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牛角挂书”考
2021-10-15王彦博
王彦博
(天津师范大学,天津 300387)
“牛角挂书”最早见于《旧唐书•李密传》,该典故描绘了李密骑牛前往缑山访学包恺,挂《汉书》于牛角并于牛背之上认真看书的场景。
“(李密)尝欲寻包恺,乘一黄牛,被以蒲韉,仍将汉书一帙挂于角上,一手捉牛靷,一手翻卷书读之。尚书令、越国公杨素见于道,从后按轡蹑。既及,问曰:何处书生,耽学若此?密识越公,乃下牛再拜,自言姓名。又问所读书,答曰:项羽传。越公奇之,与语,大悦,谓其子玄感等曰:吾观李密识度,汝等不及。于是玄感倾心结讬。”
继《旧唐书》之后的《新唐书》《资治通鉴》基本承袭《旧唐书》记载。
一、李密墓志铭未见“牛角挂书”
李密墓志铭见于两版本,其一为传世文献《全唐文》所收,名曰《唐故邢国公李密墓志铭》;其二为1969年河南浚县城关公社罗庄西考古出土李密墓志铭,首题为《唐上柱国邢国公李君之墓志》(现藏于河南博物馆),前者为原稿,后者为修改稿。
《唐故邢国公李密墓志铭》未有“牛角挂书”记载,仅载李密与杨素相识,“公年甫弱冠,时人未许,景武(杨素)一见风神,称其杰出,乃命诸子,从而友焉。并结以始终之期,申以死生之分。”杨素赏识李密虽确有其事,却未如《旧唐书•李密传》记载,相识于前往缑山访学包恺的“牛角挂书”过程中。考古出土《唐上柱国邢国公李君之墓志》,既未提李密“牛角挂书”,更无李密与杨素父子如何相识的具体记载。
曾巩《寄欧阳舍人书》云:“夫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才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或纳于庙,或存于墓,一也。苟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勿有所憾,生者得致其言。”墓志铭与正史相比,对墓主人生平的美言伟行“惧后世之不知”,对墓主人生平佳话“必铭而见之”,以使“使死者勿有所憾,生者得致其言”。故传世文献《全唐文》所收李密墓志铭和考古出土李密墓志铭,作为密切反映李密本人生平所事的一手资料,均未记载李密“牛角挂书”这等千古留名的励志佳话,《旧唐书•李密传》却载录其事,属实令人生疑。
二、正史关于“牛角挂书”记载的矛盾
(一)《隋书》未载李密“牛角挂书”
回溯与李密历史空间更贴近的唐代正史,可见《隋书》和《北史》。《隋书•李密传》载:“与杨玄感为刎颈之交。后更折节,下为耽学,尤好兵书,诵皆在口。师事国子助教包恺,受《史记》《汉书》,厉精忘卷,恺门徒皆出其下。”《北史•李密传》载:“与杨玄感为刎颈之交……师事国子助教包恺,受《史记》《汉书》。”两书成书时间先后相差三年(《隋书》成书于公元656年,《北史》成书于公元659年),《隋书》关于李密的记载涵盖《北史》。
《旧唐书》记载李密“牛角挂书”具体细节,细述李密与杨素父子相识过程,但《隋书》仅记录李密与杨玄感为“刎颈之交”,并未涉及李密“牛角挂书”,更未明确李密与杨素父子相识的具体过程。《旧唐书》成书于公元945年,此时距李密身死(公元618年)已327年,而《隋书》成书于公元636年,去李密身死不过20年。距离更贴合李密历史空间的《隋书》《北史》尚未记载“牛角挂书”并路遇杨素之事,《旧唐书》等后续正史何以知之?
(二)相关人物与“牛角挂书”没有关系
李密“牛角挂书”的核心人物有李密、杨素和魏征,三人各自的传记中均未记载与李密“牛角挂书”有关。
《隋书•李密传》载“李密字法主,真乡公衍之从孙也。祖耀,周邢国公。父宽,骁勇善战,干略过人,自周及隋,数经将领,至柱国、蒲山郡公,号为名将。密多筹算,才兼文武,志气雄远,长以济物为己任。开皇中,袭父爵蒲山公,乃散家产,周赡亲故,养客礼贤,无所爱吝。”李密家世显赫,祖、父位列公卿,李密亦荫袭其父蒲山公爵位,为人豪爽“乃散家产,周赡亲故,养客礼贤,无所爱吝”,试想挥金如土的大贵族李密骑牛看书,似乎不太符合常理。毕竟此时的隋朝还未灭亡,社会稳定,国家的经济状况不似汉初般凋零,出现“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所藏盖”的情况。
杨素路遇李密“牛角挂书”时的身份为“尚书令、越国公”,据《隋书•杨素传》及《资治通鉴•隋纪四》记载,杨素于仁寿四年(公元604年)因平定汉王杨谅有功,于大业元年二月乙卯受封尚书令,大业二年由越国公改封楚国公,而后因病死于大业二年七月乙亥。故杨素于炀帝朝存世仅不到两年,且以“尚书令、越国公”双重身份处世仅为一年。据《旧唐书•李密传》记载,李密请辞隋炀帝左亲卫后,“专以读书为事,时人稀见其面”。因此在杨素以“尚书令、越国公”双重身份处世的短暂时间内,与请辞隋炀帝左亲卫后“时人稀见其面”的李密路遇,是否太过巧合?且此时杨素已经卧病在床,命不久矣,如何似《旧唐书•李密传》载“从后按轡蹑之(李密)”?
