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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道美食都有故事

2021-10-15阡麻香

百花园 2021年10期
关键词:慧慧螃蟹姐姐

阡麻香

吃 蟹

周三下午,开会开到一半,鹿鹿接到妈妈的电话。伴着菜场的噪音,妈妈叫嚷着要她早点儿下班,好回家吃蟹。

从前一个月都不轻易打一次电话、随鹿鹿在外过夜也不会管的妈妈,这一周突然对她热络起来,大概是因为女儿的婚期越来越近的缘故。

待到下班时,已经是下着雨的深夜。秋雨不大,小伞够用;也不算小,刚好湿鞋。鹿鹿带着一身潮气回到家,包一扔开始洗澡。妈妈算准时间,卡着点开始蒸蟹切姜。等鹿鹿顶着半干的头发坐到电视机前,两只螃蟹、一碗姜丝醋汁、一杯温热的黄酒都刚好落定。

秋天是鹿鹿最喜欢的季节,凉意起,薄风衣,螃蟹肥,桂花香,橘柿黄,还有糖炒栗子,一个没有缺点的季节。

从前读书的时候,每到秋天,一周至少有两三个晚上,鹿鹿一家人会坐到电视前,边吃蟹边闲聊。

吃蟹和吃饭是不同的。吃蟹不求饱腹感,图的是对时间的认真打发。鹿鹿第一次被发现逃课、第一次拿工资、第一次宣布有男朋友,以及她的许多里程碑事件,好像都是边吃蟹边谈掉的。一家人一边认真地挖着螃蟹的角角落落,一边讲大大小小的事情——凝重的事情就变得随意了,随意的事情反会被咀嚼出余味来。末了再来一杯黄酒,三人各自暖暖地散去,万事妥当。

其实早就过了特意把好东西都留给女儿吃的岁月,但临近婚礼的这两周,爸妈突然对鹿鹿无限宠溺起来。

眼前的爸爸妈妈,又双双捧着脸蛋儿,身子俯向鹿鹿这边,期待着她开始吃蟹。起初几次,鹿鹿被这个阵仗吓了一跳,后来也就见怪不怪了。

爸妈一边笑盈盈地盯着鹿鹿吃蟹,一边关切地问中午吃了什么、晚上吃了什么、工作忙不忙、婚假请好没有、誓词有没有写好……鹿鹿慢慢被问得毛躁起来,应付了两声,端起盘子酒杯就钻进卧室,打开电脑独自看起视频来。

妈妈轻手轻脚地打开鹿鹿的房門,竟然丝毫没有被惹恼的样子,温柔地嘱咐说:“那我们去睡觉了哦,你吃好了也早点儿睡。”说完轻轻地关上房门,回屋去了。

鹿鹿的卧室,还是按十多年前的审美装修的,水晶顶灯,淡色竖纹墙纸,线条木贴半墙,红木家具老气到说不出它过没过时。

如同大多数那个年代的小姑娘,随着家里条件渐好,搬进宽敞独立的楼房,“鹿鹿们”会被分配到一间小卧室,但并没有人征询她们的喜好,她们于是半嫌弃半依恋地,伴着匆匆流逝的岁月和停滞在当年审美水平的房间里,折腾着物件的添添减减,度过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和成年后的时光。

面前的桌子,曾经摆过一台硕大的联想牌电脑。鹿鹿曾经在这里,靠着嘀嘀作响的拨号网络,耗掉了整个暑假,和一位“阳光男孩”建立了网络情谊。两人一直按捺到秋天,终于相约在一个周六见面。

“阳光男孩”当然没有出现。逃了补习课的鹿鹿,失望而瑟瑟地缩在卫衣里,一路顶着夜晚的秋风回到家。果然进门就看到爸妈双双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逃课的事情败露了。

待问清缘由,爸妈气得跺脚,一人一句,软硬兼施,苦口婆心。看到鹿鹿终于被说得羞愧难当,妈妈叹着气,去厨房取来了半冷的螃蟹。

鹿鹿把螃蟹拆了,蟹黄挖好放进蟹壳,倒入一小勺醋,却不是自己吃,而是乖乖地送到爸妈面前。爸爸妈妈愣住了,这是第一次接到女儿打点好了的蟹,于是接下吃进,算是与年少轻狂的鹿鹿和解。

