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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恨的三重门

2021-10-15汪雨腾

歌剧 2021年9期
关键词:丑角歌剧戏剧

汪雨腾

19世纪末,浪漫主义的熊熊烈火逐渐熄灭,意大利歌剧凭借自然主义、写实主义的壁垒,抵挡来自德国的“克林索尔”飓风,以真实主义之名在世纪之交焕发意大利歌剧最后的荣光。自歌剧诞生以来,其题材几乎围绕着英雄、神话、传说、史诗、贵族等内容进行创作,角色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形象。19世纪下半叶,剧作家、作曲家纷纷将视野转向其他阶层。普契尼、马斯卡尼与莱翁卡瓦洛将创作的灵感聚焦于小人物,人物虽“小”,却绝非小角色,其故事与角色都蕴含巨大的能量。相比前辈们的巨作,马斯卡尼与莱翁卡瓦洛的歌剧(《乡村骑士》《丑角》)成为绑定的“双生子”,享有世界保留剧目之名,上演率极高。两部“小”歌剧五脏俱全,勾勒出清晰且复杂的情感脉络,顷刻间迸射出惊人的戏剧张力。

两部歌剧的主旨是圈内久盛不衰的“爱情纠葛”,拥有诸多相似之处,故事背景设为重要的宗教节日(复活节、圣母升天节),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随着角色间的硝烟弥散开,欲望下的情仇争端皆是可悲的输家。两部歌剧的题材看似新瓶装旧酒,但作曲家希冀它蕴含更加纯粹与原始的气质,所以戏剧的驱动力是角色内心的欲望。当欲望撕破道德、伦理的外衣,仇恨吞噬了理智,泯灭了残存的意志,唯有从死神手中夺过屠刀,才能在死亡与悔恨中获得一丝安宁。戏剧张力似乎早在宁静、祥和的氛围里埋下了欲望的祸根。当它被爱与恨灌溉后,最终孕育为贪、嗔、痴,使人陷入疯狂。

《乡村骑士》:五味杂陈的烈酒

马斯卡尼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调酒师”,他将泪水搅入酒中。玉液顺着舌尖流入口腔,渗透着晨露般的香甜;当舌根触碰琼浆时,却散发出青柠的酸味;入喉时夹杂着苦涩,须臾之间,苦涩变成烈火,灼烧咽喉,剧烈的灼热感沁入五脏六腑,使人沉醉、痛苦。欲望如烈酒,可角色们不晓饮鸩止渴之理,将其视为爱的灵药,埋下悲剧的伏笔,将戏剧冲突与情感宣泄推向高潮。

《乡村骑士》的前奏曲具有叙事性,音乐暗含浓烈的戏剧性,为歌剧奠定情感基调。弦乐、竖琴、木管拉开序幕,恰似幽幽山谷传来的天籁之音,伴随男主图里杜幕后演唱的《西西里舞曲》,如梦如幻。音乐不断爬升,冲破云霄,打击乐划破清晨的寂静,音乐主题如烙印般深入人心。意大利人善于用音乐锁人味蕾,甜而不腻,刺激性十足,沁人心脾,仿佛音乐与听觉进行一场心有灵犀的“双人舞”。马斯卡尼满足大众的听觉审美,善于用音乐描绘戏剧性的对比。该剧合唱营造出祥和、欢快的戏剧氛围,却通过角色构成的戏剧冲突形成强烈的反差效果。古人云:“和气致祥,乖气致异。”为突显戏剧冲突,马斯卡尼特意将重要的戏剧场景设定为双角色的交流与纠葛。例如桑图扎与露琪亚、图里杜、萝拉、阿尔菲奥的对手戏;图里杜与阿尔菲奥的针锋相对;图里杜与妈妈的告别。作曲家通过音乐将角色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最终导向悲剧的高潮,引发观众的强烈情感共鸣。

由于舞台是极简风格,观众更注重演员与乐队的演出效果。许忠执棒上海歌剧院交响乐团,乐团的演绎显得老练、自信、从容。歌剧情绪的调度与安排十分细腻,彰显指挥对歌剧的理解。前奏曲与间奏曲在许忠的处理下形成獨特的空间层次感,歌剧的澎湃与静谧几乎做到了严丝合缝,好似榫卯结构。乐队的演奏收放自如,恰似潮涨潮落的浪花,为歌剧的戏剧张力提供动力。

