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狐事
2021-10-15喻永军
喻永军
旧年,应该是三十年前吧。
猎狐人老宁走了之后,村子里开始有人家的鸡舍丢鸡。荆树枝做的鸡舍门被扒拉开,一地鸡毛,血迹斑斑。
老宁是拉着九十九张狐皮走的,走的时候,冬日的太阳快要落山了。他走出垭口的时候,回头给马子江挥了挥手。
这地方叫莴寨,秦岭深处的一个村庄。老宁是四处流窜的猎狐人,马子江的表哥。老宁猎狐的方法有两种:一种用枪;一种用裹着鸡皮的炸子——狐一咬,炸子就响了。后山的狐都被老宁炸死了。
老宁走的前夜,请村主任喝了场告别酒。老宁之所以这样做,是打算下年还来。老宁说:“请!”村主任说:“请么事请!连我也没看出来这后山上藏了这么多的狐。再说,这么多的狐也没扰害村里。”村主任不端酒杯,老宁隔着桌子将用红纸裹着的一百元钱强行塞进村主任的口袋里。
老宁走后的第三天,村主任将马子江堵在了屋里:“老宁害人!老宁没来的时候,狐从不到村里来。老宁走了,狐来了,昨晚将我家的两只母鸡吃了。”
马子江看着墙角说:“不是狐吧。”
村主任说:“有人看见狐了,有人听见狐的叫声了。你莫辩,这鸡你要赔。另外,全村丢的鸡都要他赔,他那些狐皮肯定卖了不少钱呢。”
马子江不说话。村主任知道马子江抠门儿也没钱,缓了缓口气说:“你得想办法将那狐猎了。从今儿起,要是谁家再丢一只鸡,有你好看。”
那晚起,马子江正式开始猎狐。
他从村主任家门口走过,百十步后就到了那棵黑檀树下。顺黑檀树南边的台阶上去就见一平台,平台上有两方长条石支成的石桌子。继续走一根烟工夫,再下台阶,才算走出了黑檀树的荫翳。黑檀树再过去是“大石墩”,“大石墩”有五六层楼高,其后连着聚龙山。“石墩”侧背里飞下一条银瀑,落地成潭。从潭边的青石路上往里走,就是被栗子树和油松围起来的墓园。那只狐就在墓园里,是一只黄褐色的母狐。
老宁前后来过墓园三次,都没有猎到这只母狐。老宁上了心,他在墓园里蹲守了三个夜晚,没有收获。第四个夜晚,老宁让马子江背着他进了墓园。这样做是为了麻痹狐狸,意在让狐狸误以为是一人进一人出。看着老宁在一棵大松树上藏好,马子江就走了。马子江的脚步声消失了一刻钟后,狐出现了。月光下,母狐的皮毛发着光,犹如缎面。老宁后悔那次竟没有带枪,眼看着狐在眼前出现,又从眼前消失。
那天上午,老宁喝了酒在床上养神。马子江在院子里的背风处往枪管里装药,装好了药要装铁砂的时候,马子江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将铁砂倒在手心里,捏了一粒装进枪管。也就是说,枪管里只有一粒铁砂。
马子江说他见过那只母狐,是在一个暴雪天。母狐猎得了一只灰兔,进墓园的时候不慌不忙,机警又从容。它垂下的大尾巴左右摇动,笤帚一样将蹄印抹去。它还不时地回头张望。马子江说:“狐养崽也不容易,母狐那两只眼睛就是两盏灯,让人心疼。”
当天夜里,马子江又背着老宁进了墓园。这次老宁带了枪,在树上一连藏了四个晚上。母狐却销声匿迹,没有出现。老宁说:“这狐有了神性。”
现在,马子江背着老宁的那杆猎枪继续往墓园走,一路上杂草枯黄。进了墓园,他径直上了老宁藏过的那棵松树。树上有三根分杈的粗壮老枝,老宁用藤条编成的大篮子就挂在中间的粗枝上。马子江窝进篮子里去,竟然很舒服,像个摇篮。墓园很安静,夜空深邃。不久,月亮升起,马子江沉浸在优美的夜景里。要不是这杆猎枪,他甚至忘了他来这里的目的。第二晚,他来得更早。刚窝进篮子里,烟瘾犯了,他用手遮挡着吸了一支烟,然后在树干上摁灭烟头,黄白色的烟蒂落了下去。干冷的天,他怀里抱着猎枪,一觉睡到天亮。他有他的想法——那只母狐若有灵性,兴许已经搬家了,秦岭大着哩。
但第三天早晨,村主任又将他堵在屋里,村主任的臉色比上次更难看。他说:“马子江,昨晚书记家的一只老母鸡又被狐狸吃了,书记来找我问这件事呢。”
马子江开始埋怨这只母狐,心说这是作死嘛!
他想起老宁临走前又惦记上了这只母狐,在墓园口放了三个炸子。第二天早晨,老宁推开门,一眼看见那三个炸子堆在门槛旁。老宁脸色灰成了土,他没说话,弯腰将东西拾了。老宁在心里认输了。
马子江又一次窝在了摇篮里,双手握着枪管,他每次回去都会把枪管里的火药换掉,怕火药受潮。枪管里照样是新装的火药,里面有一粒铁砂。他知道他射杀不了狐,他想弄出枪声,他想让那粒铁砂在石头上迸出火花。那时,这只育崽的愚蠢的母狐该知道搬家了吧。
马子江用干瘦的手,将枪管搁在一截树枝上,扣动了扳机。他是对着黑石头开的枪,枪响的时候,一个影子从黑石头后跃起,是那只母狐。它是要带领四只小狐向后山逃窜。
那只母狐死了。那粒铁砂从母狐的右眼射进去,从左眼穿出。马子江很困惑,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不相信这神奇的一枪是自己射出去的。从母狐身上剥下的那张皮真的太完美了。捧着那张狐皮,马子江甚至觉得那母狐知道他开枪时想的啥,它是情愿死在他枪下。马子江没能留住那张狐皮。后来,母狐漂亮的狐尾,给村主任的媳妇做了一条围领,毛色油亮,温暖舒适。
再没有狐事。马子江从路过的小贩手里买了十只鸡雏,阳光下他像一个鉴定师,捏着鸡雏的嘴,眯着眼睛给小鸡吹气,他说这样能挑出公母。鸡雏长大,有两只公鸡八只母鸡。每天黎明,公鸡的叫声像号声一样,从马子江的院子里响起,将湿淋淋的村庄唤醒。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