身后落满灰的钢琴,是又一个秋天的记录。

那是电影散场的一个夜晚。鹿鹿照例买来一袋栗子,专心剥着,闲聊着问男孩子:“你觉不觉得,好吃的栗子有一股屁的味道?”男生没有接下话题,而是开了个新话题,吞吞吐吐讲了半天。好久鹿鹿才算弄明白,眼前这个相处了许久的人,原来早就心生了分手的念头,理由是,要找个更优秀的人一起进步。

分手的姿态还算潇洒。鹿鹿半敞着风衣,双手揣在兜里,酷酷地和男生点头说再见。对方走后,她掏出自己黏糊糊的双手和口袋里的“屁味栗子”,嫌弃起自己来。

钢琴就是在那之后的一个周末送来的。爸妈见到突然送来一架钢琴,都惊掉了下巴。鹿鹿轻描淡写,说要提升修养。此后一个月,她果然每天下了班就早早回家,对栗子、橘子、螃蟹一律不再感兴趣,天天练习汤普森的成人钢琴教程。

如同大多数故事里的情节,还在偷偷关注前男友的鹿鹿,终于在不久之后的一天,发现对方晒了新女友——一个活泼开朗、年轻爱打扮的小姑娘。

那天鹿鹿回到家,并没有打开钢琴。前几日听惯了琴声的妈妈,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变化,颇识时务地端上螃蟹、黄酒,叫鹿鹿到客厅来吃。吃到一半,妈妈又瞅准时机问道:“怎么不弹琴了?”鹿鹿沉默几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嘴边的蟹黄混着鼻涕眼泪,全都蹭到妈妈的衣服上。

吃蟹到底是比弹钢琴更治愈的。从来都是靠吃蟹来消解一天喜怒的鹿鹿,靠弹钢琴,当然是没有办法想通那些事情的。

是要想通怎样的一些事情呢?比如,为什么相爱越来越难?为什么离别越来越容易?为什么有人可以相爱到白头,有人却不停地分手?……鹿鹿咀嚼着螃蟹,对这些灵魂拷问,当然是没有答案,却一边用沾着蟹黄的双手刷着那个姑娘的微博日常,一边想通了一件事——新女友也是个普通人,其实男孩子所谓“要找个更优秀的人”,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一个借口,急于告别她罢了。

所以,也不用刻意学钢琴吧。随着自己的性子,从风衣口袋里掏出“屁味栗子”边走边吃,然后回到家吃上两只螃蟹的夜晚,不是更好吗?

眼前播放的,是多年来吃蟹必备的佐食视频——《老友记》。

对于鹿鹿来说,《老友记》让她看到了别样的生活可能性。人可以未婚怀孕,可以永远不结婚但不停地谈恋爱,可以放弃丰衣足食但一眼望到未来的生活,可以有掌控欲、迂腐、任性、大胆爱和被伤害。怎样都没关系,反正一定会有人爱你的。

鹿鹿在大学里反反复复地看这部剧,迷恋上那样自由而坦率的生活,于是在毕业之后接了个外地的offer,如愿以偿地过上了可以称之为挥洒青春的日子。

那几年的秋天,妈妈为了慰藉她在远方的胃,每年都给她寄螃蟹,寄蒸锅,寄香醋。三五好友坐在馆子里,吃些烧烤、麻小、涮羊肉,是洒脱而热情的异乡青春;独自一人窝在电脑前,吃螃蟹配黄酒,则是实惠而温柔的家乡岁月。妈妈每年就靠秋天的螃蟹,牵一牵鹿鹿的那点儿乡愁。

如果说从上海出发去那座城市,是对青春的第一次告别,而从那座城市回到上海,是跟青春的第二次告别,那周六的婚礼,就将是和青春第三次的彻底道别了。

鹿鹿洗好碗筷回到卧室,斜躺在床上。她看着积灰的水晶顶灯,看着墙上的胡乱涂抹和贴画,看着书柜里的课本和青春小说,想起那些逃课乱交网友、任性买钢琴、去其他城市挥霍青春的日子。那些胡闹任性的自己,爸爸妈妈竟然都无限包容地接受了。

