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特书写下的《神弃之地》:战后美国梦之思
2021-10-15白雪瑶
白雪瑶
(天津外国语大学,天津 300000)
《神弃之地》(The Devil All The Time)是一部美国哥特风电影,于2020年9月在流媒体平台Netflix上线。电影改编自唐纳德•雷•勃洛克的同名小说,讲述了在俄亥俄州一个偏远镇子上发生的一系列腐败与堕落横行无度的故事。影片的时间线从二战末期跨越到了越南战争期间,遵循原作的多线叙事手法,对人物进行了群像式的刻画。
一、哥特笔触下的“黑色”故事
故事开始于二战老兵威拉德退伍回到家乡的那个夏天。战争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创伤。被日军钉在十字架上的枪炮军士长,在威拉德离开战场的很多年后仍然像噩梦一样缠绕着他。在回家的路上,威拉德遇到了善良的咖啡馆女招待夏洛特,并爱上了她。两人的相遇成为触发后来一系列悲剧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要理解这部电影,首先就需要联系其同名哥特小说来进行分析。小说第一次被译介进入中国内地时,所采用的中文书名就是《神弃之地》。这是一部描写暴力和堕落的典型哥特小说。哥特小说是浪漫主义运动中的一个特殊流派,评论家们称之为“黑色浪漫主义”(dark romanticism),表现为在情节上浓墨重彩地渲染暴力与恐怖,主要通过揭示社会、政治、宗教和道德上的黑暗和邪恶,由此进行深入的思考。哥特小说着重于书写光明与黑暗、善与恶之间的冲突,这也是它最突出、最普遍、最持久的主题。正是由于哥特艺术这种独特的“黑色”性质,在文学作品上一般表现为:通过突出表现暴力和堕落来强有力的揭示社会罪恶和探索人性中的阴暗。出于对当代社会问题的批判需要,哥特小说出现对社会底层生存问题的关注和社会化、现实化的创作趋势。
在电影的设定中,居住着400多人的诺肯史提镇是一个混乱的神弃之地,镇上几乎所有人都“因为某种天杀的悲剧而有着血缘关系”,造成这一切的“不是淫欲,就是出于必要,不然就是纯粹的无知”。电影中的主要人物包括二战老兵威拉德和儿子亚文,疯狂的传教士罗伊、虔诚的教徒海伦以及二人的女儿莱诺拉,连环杀手夫妻卡尔和桑迪,伪善的淫乱牧师普雷斯顿,贪婪腐败的警长李。在这一具有明显“哥特色彩”的故事背景中,充斥着暴力、凶杀、贪欲和道德堕落等元素。在一众愚昧无知的教徒中,亚文以一个叛逆的边缘型形象出现。哥特式作品的重点始终是暴露罪恶与黑暗。正是这种“黑色”性质,再加上浪漫主义的叛逆精神,产生了亚文这种典型的“哥特”人物,即所谓“拜伦式英雄”。他具有同曼弗雷德相似的孤傲性格,是一个反叛、机敏的少年。由于受父亲“以暴制暴”式教育的影响,他崇尚暴力的解决方法,但又对帮助过自己的人心怀感恩,呈现出集善恶于一身的特点。亚文沉默地爱着自己的家人,努力保护着自己的继妹莱诺拉。尽管他的奶奶和妹妹都是虔诚的基督徒,但亚文自始至终对宗教保持着冷漠的态度,他唯一信仰的就是自己的内心。
