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季一诺
2021-10-15赵悠燕
赵悠燕
再过七天便是除夕了。季一诺家突然来了很多人,他们像海里的鱼,在这幢硕大的房子里进进出出。他们不说话,脸上挂着凝重的表情。季一诺饥一顿饱一顿,没人管他,他乐得跑到院子里跟小狗玩儿。
他不喜欢待在屋子里,里面的气氛让他想到黑夜里的大海,肃穆,阴沉,处处藏着看不見的凶险。
“你爷爷快死了!”一个人从房子里走出来,狠狠地对季一诺说。也许是因为他跟小狗玩得太开心了,嘴里发出了哈哈的大笑声。
季一诺不睬他。爷爷躺在床上一年多了,拉屎撒尿都在床上。他走进爷爷的房间,总会闻到一股酸臭味儿。奶奶和姑妈不停地给他换床单。有一次,他看见爷爷赤裸的身子,吓了一跳——他瘦弱干瘪的身子像一截枯木。他转过身,立刻跑掉了。
下午,阿宝老裁缝来了。他是这个镇上最有名的裁缝师傅,据说他给人做衣服不用量尺寸,只需目测一下,唰唰唰地在本子上写几个字。过几天,一套崭新的衣服便套在客人身上,合身妥帖,让人满意得不得了。
现在做衣服的人渐渐少了,但阿宝老裁缝的手艺还在。这些年,他专门给人做“装老衣”。大白天,镇上的人一看见阿宝出现,便知道他要去的那户人家有人要过世了。
季一诺家的堂屋里,姑父早已卸下了门板。两根长条凳上架着那块原木色的旧门板,成了一个支起的案台,上面放着阿宝老裁缝带来的工具:剪刀、尺子、画粉、针线、熨斗,还有一大摞黑色白色的布堆在一起。旁边,是一台老式的脚踏缝纫机。
季一诺隔一会儿跑进去看一下,他听见剪刀沿着黑布前行的声音像爷爷的呼吸,爷爷起伏的胸腔里似乎藏了一个哨子。季一诺被人牵着手领到爷爷跟前,爷爷看见他,凹陷的眼珠子骨碌转了一下。他轻轻触碰了下爷爷那枯瘦干瘪的手,凉凉的,吓得他立刻缩回了手。他觉得有点儿难为情,不由低下了头。
奶奶说:“老头子,马上就要过年了。无论如何,你要吃了过年团儿再走啊!”
季一诺听见爷爷胸腔里的哨声更响了。旁边人安慰哭泣的奶奶:“装老衣没做好,他不会走的。”
季一诺去看阿宝老裁缝,把刚才那番话告诉了他。阿宝老裁缝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爷爷不会那么快走的。”
阿宝老裁缝走进房间,旁边的人赶紧端了椅子给他坐。他在床前俯身贴着爷爷耳朵喊:“老哥啊,你穿的老衣没几天是做不好的,再等等啊!”
季一诺看见爷爷似乎点了下头,奶奶抬起泛着泪花的双眼,感激地看着阿宝老裁缝。
过年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这天,爷爷突然想喝小米粥,季一诺扔掉手里正玩的陀螺,跟着人跑进房间。他看见爷爷靠在床上,脸上泛着微润的红光,姑姑端着碗站在他跟前。爷爷喝粥的声音很响,呼呼噜噜,仿佛粥在他口腔里唱了小调。爷爷出身于大户人家,家里规矩很重,吃饭不能发出响声。爷爷把一辈子吃饭的响声都聚集在此刻喝粥上了。
阿宝老裁缝过年没回家,吃了年夜饭后,又干起活儿来。他手里拎着一件成型的黑色对襟棉袄,正低头吃力地盘眼、锁扣。阿宝老裁缝几乎跟爷爷一样老,他死的时候,谁给他做装老衣?
听见季一诺这样问,阿宝老裁缝笑了起来。“我老早就给自己做好啦!”他说,“今晚我不能睡觉,得赶紧把这些活儿干完。熬得过年三十熬不过初一啊!”
第二天,季一诺醒来的时候,觉得周围出奇地安静。他一起床,跑到爷爷的房间,床上空荡荡的,爷爷不见了。他又跑到堂屋,看见爷爷已经穿上了阿宝老裁缝做的新衣服,衣服很合身,不大也不小,爷爷的脸在一身黑衣裤的衬托下显得煞白。
堂屋里站了好些人,都沉默着。季一诺想起礁岩上的藤壶,它们聚集在一起,默不作声,丑陋,让人心惊。
阿宝老裁缝不见了。季一诺知道爷爷死了,突然,一股忧伤的情绪蔓延上来,如黑色的潮水要把他淹没,他几乎透不过气,不由咧开嘴,哇的一声哭起来。一双手立刻捂住了他的嘴巴,他的耳边响起一声严厉的断喝:“大年初一,不许哭!”
[责任编辑 徐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