尤其他们最近对自己的态度,宠溺到近乎依恋。而鹿鹿在这个秋天的雨夜里,对这间卧室的每一个物件,也都体会到了一样的依恋。

周六,婚礼。

鹿鹿和爸爸妈妈道完“再见”,车子缓缓穿过小区长长的主道,像从前无数次上学、约会、启程一样,穿过花坛,路过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的阿婆爷叔,路过叼着香烟的门卫。鹿鹿在车里,哭得稀里哗啦。

终于,这次是真的,要跟小女孩的生活说再见了。

离家千里

这是慧慧在北京的第三个年头儿,却记不清是第几次通宵上线了。

慧慧在北三环一个什么都有的IT公司上班。所谓“什么都有”,是真的什么都有——供应三餐的食堂、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的健身房、按摩椅又破又臭却力道十足的休息室、水压足够还配了桑拿间的澡堂、电话卡毛巾牙刷沐浴露都能买到的小便利店、随处可见的咖啡机和自动售货机,甚至还有一个通天而下的滑滑梯。

凌晨三点,经过几次回滚和紧急修复,一群人终于有惊无险地完成了上线。慧慧回到工位上,觉得有些饿了。

她摇着装满零钱的小铁盒,走到自动售货机前,里面只剩下些泡面、薯片、咪咪虾条了。慧慧起初想买盒泡面,但尝试了两次都被卡住;然后想买包薯片,复又被两盒泡面卡住。在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的凌晨三点钟,慧慧并没有对售货机拳打脚踢。她是一个乐于简单接受的人,生活给什么就拿什么。比如一年前,远在上海的男友说“我们分手吧”,慧慧便应了句“哦,好”;比如上个月房东太太大吼“这沙发当时可是好的,塌了我们可不管”,慧慧也没有异议。可是作为互联网的产品经理,争辩和争取,是最基本的工作技能之一,所以慧慧有时候挺烦自己的工作。

到北京这几年,被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你一个上海人,为什么要来千里之外的北京?”慧慧每次都被问住。她有时候也会假设,若是没有只身闯北京,也许已经和男友结婚生子,绝对不会错过姐姐拍婚纱照,还能参加好几次大学闺蜜的古镇周末游,住在家里说不定还能存下一些钱来。

既然售货机里只剩下咪咪虾条,那大概就是老天要自己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吃咪咪虾条。慧慧于是蹲下身,取出了唯一成功掉出来的咪咪虾条,翻过来翻过去地看。大红亮黄的底色,花花绿绿的文字一股脑儿地铺在巴掌大小的简易包装袋上。多少年过去了,还是一样的包装和价格,在这个年代弥足珍贵。

慧慧一屁股坐在地上,拆开吃了一口,和小时候的味道一模一样。在清晨五点北三环的办公楼里,慧慧清醒异常。要说异乡生活里最让她珍惜的,便是随时随地的独处。为什么要离家千里自找苦吃?大概就是为了这个。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才能听见心里平日听不见的声音,才能看见脑子里曾经记不起的画面。而一个人希望弄清楚自己要什么,非要有这些声音和画面不可。

小时候,咪咪虾条也是五毛一包,一块钱两包。一块钱两包咪咪虾条的岁月,是慧慧学生时期的美好记忆。

慧慧和姐姐小时候从来没有过零花钱、压岁钱、一月一发的固定生活费之类。直到读大学的时候,周围室友都实现了财务自由,妈妈还是说:“我们家不搞定期发生活费那一套,你们花完了回来要。”这导致慧慧到现在还是对理财这件事没有一点儿头绪。她工作了三年,积蓄少得可怜,却根本不知道钱用到哪里去了。又或者,慧慧没有理财头脑这件事,并非生活习惯所致,而是受妈妈遗传的影响,因为慧慧后来意识到,妈妈实行按需供给的生活费,并不是因为大方或者宠爱孩子,而是有条理有计划的财经制度,她实在无力建立和管理。

拜妈妈的这一特点所赐,在某个周末试穿大人衣服鞋子的活动中,慧慧从妈妈刚刚收进衣柜的羽绒服内袋里,摸出了两张全新的一百块钱。也许是这个数字庞大到慧慧没有办法一人承受,于是她偷偷叫来了姐姐,主动提出一人一半。这笔交易当然很轻松愉快地就达成了。