此外,影片通过荒诞的情节来表达人在特殊环境下的异化以及浓重的宿命之感。整部电影中的人物都无可避免地落入命定的轨道:疯狂的传教士罗伊杀掉自己的妻子海伦,之后竟大声祈祷上帝将她复活。发觉事态无法控制的罗伊在逃亡路上阴差阳错地搭上了变态杀手夫妻的车,成了二人的第一个“作品”。被牧师欺骗了感情的莱诺拉想要上吊自尽,她在最后一刻反悔,但却由于脚滑意外被吊死。她和她那位被疯狂传教士丈夫捅死的母亲一样,二人的死亡都像一场不真实的闹剧。这是影片要表达的另一个主题——一切都无可挽回地陷入宿命。老兵威拉德回家时曾将一把德国鲁格手枪送给了尔斯克叔叔。而在他的儿子亚文18岁生日当天,尔斯克又将这把手枪送给了亚文。亚文用这把据说是希特勒用来自尽的手枪杀死了恶人们。影片通过多次重复出现的细节元素营造这种宿命感,其中就有古斯塔夫•多雷为《圣经》所作的插图——“基督跌倒十字架下”。这幅画第一次出现是在威拉德的家里,刚退伍回来的他凝视着挂在墙上的这幅画,想起了在二战中被日本士兵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战友。第二次出现则是在亚文决定杀死普雷斯顿牧师的前夜。他同样盯着这幅画,然后将子弹装入手枪中准备第二天的复仇行动。可以说这幅画昭示了亚文的宿命。在成长过程中他目睹了丑恶的人性,混乱的社会以及盲目的信仰,最终在命运的安排下惩治了恶人,此后孤身一人走向迷茫的未来。此外,电影中的旁白如同“上帝之声”般地昭示了人物的结局。在罗伊骗海伦去树林里散步时,旁白已经缓缓道出了接下来她将面临的死亡。影片多线的叙事解构有力地展现出世界的荒诞,疯狂、淫乱的传教士和牧师,过度信仰的盲目教徒,都展示了战争时期人们精神上的空虚和混乱。主角亚文的行动则让其他人的命运呈现出一种黑色的喜剧性,同时影片在制造这种黑色喜剧的暴力中解构着生命的存在。总的来说,亚文杀人的黑色喜剧性体现在:除了对牧师的主动寻仇,其他恶人的死都是他被迫选择造成的。亚文为妹妹报仇后想要搭车前往儿时住过的老宅,却阴差阳错地遇到了连环杀手夫妻卡尔与桑迪。二人准备在偏僻处杀害亚文,但亚文处于杀人后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察觉到了危机,抢先一步射杀了卡尔和桑迪。惊恐的亚文逃回老宅,和闻讯赶来的警长李在树林中发生枪战,乱枪中亚文击毙了对方。
在《神弃之地》的结局中,少年亚文把象征暴力和罪恶的手枪与自己儿时的爱犬埋在了一起,回头看了一眼树林中的十字架,转过身坚定地离开了。公路边他搭上了嬉皮士的便车,电台里轮番播放着越南战争的新闻。困意袭来,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少年不知道自己未来要去往何地,人生又将发生怎样的变化。一种漫无边际的失落包裹着他,但所有不确定的想象和徒劳的回忆在这刻都比不上这辆便车,此刻亚文只觉得自己很幸运。晦暗的世界和纷乱的战局都没有让亚文陷入苦恼和焦虑,他和从前一样,他秉承和信仰的只有自己,因此不会轻易失望。亚文最后搭上的是嬉皮士的便车,这一情节也暗示了作者对和平的期待。1964年美国介入的越南战争在国内引发了大规模的反战运动,嬉皮士正站在反战浪潮的前沿。这一结局让人不禁猜想,倡导和平,批判战争的嬉皮士会将亚文带向何方?
