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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与现代的均衡美:论三岛由纪夫《牵牛花》

2021-10-15秦忆雯

大众文艺 2021年18期
关键词:由纪夫三岛牵牛花

秦忆雯

(香港浸会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00)

《牵牛花》收录于三岛由纪夫的短篇小说集《拉迪盖之死》中。“三岛式”怪异的美学观念在不同的文学作品中以不同形式展现,比如《金阁寺》中“美是宿敌”《午后曳航》中“被净化的死亡之美”等,但文本核心总是围绕着“生”“死”和“美”几个概念展开,对他早期的短篇作品进行深层分析,可以看出三岛的创作理念的萌芽,挖掘文本所具有的时代意义。

我国对三岛由纪夫的现有研究主要涉及他的长篇小说、戏剧创作以及他的个人经历对他创作理念形成的影响,其中包括能乐等传统艺术对三岛由纪夫的影响和他对“民族化与现代化”道路的探索,但三岛由纪夫短篇小说中的叙事结构和艺术手法同样值得关注。本文拟对《牵牛花》短篇小说文本进行深层次的分析,从文本中的象征性意象、文本叙事结构和艺术手法对能乐特征的继承分析三岛由纪夫的创作理念和美学追求以及作品所具有的现实意义和影响。

一、《牵牛花》与能乐艺术特征

三岛的美学观念的基础是由日本传统能乐建构的,学者唐月梅认为:“对三岛由纪夫的美学最本质的影响,可能就是与他古典主义性格融合的中世日本能乐了吧。”可以说,能乐艺术特征在他创作的文本深层也有显现。

从《牵牛花》中可以窥见三岛将传统能乐艺术的结构作为文本的脉络。能乐分为单式能和复式能,“复式能”即“复式梦幻能”,主角通常是现实中并不存在的亡灵或鬼神,三岛在《近代能乐集》中的大部分戏剧都采用了此种的创作结构。从宏观的叙事结构来看,《牵牛花》也运用了“复式能”结构,文本能够被拆分为虚幻与现实;对微观结构进行分析,可以看出文本的深层遵循了日本统古典戏剧中多运用的“序、破、急”三段构成法。

“序”指的是“いとぐち”即事物的开始,“破”指“静かさを破り、内容が急展開していきます”开始之后的平静被打破,情节继续展开,“急”指“クライマックスへと一気に盛り上がり、速やかに締めくくるという様子を表します。”在故事结尾时达到高潮,紧接着迅速地结束。小说的开始叙述了妹妹死亡的事实,由妹妹的死亡原因引入“我”对妹妹的印象,同时,“我”展开对曾经和妹妹的日常生活的回忆,以此来表达“我”对妹妹的爱以及“我很喜欢自己一味疼爱妹妹这一点”。对“序”的介绍,三岛运用了平铺直叙的表达方式,碎片化的与妹妹相关的片段营造出柔和的情感氛围。“在传统能中,主要被细腻的表现的式情感,非情节。”这样的引入方式使小说拥有了坚固的情感基调,情节的简单让三岛将更多的笔触专注在对“我”的心理感受上,内心感受在自我吐露中不断膨胀,使小说的情感细节更加的丰满。接着,由“我”再次见到穿着浴衣的妹妹的场景的展开,暗示情节从“序”进入“破”,传统能中的“破”并不代表着内容的突转和激烈的表达方式,而是“营造幽寂情玄”的氛围,缓缓将“序”里描摹的情感推开至人物内心和故事环境的每个角落,促进情节的发展,使小说进入到核心内容的情境中去,三岛运用独特的表达方式,迎合日本古典文化的审美形式“幽玄”,尤其是对细节描写的把控,将古典能乐注重的感觉性与具有现代感的语言和场景凝聚在文本中,达到新的均衡。

“幽玄”在戏剧中讲究“让观众服从或者沉浸在一种具有美学共性的情境里”,而能乐擅长“回应这种深奥朦胧的意境”,但能乐作为戏剧种类,与小说的媒介不同,戏剧可以依靠直观的视觉上的形式,而小说则要依靠语言。三岛在《牵牛花》中的场景书写与对人物的细节描写,创造了能乐要求的朦胧意境,从文字中便能体味到古典美学趣味。通过对这一情节的探究,也能一览三岛的创作意图和技巧,还有他对感受性语言的创作的能力。

比如,再次遇到妹妹时的场景是在家里,家中的“灯泡发着幽暗的光,亮度有五烛左右”,光线明暗的描写奠定了朦胧、哀怨的情感基调。之后,在昏暗中,“我”看不清妹妹的脸,只能通过感受猜想她的面部表情,她“好像离开了一般”,但“我感觉到她还在动,我知道她还在。”这些对场景的书写由“我”的感受性语言完成,三岛创造的场景与其说是具有实物的场景,不如说是极具感受和情感意义的场景,而这些感受综合起来,与昏暗光线创造的幽暗氛围和悲哀的基调形成一致,在心理上引起情感共振。