那个春天,姐姐添置了许多好看又香的圆珠笔,吃到了很多从来无缘尝试的零食小吃,咪咪虾条就是其中之一。慧慧至今仍记得第一次吃到姐姐施舍的虾条的感觉,细细小小,口味咸香。

经过一个学期的挥霍,姐姐的一百元所剩无几。相比起来,慧慧的生活就乏味很多,她没有带她到处吃东西的朋友,小伙伴们每天除了一起上学放学、周末去做社区服务捡垃圾就没有其他事情。于是她的一百元一直保留到了暑假。

暑假里,白天的几小时,是做作业和预习下个学期功课的时间。两个孩子的优势,不仅体现在偷看电视、偷见网友的互相掩护上,也体现在大人不在家时的互相监督、威胁告状,从而实现共同进步这件事情上。姐姐喜欢充大人来监督慧慧,慧慧也不愿意一人苦学,于是反监督,就这样形成了相互制约的“两权分立”闭环体系。

姐妹俩的书桌面朝窗户,窗户外面是郁郁葱葱的大树。透过枝叶看下去,就是小区唯一且门可罗雀的小卖部。小卖部除了新鲜的东西不卖,其他什么都卖——快要过期的酱醋油盐、馊味十足的鱼皮花生、色素充足的莱蒙汽水以及咪咪虾条……书读不下去的时候,慧慧就扒开百叶窗,去看郁郁葱葱的大树、树下的光影,以及光影中的小卖部。这样发呆的时间一旦稍稍长一些,就会遭到姐姐的喝止。

有一天照例被喝止后,慧慧一气之下翻出一百块钱纸币,在姐姐眼前晃悠。姐姐的眼睛登时发亮起来。慧慧把钱干脆地摁到了桌上,对她说:“我请你吃咪咪虾条,你去买。”一百块钱的力量很大,大到让姐姐放弃了做姐姐的威严,趿着拖鞋就跑下了楼。整个购买过程,慧慧都可以透过百叶窗之间饺子形状的空隙监控到。她看见姐姐从小区的一片树荫跑到下一片树荫,成功到达小卖部,买了两包从成串的包装袋上扯下来的咪咪虾条,然后跑到离书桌窗口最近的一片树荫下,冲慧慧兴奋地挥动袋子。

那个暑假,姐姐在小卖部里花光了慧慧的一百元。随着姐姐对这笔钱的支配越来越理直气壮,她开始偶尔买些计划外的鱼皮花生、康辉杨梅、无花果或者可乐糖。不过她从来不买莱蒙汽水,因为喝完了还得送瓶子下去,太麻烦。有几回,姐姐在小卖部停留了很久,久到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正好是喝完一瓶莱蒙汽水的工夫。但慧慧对她有没有私吞以及私吞了多少钱没有追问,毕竟无从也无力考证了。

那个暑假的许多细节,慧慧到现在都记得一清二楚——书桌旁电风扇的呼呼响声、窗外的声声蝉鸣、南方夏天空气里特有的腥潮味、每天一包让人吮指回味的咪咪虾条……还有姐姐从一片树荫快速地冲到下一片树荫、站在窗口下冲慧慧挥手,以及慧慧把钱按到桌上交给姐姐的所有细枝末节,都好像从没走远似的。

慧慧收起这些想法,站起身来。

北京的夏天对生长在南方的慧慧来说并不难熬,尤其是这样晴朗的清晨五点钟,几乎是一年最好的时节。天微凉,少雾霾。慧慧今天丝毫不困,下楼洗了个澡后,更是格外清醒。慧慧趁着这股劲儿,登上了大厦楼顶的平台,捧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带着一包咪咪虾条——不是太协调的搭配。

慧慧就着不协调的饮料与食物,透过早晨的薄雾看到了北N环外的远山,呼吸到了北京空气里的尘土味。她突然怀念起那个南方城市带有海水味道的空气,开始热切地想念家乡的一切。

没错。不是在男友打电话提出分手的那个雨夜,不是在中年女房东冲她破口大骂的雾霾冬天,也不是在等了三趟都挤不上去的13号线地铁站,就是在這个吃了一包咪咪虾条的早上,离家千里之外的慧慧觉得,是时候回家了。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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