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沂蒙
2021-10-15高军
高军
渡 河
“……人家坐着俺站着,人家吃饭俺看着。剩饭剩菜吃半饱,挨打挨骂不敢跑。拾起钩担去挑水,看见山下白果树。白果树上开着花,俺想娘亲俺想家……” 走着走着,苦妮不自觉地又哼唱起来。
“哈哈,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唱这个?”同行的姐妹捅她一下,“现在好了,不用给人家当童养媳,这些事儿都没有了。”
苦妮自小就被送到别人家做童养媳。队伍来村里后成立了各种组织,宣传婚姻自由,让苦妮走出家庭,成了妇女们的带头人。
说着笑着,苦妮和另外四个姐妹来到了汶河边上。她们接受区里和村里安排的任务,来河边接应担架队过河。部队在南边十几里的山上和日本鬼子干上了,担架队要把伤员运到北大山里面的战地医院去。
由于是雨季,河水上涨,浑浊不清,考虑到抬担架的人对这儿不熟悉,如果误入深水区,不但会耽误抢救和治疗的时机,更有可能造成不必要的伤亡。而她们几个从小生长在河边,又经常在河里洗衣服,对这里的情况很清楚。由她们来引导担架队顺利过河,是很合适的。
苦妮有主见,又加上这件事明确由她负责,来到河边后她就不唱了,开始认真地观察起河水來。只见平日里清澈的河水已经变成黄色,只有激起的泡沫是白的,在靠岸的淤柴周边高低晃荡着,并不破灭和消失。她想了想,挽起裤腿就下了水。
二嫚急急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苦妮轻声回答:“我蹚过去一次看看,找找最浅的地方。”
“哎呀,咱们合着眼也能知道哪儿浅哪儿深啊!”
苦妮摇摇头:“发大水,可能冲着冲着就会变呢。”
二嫚和另几个姐妹一下子不说话了,都点了点头,走进水中。她们自觉分散开,一步步向河对岸走去,每找到一个浅水点就抬头向河两岸目测一下,找个参照物,以便记准确。当她们再次回到河这边的时候,就已经探好一条最浅的线路了。她们觉得走这条水路那些大男人应该不会弄湿抬着的担架。她们的裤子已经全部湿透,上衣也弄湿了一大半,紧贴在身上很让人难受。但她们根本不想这个事儿,又嘁嘁喳喳,说说笑笑起来。
二嫚正尽情望着远处,嘴里唱着“蚂蚁过河踩塌了桥”,苦妮猛拽她一下:“来啦来啦!”
十几副担架来到河边,在河滩上停下。他们脸红红的,大口喘着粗气,这是已经走了很多路累的。看到这里有几个年轻的姑娘,那疲惫的神色换成了笑容:“你们这几个识字班倒是好清闲。”沂蒙山区管年轻的姑娘叫“识字班”是才刚兴起的,他们接着说:“你说说,还唱什么‘塌了桥,是不是原来真有桥,让你们几个给唱塌了?都说女的嘴能破事儿。”
苦妮不接话茬儿,静静地站在那里等他们休息。二嫚嘴头子却不让人:“这位大哥思想还怪封建咧,能去抬伤员应该是很先进呀!”
那位更有了说话的兴致,也不客气地回敬:“那肯定是比你们先进啊!你们也就是会站在河边说风凉话,唱几句小调罢了,你说你能把担架唱过河去不?”
这伙抬担架的都笑起来,一些伤员也在担架上忍不住轻声笑了。
“你还真说对了,这回还真得俺们给唱歌唱过去。”二嫚说着又唱起刚才那个歌来,“东西路,南北走,听着庄里人咬狗,拿起狗来打砖头,又叫砖头咬了手。蚂蚁过河踩塌桥,老鼠叼着大狸猫,太阳出西落在东,胡萝卜发芽长了一根葱,天上无云下大雨,树梢不动刮大风……”
唱着唱着,她们就下了水。苦妮吆喝一声:“你们从我们站的前面走,这是水最浅的地方。”
最能说的那位大哥愣了一下:“哦,这几个识字班真是来帮我们过河的啊!”
苦妮、二嫚她们沿着刚才踩踏过的地方隔一段距离站下一个人,她们就像河流上的一个个航标,把一条线路标了出来。
担架队的人神情都变得严肃起来,双手紧紧握住担架的把手,直起身子向水中走去。
这时,气氛显得有些严肃起来。那位大哥走到二嫚跟前的时候,嘴又痒起来:“你看你这个识字班,你站的地方太深了。”
“可是我前边这个地方是浅的,要是我站在那浅的地方,你们就走进深水了。”二嫚还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在他身后还用声音追着大声说,“你看看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就像个傻瓜一样啊!”
担架队全部上了对岸,苦妮、二嫚她们也都跟着走过来。她们看到伤员担架上没有沾上一个水点儿,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你真厉害,嘴怎么就像把刀子?”那位大哥还是对着二嫚开玩笑,“太厉害了可找不到婆家啊!”