接着是几处细节描写,妹妹为我泡好了茶,“静静地将身体支在桌子上”,在我与她的对话时,“微弱的声音夹杂在水声之中发出了声响”,最后,我临走时,“妹妹用木屐的尖部轻轻踢着水泥地,看起来有些焦躁。”这些细节吻合了“幽玄”美学的含义,首先是“境生象外”,这些细节诱发出了对画面的想象,仿佛能够在视觉上看到人物的一举一动;其次,“幽玄”表现的感情多有安逸、柔和之感,有着微妙的意味,也会让人感觉到阴翳美。对妹妹的这几处细节描写,缺少生之气息,相反符合如同即将要逝去的牵牛花般脆弱、凋零的状态,很容易让读者联想到死亡前毫无生气的举动,但是,也正是因为这些特征,一方面,使人物具有阴柔之美的特性,另一方面,使人物具有极强的距离感,在观看妹妹的举动的过程中,感受氛围与人物之共时性的美感,在观赏过程中获得审美快感,这也是“幽玄”的文化底蕴,即“可能只是人物持扇的细微的动作变化,使管着在一种具有审美共性的情境里产生心理共振”,体味“虚无”的美感。

最后,《牵牛花》的结尾暗含了三岛的深意,也是解读情节结构中三段构成法的突破口。遇见了妹妹之后,离开的“我”坐车时突然意识到“我”看到的不过是妹妹的幽灵,在惊慌和恐惧中对司机呼喊,却不料司机说着:“对,我是个幽灵!”并用爪子抓住了“我”的手腕,整个小说至此迅速结束。可以说,三岛构想的这个结局具有强烈的荒诞性,引入幽灵这个概念打破了前文中所营造的清冷、悲哀的氛围,从感性思维急速跳脱出来进入理性的现实世界,这样的结构表面上看来,阻断了故事的整体脉络和逻辑,但是三岛的创作理念就在“急”的突转中。首先,从人物塑造上说,这种结构打破了“我”为自己利己主义的爱所装饰的虚假的场景,当“我”发现妹妹只不过是幽灵时,“我”对妹妹的爱被恐惧所占据,可以说,再次见到妹妹并不是“我”所关注的,“我”更加在意的是遇到鬼神的事实,看似对妹妹的爱,实际上暴露出“我”只对自己境遇的关注,极具讽刺意义,突转的结局直接将哥哥这个人物的利己主义心理暴露无遗,一方面对小说的主题思想起到提示作用,另一方面,增加了人物特征的厚度和层次感。三岛把握住了“人性”的存在方式之一,塑造“我”具有的虚假和真实,传统能中的“序”的特点将“我”虚假的爱进行真实化的包装,“急”的突转特色又将“我”真实的面目揭露,三岛有意的将“我”与妹妹之间的对立冲突转化为“我”自身的对立和冲突,在挖掘了人性的同时,使故事具有了社会现实含义。

可以说,三岛因为自身对传统能乐的取向,完成了将传统艺术结构向小说里的移植。但是不可否认古典的美的意识让文学的感受性更加强烈。现代性的内容和古典性的形式交织,体现着三岛不断探索的文学精神,形成了三岛式幽暗而激烈的美。

二、“牵牛花”的象征意义

解析《牵牛花》文本深层具有的传统能乐的艺术特征使作品的结构趋于明晰,同样,对作品中的意象进行深层次解读有助于理解三岛的创作理念。

牵牛花因为其自然特征,只在清晨开放并不久便会凋谢,在日本得名为“朝颜”,意为如同美人易逝的容颜。从对牵牛花的命名来看,日本文化根植于其中,“在日本小说家中,对花木作人文思考是最具深刻最具意义的。”因此,在日本传统的诗歌中,也多有用“朝颜”之名来抒发哀伤之情的范例。

传统赋予牵牛花文化内涵,三岛由纪夫将“牵牛花”作为创作中的符号使用,营造了抒情、哀伤的氛围。然而,小说虽然以牵牛花命名,但牵牛花的意象仅出现了一次,甚至属于容易被忽视的细节,三岛的创作意图并非试图干扰读者,或者仅仅用花表达“我”的哀思之情。实际上,三岛赋予了此意象两层象征意义;首先,从日本传统文化中的牵牛花的意蕴探析妹妹的人物特性。妹妹的性格特征在小说中以“我”的视角叙述,她“身上有种惹人怜爱的气质”,并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渐渐地感觉到在妹妹生命中生长的是死亡。三岛塑造出来的“我”的妹妹形象中的脆弱与牵牛花传统文化意义上的内涵相符合,也就是说,牵牛花这一意象象征着妹妹的人物特性和悲剧命运,妹妹的死亡并不仅仅因为战争后的工作,在这其中还有某种命运似的安排,即她天生所带有的如同易逝牵牛花的即将凋谢的气息;同时,三岛选取牵牛花作为意象,透露出他对传统与现代、内容与形式的融合的表现方式的尝试,在现代性的场景中塑造暗含古典意蕴的人物,意味着将传统文化注入现代性的文学创作中,使得三岛的文学艺术更加饱满,存在着多层次的意蕴和内涵。