《隋书》及李密墓志铭均为魏征所写,《旧唐书•魏征传》载:“大业末,武阳郡丞元宝藏举兵以应李密,召征使点书记。密每见宝藏之疏,未尝不称善,既闻征所为,遂使召之。”魏征原为李密部下,李密降唐前,魏征专为李密执掌典书,是李密的贴身“秘书”。以二人如此密切的上下属关系,李密“牛角挂书”之事如果真实存在,魏征为何未将“牛角挂书”载入《隋书》与李密墓志?魏征死于贞观十六年即公元643年,时年六十四岁,故其生于公元580年。李密死于武德二年即公元619年,时年三十七岁,故其生于公元582年,李密长魏征仅两岁,二人为同时代之人,而李密更是风云际会的弄潮人物,以魏征细致缜密的性格,在其编纂的《隋书》《唐故邢国公李密墓志铭》《唐上柱国邢国公李君之墓志》中均未录入李密“牛角挂书”事,《旧唐书》及后续史书何以载之?
李密家世显贵,“牛角挂书”的可能性极低。杨素以“尚书令、越国公”身份处世时间极其短暂,且此时身患重疾命不久矣,路遇李密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为李密“执掌典书”的魏征,在《隋书》及李密墓志铭中更未记述曾经上司“牛角挂书”千古留名的佳话。故从李密、杨素以及魏征三人的生平及其相互关系考证,李密“牛角挂书”的真实性存疑。
三、《四库全书》集部关于“牛角挂书”记载
《四库全书》对李密“牛角挂书”的记载,不见于唐人诗集,却大量见于宋代文人的诗歌作品。“牛角挂书”首见于苏轼《张恕寺丞益斋》“晨耕挂牛角,夜读借邻牖。”继苏轼之后,陆游《舟中遣怀》载“但思下帷授老子,那复骑牛读汉书。”陆游《陆放翁全集剑南诗稿渭南文集》中所收《对酒》载“牛角挂书何足问,虎头食肉亦非豪。天寒欲与人同醉,安得长江化浊醪。”苏轼诗中的“挂牛角”在“晨耕”的意境下盖指“牛角挂书”,而陆游诗则非常明确地出现了“牛角挂书”。
同时代于陆游的南宋祝穆,在《古今事文类聚•毛虫部•牛》(后集卷三十九)中对李密“牛角挂书”进行了精确定义和解释,“李密闻包恺在缑山,往从之。以蒲荐乗牛,挂《汉书》一帙角上,一手捉牛靷,一手翻书读之。越公杨素见而奇之。”与陆游、祝穆同时代的谢维新,在《古今合璧事类备要•畜产门•牛》(别集巻八十二)中亦记载了李密“牛角挂书”,“李密闻包恺在缑山,徃从之。以蒲荐乘,挂汉书一帙,上一手捉牛靷,一手翻书读之,越公杨素见而竒之。”两者记载与《旧唐书•李密传》别无二致,尔后的文人对李密“牛角挂书”使用逐渐频繁。南宋张炎《清平乐•题耕图》载“一犁初卸,息影斜阳下,角上汉书何不挂,老子近来慵跨。”明人陈子龙《寄上京山郑师》载“但愿时清兵革稀,束书牛角还农圃。”清人顾炎武《蓟门送李子德归关中》载“常把汉书挂牛角,独出郊原更谁与?”清人钱谦益《再题奚川八景画卷》载“犊背或看书挂角,庭前时见麦流水。”清人叶肇梓《牧牛词》载“太平牧牛有余乐,不用将书挂牛角。”
“牛角挂书”典故在诗歌作品中的使用,其概念从相对模糊走向完全明确,起于北宋苏轼,定于南宋陆游,盛于南宋及后世,使用的频率逐渐增加。隋末唐初李密“牛角挂书”的轶事,不见唐人文集,反而多见于宋人及后世文集,这种现象似乎也不符合文学的一般发展规律,故“牛角挂书”的真实性存疑。
苏轼、司马光和欧阳修俱为北宋同期名臣,苏轼对于“牛角挂书”的应用盖取于司马光《资治通鉴》或欧阳修《新唐书》,而《资治通鉴》《新唐书》撰写唐史的主要依据就是《旧唐书》。
综上所述,笔者虽不能明确“牛角挂书”的真实性,但可以确定“牛角挂书”并非李密所为,需要我们在历史研究时,尤其是在引经据典的过程中谨慎使用。
注释:
①《旧唐书》卷53《列传第三》,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标点本,第2207-2208页.
②《新唐书》卷84《列传第九》,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标点本,第3677-3678页.
③《资治通鉴》卷182,炀帝大业九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标点本,第5778页.
④苏小华:传世本《李密墓志铭》与出土《李密墓铭》的先后关系辩证,《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907(04).
⑤(清)董浩:《全唐文•唐故邢国公李密墓志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⑥《隋书》卷70《列传第三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标点本,第1624页.
⑦《北史》卷60《列传第四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74版标点本,第2132页.
⑧《资治通鉴》卷186,高祖武德元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标点本,第5943页.
⑨《史记》卷30《平准书》,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标点本,第1417页.
⑩《资治通鉴》卷180,炀帝大业二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标点本,第5731页.
(11)任思义:<李密墓志铭>及其历史价值,中原文物,1986年第1期.
(12)《旧唐书》卷71.列传第二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标点本,第2545页-2546页.
(13)《旧唐书》卷71《列传第二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标点本,第2561页.
(14)《资治通鉴》卷186,高祖武德元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标点本,第5943页.
(15)祝穆.《古今事文类聚》.《毛虫部•牛》后集卷39,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子部》.
(16)曾育荣,葛金芳.《<旧唐书>书名溯源》.《历史文献研究》,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