也正是由于舞台的极简风格,再加上合唱队全程都以“古希腊歌队”的方式屹立于舞台上,导致演出缺乏舞台效果。合唱队在演唱方面中规中矩,仅凭交响乐团无法完成营造戏剧对比效果,导致演出脱离戏剧的真实情境,易使人产生难以入戏的游离感。

这种制作形式无疑会放大演员们的现场表现,对歌者更具挑战性。马斯卡尼创作的桑图扎几乎是为和慧量身定制的角色,和慧将高超的声乐技巧融入舞台表演中,对角色的诠释驾轻就熟。无论声音技巧,还是情感维度的变化上都显得游刃有余,桑图扎宛如从剧中“复活”。面对情人背叛,和慧的声音中显露出巨大的悲伤与痛苦之情。和慧打通角色的任督二脉,将哭诉、乞求、痛苦、怨恨、报复等情感完美地融为一体。她的音色与唱腔具有丰富的戏剧性,角色情感的变化如画卷般映入眼帘,角色各阶段的情感变化都十分细腻、清晰。

饰演男主角图里杜的薛浩垠,对角色投入了巨大的精力。演员舞台感十足,呈现出不错的情感状态,角色的情感变化有明显的技术层面支撑。歌剧的尾声是全剧情感宣泄的闸门,图里杜向母亲道别(咏叹调“妈妈,这酒好烈”)后死于决斗中是情感渲染的顶峰。音乐孕育出复杂的情感,演员不仅需展现爆发力,还需细腻地处理复杂的情绪变化。露琪亚作为歌剧冲突的缓冲带,具有调节戏剧张力的作用。饰演露琪亚的王潇希,音色与角色较为贴切,对角色的性格与形象有着较好的理解,与桑图扎之间形成情感的联动。图里杜与母亲的告别场景并未流露出复杂的情绪变化,母子间的情感交流不在一个层面上,双方均属于单向情感抒发,最终导致戏剧的推动力不足,悲剧性的色彩不够浓烈。窦乾铭饰演的阿尔菲奥情感充沛,从他的声音中透露出角色的力量与愤怒。但登场时用力过猛,角色丧失了身份,与合唱的结合更像《卡门》的斗牛士。剧中萝拉的戏份不如其他角色,但作为戏剧冲突的催化剂,萝拉风情万种的魅力与桑图扎形成鲜明的形象对比,为《乡村骑士》增添一丝别样的色彩。董芳与贾文璇的演绎各有千秋,二人并没有夸张地诠释该角色,而是保证角色的真实感,在声音与舞台表演结合的细节上花费了不少心思,所以角色的情感力度恰到好处。

演员的歌唱功力毋庸置疑,但歌剧本身是戏剧舞台的一种类型。就戏剧效果而言,此次舞台的制作形式成为演员表演功力的“放大镜”,角色不仅需通过声音塑造角色,还需丰富的舞台表演功力强化戏剧性。作为和慧的“对手”,其他演员极力维持角色之间的戏剧平衡状态,却因“对手戏”未引起角色之间的呼应,最终导致重要的戏剧场景无法营造出极致的戏剧效果。徐晓英第二晚演绎相同的角色(饰演桑图扎),舞台表演的心理压力自然不小。虽然她声音的控制力、舞台表演功底与情绪感染力相较和慧略显稚嫩,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的表演状态从容自若,与其他演员的舞台联动性更为均衡。

《丑角》:一语成谶的“即兴喜剧”

同样是爱与恨的纠葛,《丑角》在叙事结构上有所“加花”。《乡村骑士》于开场之时便揭露戏剧矛盾,通过对比的手法,将情节不断推向顶点,成为情感宣泄的洪流。《丑角》的戏剧性则通过伏笔与戏中戏的设置,将观众引入激情犯罪的现场,获得强烈的情感刺激。《丑角》开头与结尾相呼应,莱翁卡瓦洛通过两个对比主题为歌剧埋下了悲剧性的种子。托尼奥的报幕、群众对卡尼奥的提醒与卡尼奥的回应,都成为悲剧的铺垫与暗示。悲剧披着喜剧的外衣,当利刃刺入胸膛,悲剧性色彩如鲜血喷涌而出。