其次,三岛的文学精神中,理性往往大于感性,正如契诃夫法则所强调的文学中的隐含逻辑,“牵牛花”在深层结构中,它是解读小说创作艺术的重要线索,即牵牛花作为象征物暗示着现实和虚幻的交界。再次遇见的妹妹“默默站在灯光下,伸开衣袖让我看。上面染的是花型硕大、色彩艳丽的紫色牵牛花。”此时,牵牛花的意象的出现具有双重意义,一方面打破了时空的限制,与“五六岁时穿的浴衣”中的时间概念相联系,暗示了现实读者进入的梦幻场景同时,牵牛花以美的功效朦胧了时间上所产生的距离感,使三岛营造的意境氛围之感具有强烈的沉浸性。另一方面,牵牛花又代表着古典主义中不可撼动的理性,染着紫色牵牛花的浴衣是真实存在的事实,也可以说是虚幻场景中矛盾的存在。因此,牵牛花本身和依附的美感形成了对立,使之成为理解虚幻与现实交织的唯一线索,将三岛文学精神中传统与现代的融合合理化。

三、三岛由纪夫的创作理念

三岛对美的追求建构在许多对立的概念之中,“即生与死、活力与颓废、健康与腐败等等截然相反的观念。”这种在矛盾中萌生的美学倾向来自他对东西方文化的探索。希腊古典主义中对生的追求和日本传统文化中对死的阐释,尤其是武士道精神里所认可的死亡,使他不断地探索两种冲突中孕育的至高而激烈的美,是“不断地从死中意识生,在虚构的世界中寻求一种虚无的美”。

不论是东方还是西方的古典主义,都对三岛的创作理念产生了或多或少的影响,在追求古典文化的美的同时,对传统与现代的融合同样是他在文学探索中的重要部分。

《牵牛花》正是一篇以具有现代性情节的故事来书写传统文化理念,文中也存在许多对立的概念;故事情节中妹妹的死与“我”的生;叙事方式上妹妹的不在场与以“我”为中心的叙述;主题思想上妹妹的利他与“我”的利己思想的表达,都是小说中被制造出来的相互抗衡的力量。这些概念虽然存在于小说中的不同要素里,但是却暗含着一条破解三岛美学的逻辑线,用现代性的方式表达他古典倾向中的对立,这种对立用来塑造不同的人物特性和立场,具有揭露战后社会人性中复杂成分的现实意义。

三岛以“我”的第一人称叙述方式,表达了有关“对死的灵魂总是给予同情”的议论性观点,暗示了生者与死者之间的冲突。对于妹妹的死的哀伤,“我”只是作为生者给予死去灵魂同情,实际上这份同情只不过是“我们的怜悯”,这种怜悯“是通往未知事物、无法理解之物的桥梁。”可见,对于妹妹的死亡事实,还在世的“我”的感情只是停留在某种义务性的悲伤之中,这种悲伤来源于人与自然沟通的天性,并试图用怜悯之情来构建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在情感上占据掌控者的位置。也可以说,“我”通过对妹妹的死亡表达同情的方式,消解“我”对妹妹的不理解的事实,以此获取满足感。

同样隐藏在文本深层这种的对立概念是,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给予“我”在场的特权,与妹妹的不在场形成对立。从“我”的角度进行叙述,增加了语言的可信度,使得“我非常爱我的妹妹”的观念具有可靠的力量。随着情节的展开,“我”对妹妹的喜爱在叙述生前回忆,到死后经历,再到遇到妹妹的灵魂的过程中渐渐隐没于文字之中,为结局的突转增加了力度。并且,这种叙事结构使得读者从沉浸到抽离,具有如同能乐戏剧中的教化作用。

《牵牛花》的主题思想具有的现实意义,这也是三岛将现实与传统通过小说进行融合的另一例证。对逝者哀思与利己情感的激烈碰撞,促进了小说主题里对人性思考的现实意义。

四、总结

通过对《牵牛花》中文本层面的意象和叙事结构的研究和分析,把握了三岛由纪夫的创作理念,即发掘传统和现代中的对立并通过再创作使之在新的文本中达到均衡美,同时,也能够感受到能乐艺术等古典文化对他产生的深远影响,可以说古典文化是他文学精神中的暗流,形成了三岛式“矛盾”的美学观念的魅力。在主题思想方面,三岛也展现了他对现实境遇中“人性”的揭露。虽然三岛并非“战后派”作家,但是选择以战后作为短篇的时代背景,从文本中也能窥见战争带给他的思考。最后,三岛由纪夫为文本创作提供了新的思路,不仅能够将古典戏剧进行现代化的改编,古典戏剧中的传统也能够作为现代小说的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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