二、战后美国梦的破碎
电影结尾,亚文在逃亡的车上思绪万千。他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去往何处,但“无论如何那都会比在诺肯史提镇好,没有争吵,没有尖叫,没有痛苦。”尽管亚文踏上了逃离诺肯史提镇之路,但将目光从罪恶的诺肯史提镇移开,我们会发现《神弃之地》其实是一部真实的现代悲剧。诺肯史提镇是战后美国社会的一个缩影,在这片神弃之地上发生的事情在现实中都有迹可循。
1940年的美国经济实现了惊人的发展,二战不仅帮助美国摆脱了经济危机,而且极大地刺激了国家经济的飞速发展。美国哈佛大学经济学教授约翰•戈尔布雷斯把战后美国社会概括为“丰裕社会”;经济史学家哈罗德•法特更是乐观地预测:“美国60年代的巨大经济能力标志着人类跨越了一个重大历史分水岭”,认为美国社会从此将可以告别贫困问题了。在前所未有的繁荣经济的带动下,美国的科学技术也以惊人的速度发展起来。在二战的刺激下,美国科学家在二战前后进行了大量的研究工作,在物理、化学、航天和电子等领域取得了理论和实践研究上的突破。大量的科学探索研究直接引发了“知识革命”,美国社会大幅增加教育方面的投资,大大推动了国民高等教育受教水平。对“美国世纪”到来的期待使得整个国家都陷入空前盛大的美国梦之中,但就唯物辩证的眼光来看,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有双重性。巨大的变迁同样会引发社会的动荡,给社会造成混乱和不安。在部分社会群体享受成功带来的巨大利益时,另一部分群体则被遗忘和排斥。数百万的美国人被彻底排除在战后巨大的经济繁荣之外,社会的不公和偏见给他们带来了难以根除的痛苦,阶级的固化更使得他们难以接受高等的精英教育,贫苦和愚昧从一代延续到下一代。《神弃之地》中的少年亚文就缺乏正确的家庭教育,父亲威拉德对他的教育除了“以暴制暴”就是“对上帝要诚实”。同时他家中的经济条件也并不好。当镇上居民们做菜欢迎新牧师的到来,亚文的奶奶只买得起鸡肝。亚文自己更是无心学习,对他而言生活就是毕业后找一份施工队的工作。在贫穷闭塞的诺肯史提镇,充斥着贪污腐败、违法犯罪的行为。警长李明知妹妹桑迪在做一些违法的事情,但却因为担心此事暴露会影响自己的选举而未加管制,使得许多无辜的路人惨死妹妹和妹夫手中。但颇具戏剧性的是他最后也阴差阳错地死于亚文枪下。
二战给美国带来了绝佳的发展机会,但空前的繁荣也为后来的混乱埋下了祸根。在人性和历史的交织下产生了大批被边缘化了的人,诺肯史提镇则是现实中这一生存困境的映射。老兵威拉德在战场上看到的那座钉着活人的十字架正象征着信仰的失落。恐怖源于掠夺,源于因贪欲和权欲而堕落的人性。一手打造战争梦魇的人才是黑暗的罪恶深渊。经济上的获利无法掩盖混乱无序的社会道德给人们带来的恐慌不安,充斥着屠杀和死亡的残酷战争更是给人的信念带来了强大的冲击。战争击碎了美国梦,更使得被美国梦排斥在外的边缘人陷入了暴力和堕落的轮回。
三、结语
影片《神弃之地》运用哥特式的笔触打造出了一个混乱无序的诺肯史提镇,通过暴力和死亡的书写揭露人性的阴暗和伪善,构建了一个认识现实社会意识形态和人性的光影世界,表达了对战争和人性的思考。威拉德带回的格鲁手枪是战争和罪恶的隐喻,持有这把手枪的亚文在宿命的安排下惩治了罪人们。道德崩坏的诺肯史提镇作为一个极致黑暗的故事背景更放大了善与恶、光明与黑暗的冲突。暴力只会造就轮回,使人走向毁灭。因此影片安排少年亚文将手枪埋在十字架前,和陪伴了他童年的爱犬一起沉寂在那片幽暗的树林中。或许心怀着善良和爱的亚文可以摆脱命运的轮回,拥有一个父亲威拉德一直渴望但没能得到的美好结局。但在影片结尾,车上收音机播报的新闻提示着人们战争仍在继续,即将打响的越南战争将使得人们再一次陷入暴力和死亡的轮回。最终,参军的念头闪过亚文的脑海。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毕竟他的父亲除了打架什么也没教会他,战争遗留的创伤可能从一代人蔓延到下一代人。无论如何,精神危机以及信仰失落下出现的混乱无序会一直持续下去。少年亚文选择了逃出诺肯史提镇,但精神上的流亡却难以找到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