雖然《乡村骑士》因戏剧情境的渲染力不足导致戏剧张力与戏剧性缺乏,但合唱队常驻舞台与简约的舞台布景反倒强化了《丑角》的戏剧效果。戏中戏的结构使得“移情”与“间离”之间显得更为润滑。从现场演出效果看,导演很好地协调了两者关系,早已将象征悲剧因素的干柴堆砌成山,只待火星落下,便燃尽一切。

和慧不仅成功诠释了爱恨交织的桑图扎,而且脱离了“舒适圈”,挑战性格相反的角色(《丑角》的纳达)。首先,一串二对演员的舞台临场发挥充满了考验,如果太沉浸《乡村骑士》的情感状态,势必会造成《丑角》中角色刻画的误差,影响角色的层次感。其次,两个性格判若云泥的女性形象增添了演员表演的难度系数。桑图扎是复杂的情感矛盾体,面对爱人的背叛,爱与恨产生了极强的戏剧张力。纳达被困于恐惧的牢笼中,她渴望爱情,唯有与情人私奔才能逃脱丈夫的牢笼,甚至不惜与丈夫以命相搏。和慧通过音色的转换,调整声音的辨识度,以此吻合角色的性格特征。从戏剧性的撕扯变为抒情、轻盈的不羁,好似哀怨、压抑于一身的桑图扎转变为万人迷的“萝拉”,可见歌者需具备敏锐的戏剧洞察力。宋倩(饰演纳达)的音色更加灵巧、轻盈,对角色塑造具有较深的理解力。例如她在表演角色重要的咏叹调“飞鸟之歌”,透露出角色对爱情的渴望与期盼;面对托尼奥的猥亵则流露出刚毅与果敢;与卡尼奥的矛盾冲突中展现出角色内心的情绪变化。

男高音韩蓬对角色的理解比四年前有明显的进步,尤其是舞台表演功底,此番诠释角色的痛苦与愤怒情绪有着多维度理解。令人惊喜的是演员孙砾,他饰演的托尼奥具有强烈的个人风格,加入大量肢体语言与舞台动作,并保持了高水准的声乐技巧。使得观众身临其境,拉近观众与角色之间的距离。作为配角的西尔维奥(何超饰演)与贝佩(于浩磊饰演)充当戏剧情绪的调节器,演员的情感饱和度十足,对歌剧情的绪渲染提供有力的保障。

全剧最具挑战性的场景不是咏叹调“飞鸟之歌”“穿上戏服”,而是末尾戏中戏纳达与丈夫卡尼奥的对峙。由于戏中戏场景兼具喜剧与悲剧性,纳达的情绪需要在短时间内发生连续变化,达成角色真假时空的游离状态。这种状态不断嘲讽、刺激着卡尼奥,二人的时空发生错位,导致惨案发生。此段落十分考验演员的舞台表演功底,两组演员和慧、宋倩、韩蓬三人的诠释几乎做到了声形结合的最佳状态。

相比2017年版本,上海歌剧院制作的“双子星”歌剧有诸多令人惊喜之处。虽然音乐会版的戏剧效果有所不足,但凭借乐队、歌者,将两部“半成品”的歌剧推向情感宣泄的阈值,实属可贵。《乡村骑士》是移情的极致,《丑角》是移情与间离的混沌,最终殊途同归。当托尼奥高喊“喜剧结束了”,他究竟为报幕者,还是悲剧的筹划者,抑或是拥有上帝视角的传教者?看似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我们,曾为角色的遭遇陷入揪心的境地,落幕时再想方设法逃离悲剧的魔爪。

《乡村骑士》像一杯烈酒,使我们迷醉,陷入情感宣泄的漩涡,《丑角》则是衔尾蛇式的命运循环,使我们困在插翅难飞的窘境之中。爱与恨化为贪、嗔、痴在剧场中弥散,观众与角色融为一体,何来你我之分?欲望之境宛若镜花水月,笼罩在舞台上下。当愚者们踏入此地,欲望、嗔怒、贪心如同三重地狱之门,固若金汤,燃烧着熊熊烈火。凡是临近之物,皆化为丑陋、狰狞的怪物。当我们离开剧院时,是否真的走出了悲剧?令人魂牵梦萦的爱,无法释怀的恨,欲望驱使的犯罪无论台前、幕后,都直击观者的心灵。当我们走出剧院时,舞台上浓烈炽热的情感是否具有真实性?假借爱的名义,成为欲望的奴仆,想摆脱悲剧与困境,唯有慈悲、宽容与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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