贴紧她的耳根提醒,不要乱说话。
阿嫲已将近两周无法进食仅能喝水。这些日子都是小叔抱起阿嫲去厕所、洗澡和晒阳光,这是你妈无法胜任或不太愿意做的家务。你爸看在眼里就只当家里有个无偿义务劳动的男佣,他要忙着烧香秉烛为阿嫲祈福,一如既往指挥你妈、小妹和你把金银箔叠成元宝或串成线,他日夜在庭内烧冥钞元宝说要先买通鬼神,免得他们刁难阿嫲。远看老宅就像着火似的缕缕白烟夹着青烟冉冉上升;又看似你昼思夜想的焚化炉,你做梦都会看到主管在异想天开要你们发明一种完全不会喷出黑烟和尘埃的焚化炉。在你爸看来这些寫着“冥国银行”或画着各种彩色车马和美女等人物的锡箔纸钱化成的烟都在向鬼神传递祈福消灾的讯息,可是在你眼中它们不过在散发大量有毒的氧化铅微粒飘浮在空气中危害人体。
你扔下手上的冥钞元宝,协助小叔合力抱起阿嫲上厕所。阿嫲躯体轻如鸿雁,可是上趟厕所比起登天还难,她羞涩低头坐在马桶将近一小时没任何动静,小叔要你妹问她怎么了?阿嫲说她下面又痒又痛。你紧急把她送到专科医院诊断,医生说阿嫲前后私处周围均发炎溃烂,那是疱疹。你看着小叔说不出话来。小叔曾说阿嫲私处跟你我的双脚一样长水泡,暗示我俩的痼疾遗传自她,当时你不太相信。长大工作后你找到皮肤专科医生想要根治此痼疾,医生说这是无法根治的疱疹,余生只能每天早晚吞两粒粉红药丸,以遏制它发作。目下阿嫲吞下的药跟你是一样的,是同一条蛇把你、她和小叔的命运缠绕在一起。
阿嫲吞了两粒粉红药丸就吵着回家。一身疲累回到老宅已是深夜。女友提着行李站在门槛一脸惶恐说要去旅馆过夜,这里根本无法睡着,你们不在的时候老宅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开门和关门声。你说方圆十里没有任何旅馆。你爸不断安抚她,方圆三十里我敢说这里最安全,我们供奉这么多神像都时时刻刻保护你。
整晚女友抱着你发抖。你的确也听到那些噼里啪啦的奇异声响,甚至听到小孩在幽幽抽噎,你大概猜到这是什么。隔天清晨你向小妹打听,她低声下气说自从阿嫲病重,那两个小孩在深夜到处走动对阿嫲的病况心急如焚,他俩是阿嫲当年怀孕流产的双胞胎,这是你爸设醮从三清祖师那打听到的真相,你爸每日还在焚香烧纸跟众神谈判,在阿嫲仙逝后如何安顿这对双胞胎。只要问题一日不解决,双胞胎似乎会继续阻止阿嫲合上双眼永久安眠。
女友等不及守候阿嫲去世就吵着要离去,只好陪她回都城。半夜失眠,邻居窗外的冷气主机呜呜呜呜发出巨大声响,即使下大雨,冷气主机依旧会每晚准时九点轰轰隆隆开动,仿佛一艘宇宙飞船把邻居一家四口从亚热带载向寒冷的外太空。铃声又响起,你妹说阿嫲应该不行了。女友斜眼说再也不敢去那栋不干不净的老宅。
回到老宅昏迷十天的阿嫲没有因为你的回来再次睁眼唱歌,但发出青草味道的响屁。小妹日日帮阿嫲换尿片。阿嫲已半月无法吃喝,为何还会屙屎屙尿?几个夜晚疲惫不堪但你无法入眠,满屋都飘荡着小孩断续悲泣欷歔夹着捣石臼的声响,白花蛇舌草的暗香夹杂着香烛味浮动在空气中,是那对双胞胎没有放弃在喂食阿嫲。那天早晨阳光射进来,阿嫲又活过来似的手舞足蹈唱起歌谣:
太阳出来一滴油
手执金鞭倒骑牛
三声喝令长流水
一指红门血不流
小叔和你把软瘫瘫的阿嫲抬起背到洗澡室,她全身骨节没拴紧似的咔嚓咔嚓像会随时断开的状态。小妹帮她洗澡洗到一半尖叫起来。阿嫲下体不断在流血,她依旧断续哼着歌谣,一直哼到发不出声音断气为止,双眼还是圆睁着。
那是新村有史以来最炎热的一天,你爸和小叔为要怎样处理阿嫲后事吵起来。小叔说按照政府近期颁布法令,尸体一律必须火葬。你爸坚持阿嫲生前遗言是要土葬,一把火只会把她烧到面目全非,她还要去拜见玉皇大帝告状。小叔冷笑道火化可以让阿嫲更快升天,阿公在那里正等着阿嫲一起向众神申诉。他转述阿公遗言,生前已屡次警告阿嫲老祖宗的茅山术仅作为防身之用,不然后人命理必为五弊三缺,不是鳏、寡、孤、独和残,就是缺钱、缺命和缺权。阿公是反对阿嫲当年把流产的双胞胎留下来。你要土葬就土葬吧,警察上门抓人,第一个就是你。
你爸胆子小,最终同意火葬,但坚持法事要进行长达七天七夜才能超度三条亡魂。老宅就似焚化炉熊熊烧起香烛锡箔纸钱长达七天七夜。道士斋姑在老宅开坛七天七夜,拍着小铜钹偶尔敲一下云锣念着经文:
耀眼桃花
日落黄昏
你手托着香钵灵牌跟着一家人尾随道士斋姑在老宅旋来转去,手机响起来。先是主管要你报告研究进展和未来展望。你怔怔望着滚滚香火弥漫的老宅嚷道很快就能设计一种可以百分之百过滤有害物质,甚至不会喷出黑烟的焚化炉,而且下一个研究项目要探讨如何将废塑料转化为生产新产品的塑料颗粒,并将塑料废料转化为化学原料或燃料。然后是女友的一则信息:三十几岁的女人已没有多少时光再耗下去,分手快乐。
对她来说这好像只是在唱一首歌。你揉一揉模糊的双眼,你不是不爱她,奈何爱是千回万转……你以为是香火熏痛双眼,听到道士和斋姑还在耳际一唱一和:
奈何桥上
阴阳两隔
远观山有色
近听水无声……
【翁弦尉,本名许维贤,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著有短篇小说集《游走与沉溺》、散文集《第二张脸》和新诗集《不明生物》,主编《备忘录:新加坡华文小说读本》(中英版),等等。曾在国内外获得数十项文学奖项,包括中国王默人小说创作奖、新加坡文学奖、新加坡金笔奖短篇小说首奖、新加坡青年短篇小说比赛首奖、花踪文学奖散文组首奖、小说组和新诗组佳作奖、云里风年度优秀作家奖一等奖,等等。小说被译成日文、新诗被译成韩文等出版。】
责任编辑 李约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