“那也不关你什么事儿!”二嫚回敬道,“一个大男人,太厉害找不到老婆呢。”
“好啦好啦。”苦妮说道,“各位大哥,你们歇一会儿,赶紧赶路吧。”随后对姐妹们一挥手,哗啦啦又走入水中,“咱们回吧。”
大家在水中走着又都不说话了,快到河水中央的时候,苦妮突然又唱起来:“小木梳,两头弯,闺女嫁到太平山。太平山上好人家……”二嫚制止她道:“别唱了,他们都还在看着咱们呢。”
她们回过头去,只见那些抬担架的大哥还都静静地站在那里默默看着她们,直到她们全部在另一边上了岸,才抬起担架往前走去。
发纸马
太阳已经偏西,低矮的屋檐下挂着一排冰柱,有些已和地面接在一起。冷风嗖嗖吹来,一直刺入骨头里。众人走在路上,忍不住时时跺脚,不断向手上哈气。“这家怎么和别人家不一样?”罗政委指着一户冷冷清清的人家问道。随行战士看看这家,又转头看看其他人家,摇摇头。
已经是农历大年三十,罗政委又来到青驼寺村。在来山东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他针对鲁南实际情况,提出一系列对敌方针,开创了新的局面。住在青驼寺村这段日子,他时常到村子里走一走,想尽量多了解一些情况,以便更有针对性地开展工作。
当地风俗是年三十上午贴花纸。花纸是指天地纸马、灶马、门神、年画、对联等,它们都要在正午时分以前张贴或摆放在合适位置上。从门外看到的主要是大门两边的对联和门楣上的横批以及花花绿绿的过门签子等,门上左右贴的两位门神脸对脸严把着大门。别人家门口都已变得色彩缤纷,可这户人家门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去年张贴年画的陈旧痕迹,一点儿生气也没有。
罗政委抬腿向里面走去:“进去看看。”
家中有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十多岁的孩子。夫妻俩木然地坐在屋里,脸上充满悲戚的神色。两个孩子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家里的气氛好似很压抑,一点儿过年的氛围都没有。
罗政委一进堂屋门就主动招呼:“老乡,过年好啊?”
男主人站起来,开始让座:“同志来啦,坐。”
罗政委拉着他的胳膊让他继续在原来座位坐下,自己从墙角拉过一张小板凳坐在他们对面。开始这家人还有些拘谨,罗政委随意和他们拉呱儿,慢慢知道了一些情况。原来他们的大儿子早年参军,在不久前进行的天宝山战斗中牺牲了。村里过年的热闹氛围,让他们一家想起已经去世的亲人,更加难过了。天宝山战斗是罗政委指挥的一场大胜仗,但战斗就会有牺牲。看到这家的情况,罗政委眼角有些湿润,但他努力忍住了泪水。
男主人解释着:“说起门上没贴花纸,这也是咱们这里的风俗,家中有亲人殁了,是三年不贴花纸的,所以……”
家中的小男孩儿这时怯怯地问:“那……年五更咱家还发纸马吗?”
“发。”男主人苦笑了一下,脸再次转向罗政委,“发纸马是半夜过后,也就是大年初一时候,反正越早越好。用水饺供奉天地和灶神,烧纸烧香放鞭炮,把画着神像的花纸同时烧了,就叫‘发纸马。现在已经变了,大多都烧芝麻秆儿,表示来年日子像芝麻开花节节高。”
这时,罗政委已经知道男主人姓孙,就亲切地问:“那……老孙啊,这些……家里都准备好了吗?”
男孩儿又说话了:“没有面没有肉,包不了水饺,能叫过年吗?”
老孙苦笑一声说:“你就知道吃……”随后转向罗政委,说:“都准备好了,就是想起那孩子来,唉——”
罗政委沉思一会儿,起身说道:“孩子是为打日本鬼子牺牲的,值得人们永远尊敬。老孙啊,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处理一下,今天晚上我来你这里,和你一起发纸马啊!”
老孙有些为难:“你看家里这个样子……”
“咱说定了,我来你家过个大年夜,你不能不让我来啊!”罗政委拍拍他的肩头,起身告辞。
出门后,罗政委安排通讯员:“你抓紧去和咱们供应部门联系一下,想办法弄点儿猪肉和面粉,今天必须让为革命做出贡献的这家人在发纸马的时候供上水饺,同时还要让他们在年夜饭上人人都吃足水饺。”
天黑以后,罗政委和几个战士又来了。他陪着这家人说话拉呱儿,还讲了自己家乡湖南衡山县过年的风俗。老孙一家对和沂蒙山一样的风俗感到很亲切,对不一样的则啧着嘴:“老话说得好,五里不同俗,十里改规矩。咱们这里也是这个样子,很近的村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他们随意说着省战时工作委员会成立后的抗战形势,也说着明年庄稼怎么种,气氛更加融洽起来,低沉压抑的气氛逐渐消散。
大家一边包水饺,一边说着话儿。到了子时,傍晚烧过香的地方全部重新上了香。在水饺出锅摆上供臺时,大家一起放了战士们拿来的一串长鞭炮,同时把纸马“全神图”拿出来和芝麻秆儿一同烧起来。在这家人三叩首的时候,罗政委也走上前鞠了三个躬。
主人开始下第二锅水饺时,罗政委提出告辞:“老孙啊,我们得走了,你们继续守五更吧。”
“你看看,饺子就要出锅了,说什么也得吃了饺子再走。”老孙一家人盛情挽留着。
“我们还有工作,只能回去吃啦。”罗政委说完,迈着大步出了门。
在路上,通讯员嘟囔着:“还回去吃?什么都拿这里来了,回去吃什么呀?”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