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健：从《鬼雄》到《霸王别姬》

词作家王健老师于2021年7月30日辞世，享年93岁。回顾回忆性的文章随之而出，所谈所赞的都是她的歌词创作，忽略的（真不该忽略，但或是不知）是她的歌剧文学创作。虽然，她的歌剧剧本创作，只有一部上演，但这部歌剧，以一当十，足以奠定她的剧作家地位。这部以项羽和虞姬的历史故事为蓝本的歌剧，1994年以音乐会形式演出，名为《鬼雄》；2007年中国首演，改名《霸王别姬》；2008年美国巡演（6个城市，演出10场）；2010年参加第九届中国艺术节，获“文华大奖”及多个单项奖（包括剧作奖和音乐创作奖）。

我与王健老师的相识，即始于《鬼雄》的演出。1994年，我任职于北京音乐厅，《鬼雄》的演出地。这台音乐会歌剧演出后，我写了一篇短文，题为《台前幕后话〈鬼雄〉》，刊于《文汇报》，后收入我的随笔集《音乐厅备忘录》。网上难以查到该文，故引录其中与王健老师相关的文字如下：

当代女词人王健与她的老友、上海作曲家兼指挥家萧白，历时4年呕心写《鬼雄》。日前，这部歌剧新作音乐会由中央歌剧院全力推上舞台。64岁的王健是中国音乐文学界的女性骁将，从事歌词创作30年来，仅与谷建芬合作的歌曲即达170首之多。她的代表性作品包括《绿叶对根的情意》《歌声与微笑》《未了情》及声乐套曲《登山》《大地》等。她的新作是80集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的主题歌和11首插曲的歌词。王健与萧白相识于1949年，他们之间的友情没有因岁月的漫长而变质，人生之秋季，艺术之成熟期，初次合作的歌剧《鬼雄》也是他们友情的硕果。这位心如初春的老太太，视友情为生命的超级营养，视友情为生活和工作的巨大支柱。她与萧白各居京沪，4年中200余封书信往来，大多是谈这部戏的构思和写作。那些通信若汇编成集，想必也是一部可观的书。作为“歌诗”作者，王健认为，最高成就应当是歌剧的创作。但在《鬼雄》的文学脚本中，她与萧白的创作已难分彼此，她说：每一行都有萧白的笔迹。……萧白认为，王健的文风也影响了这部歌剧的乐风。她在戏中所写的歌词，借鉴了从楚辞、古典诗词到民歌、艺术歌曲的不同手法，可谓兼容并蓄。《鬼雄》想告诉人们什么？两位作者在节目单前言中写道：这不是历史书，也不是历史剧。只是关于几个不同性格的历史人物悲欢离合的传说。如果它能给人一点生活哲理的启示，给人一点歌剧氛围的感染，我们就感到欣慰与满足了。

当时的歌剧制作是相当吃力的，主要原因是经费拮据。虽说看过《鬼雄》演出的一位文化部副部长表示要为这部“重點剧目”的正式公演拨一笔经费，但直到他卸任也没有兑现。那年夏天，音乐厅与北京人民广播电台的少儿台组织了一个音乐夏令营，我得以再次见到王健老师。几天的时间里，她和孩子们朝夕相处，如祖孙般融洽，《歌声与微笑》这首歌也被孩子们屡屡唱响。

一别经年，再次见面就到了2007年。《鬼雄》改名《霸王别姬》，萧白遇到郭立明（中美文化国际交流基金会主席），后者主持的基金会全资主办了《霸王别姬》的赴美巡演。那时我已调入中央歌剧院，负责创作中心的工作。该年度的重要工作成果，就是和王燕一起，非常“策略”地将这个项目引入剧院。王健从萧白那里听到我的名字时，连说“记得，记得”。排练开始后，她频频出现在剧院的排练场，而后是天桥剧场。多年不见，老太太竟不显老，细算一下，那年她已近八旬。来剧院、去剧场，都是自己乘公交，往返于闹市与顺义之间，却未听到她的丝毫怨言。她不用手机，因此给她带来很多不便。彩排那天，她想从剧场的演职人员通道进来，因为没有通行证，剧场把门的人死活不让她进。她只能写张字条，拜托我们剧院的人带进来交给我，我赶紧奔到通道口去迎她，并表示了歉意。

那段时间，与王健老师常有交谈，大都围绕着歌剧这个话题。某日，她问我：看过宗璞的小说《三生石》吗？我答：看过呀。她说：我觉得这个小说可以改编成歌剧，你们愿不愿意做？我说：求之不得，但是我说话不算数啊。她说：要跟宗璞联系一下，听听她的意见。我以为这事说完就过去了，没想到几天后她告诉我，跟宗璞联系了，宗璞说，要是改编做歌剧，建议你去找蒋力。王健问我：敢情你们认识啊？我说：间接有过一点联系，《再别康桥》到北大演出时，我请她来看戏，她说眼睛不好，已经不出门了。一直没见过面，难得宗璞阿姨还记得我这个痴迷歌剧的人。《三生石》这个选题，我后来在剧院报过，没有引起院领导的兴趣，只能不了了之。与王健老师的交往，至此也画上了句号。

2008年末，声势浩大的“中国歌剧论坛”上，萧白老师做了一个关于创作的专题发言，其中讲到歌剧要用民族的语言说话，他说：《霸》剧中出现的都是历史人物，演的也是历史故事，既要让观众听得明白，又要有历史感，这就要求编剧的词作者不仅要把握人物性格情感的特定性，又要能准确地使用时代性的文辞语言。如果没有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和古典诗词的修养，是无法做到的。《霸》剧的文字显示了它的文学价值，也展现了歌剧文学的雅中有俗、俗中有雅、雅俗融合的美学特征。这既是王健的功力，也是其认真创作的态度。她逐字逐句地推敲，有些段落几十次地修改，字里行间流淌着中国传统文化的血液，然而又循古而不食古。正如评论中所言：“文辞上豪放与婉约兼得，格律化与口语化互动，文学与音乐的关系浑然天成融为一体。”

今之歌剧界，从词作家转道过来操刀剧本创作的，颇有几人。此类剧本，常被诟病的是“不懂戏剧”。滑稽的是，持此观点的不仅有理论家、作曲家，甚至还有词作家。其中某位最近就曾跟我就此大发感慨，我除了点头，无言以对，因为其人的歌剧新作，刚被导演约了多位编剧先后参与会诊和献策。此时，不能不让我想到王健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