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 羊
2021-10-15黄兢业
黄兢业
爹买了一只羊。
羊穿着白衣服,角盘成了螺蛳壳,眼睛周围是黑圈儿,像戴了副墨镜,它的脊背和我的胸脯一般高。
爹把我拎到羊背上,我觉得屁股下面软软的。爹让我抓住两只角,羊仰起头“咩”地叫了一声,我吓得从羊背上滚了下来。
爹说:“跟你干娘一块儿放羊去。”
我说:“我不去!”
“把羊放肥,过年时宰了,让你吃羊肉。”
“我咋上学?”
“娟子、翠叶和雪都没上学,不是天天放羊?”
“她们是女孩儿,我是男孩儿。”
“男孩子更该放羊!”
爹说着,把羊绳拴在了我的腰间,挥起鞭杆朝羊抡去,羊昂头拖着我踉踉跄跄地向前跑。跑出胡同口,大路上涌出一群羊。
娟子走在羊群的前头,翠叶和雪在羊群的两边,干娘跟在后面,她们手里都拿着一条小鞭子。
干娘看羊绳还拴在我的腰间,唤着娟子,拽住了羊,把羊绳解开盘在羊角上,一边盘一边埋怨我爹。
爹把鞭子递给我说:“听干娘的话!”
我跟在羊群后,向村外走去。
村头有一片柳树,柳树下面是池塘。我们从那儿路过的时候,“赖八县”正赤裸着身子从水里爬上岸,捏鼻子瞪眼向我做鬼脸儿。待我们走过后,他便吆喝起来:“放羊的,溜河坡,拽个羊蛋打水喝!都来看啊,新女婿和新媳妇上澍河坡放羊去了啊!”
娟子她们一边赶着羊,一边回头骂“赖八县”,走了很远还在骂。
羊群赶到了河湾里,白云在蓝天上飘,河水在淙淙地流,水草丰美。羊儿低头啃草,不时地昂起头“咩咩”叫上几声。
娟子她们三个聚一堆儿,低声嘀咕了一会儿,然后把我围了起来。我发现她们的脸红扑扑的,眼亮晶晶地盯住我。
娟子说:“说,我们三个谁是新媳妇!”
翠叶说:“不说,用鞭杆敲他的头!”
雪把鞭杆放在我的头顶,只等一声令下。
她们仨都比我大,娟子和翠叶个子高高的,脸色红润,皮肤白皙,一条辫子拖到腰间,辫梢扎着个红蝴蝶,一走动,那蝴蝶就在身后飞。雪个头儿比她俩矮,脸黑,肤色也黑,我见过她洗澡时敢从弯腰大柳树上往水里跳。
我说:“你们仨谁也不是新媳妇。”
娟子问:“‘赖八县为啥吆喝‘新女婿和新媳妇上澍河坡放羊去了啊?”
“我咋知道?”
娟子说:“你和‘赖八县一块儿偷瓜、拿鱼,背后一定说过俺的坏话,说俺是你俩谁的媳妇。”
翠叶说:“说过没有?不说就开始敲头了!”
雪举起鞭杆,“啪”地在我头上敲了一下。
我双手护着头:“别敲了,我说。”
她们仨互相看了一眼。娟子说:“你说吧。”
“‘赖八县 说翠叶和娟子漂亮好看,让我长大了娶恁俩当媳妇。我说:‘我不能娶俩啊,分给你一个。‘赖八县说:‘都知道我赖,她俩谁也不会愿意做我的媳妇,雪还差不多。我说:‘雪长得黑。‘赖八县说:‘黑,黑得滋腻,白面馍还不胜黑窝窝哩!”
娟子问:“就这些?”
“全都说了。”
娟子说:“让我说对了吧!背后说我们的坏话。俺俩你愿意娶谁当媳妇?”
我说不出口。
翠叶说:“说不说?不说还敲他的头!”
雪又在我头上“啪”地敲了一下,说:“让你说我黑!”
我“哇”地大声哭起来。
干娘颠着小脚跑过来:“你们为啥打他?”
雪说:“叫他自己说吧!”
我说:“娟子问我娶谁做媳妇,我不说,雪就敲我的头。”
干娘笑了,说:“小屁孩儿,知道些啥?你喊她们姐姐呢!”
雪说:“喊我姑哩。”
干娘说:“喊她, 喊了以后就不打你了。”
我对着娟子喊:“娟子姐!”又朝着翠叶喊:“翠叶姐!”又面向雪喊:“雪姑!”
她们三个都昂着头,笑眯眯地应着,声音拖得又长又响亮。
从此,我甜蜜蜜地喊“娟子姐”“翠叶姐”和“雪姑”,她们再也不敲我的头了,每天喊我一起去放羊。临出门时,我在怀里揣上几本连环画。到了澍河坡,羊群散开吃草,她们围着我,津津有味地听我读连环画。
翠叶说:“上学读书真好。”
娟子说:“那你咋不上学读书?”
翠叶说:“俺娘说,女孩子读个啥书!让好好放羊,到过年了给我扯两身花衣裳。”
娟子说:“俺娘也这样对我说的。”
雪说:“俺还不会写名字呢!”
娟子和翠叶同时叹了一口气说:“俺也不会。”
我说:“我教你们。”
她们高兴得跳了起来。
我找来树枝儿,在地上一笔一画地教她们。她们学得十分认真,不到一天,都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一天,翠叶趁娟子和雪不注意,把我拉到一旁说:“你不能再放羊了。”
我说:“为啥?”
她说:“你要放一辈子羊,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你当媳妇?”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娟子说有两只羊跑玉米地里了,要我和她去赶。到了玉米地头,一只羊也没有。
娟子坐在了地上,对我说:“你也坐下。”
我看娟子的脸红了,眼里滚动着晶瑩的光,便离她远远地坐下。
娟子说:“离我近点儿。”
我怯怯地向她身边挪了挪。
娟子说:“再近点儿。”
我又挪了一点儿。
娟子站起身坐到了我的面前,雪花膏的香味儿使我的心“咚咚咚”地跳。
娟子说:“你不能再放羊了,要上学读书。”
“俺家的羊谁放?”
“我替你放,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儿。”
“啥事儿?”
“你好好上学,将来考上大学了,我做你的媳妇,给你放羊、做饭、洗衣服。”
我不知道说啥好。
娟子说:“你愿意不愿意?不愿意让雪敲你的头。”
“中!”
“既然我是你媳妇了,以后你就不要喊我姐了,咱俩打哑谜说话。”
“中!”
当我俩回来的时候,我发现翠叶和雪的眼里都是问号。
暑假很快就结束了,我闹着要上学,娟子对爹说:“让他去吧,我替恁放羊,多一只不多,少一只不少。”
从此,我又上学了,从小学一直上到高中。间或去放一次羊,娟子总是躲着我,真躲不掉了,就红着脸打哑谜。
恢复高考那年, 我考上了大学。四月里的一天,我带着行李去火车站。走出村口,娟子拦住了我。她红着眼睛说:“咱放羊时说的那些话你忘了?”
我说:“那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儿话吗?”
“我真傻,当真了。”说罢,她哭着跑开了。
那年暑假我回家,娟子已经出嫁了,听说嫁给了一个个体户老板。
几年以后,娟子回娘家,我碰见了她,一个孩子正在她怀里吃奶。
我说:“娟子姐,孩子这么大了?”
她笑着说:“这是老二,老大是女孩儿,上小学了。我不能让他们再放羊了,要让他们读书、考大学,将来也到乡政府当副乡长。”
我笑笑,找不出应答的话,那时我正在乡政府担任副乡长。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