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记
2021-10-15周书浩
周书浩
七柳河鱼多。尤其是春天,鱼特别多,又肥又大。
万物发情的春夜,七柳河两岸的农田里,豌豆苗和胡豆苗因天气暖和、水分充足,健康而疯狂地生长。豌豆苗藤蔓纠缠,勾肩搭背,长手长脚,一蓬蓬、一簇簇,把田地覆盖得密不透风。一些不安分的藤蔓甚至节外生枝,把手脚伸到邻近的菜地里,占强逞势,耀武扬威;有些藤蔓倒吊在河面上荡秋千,戏弄鱼虾,微风起处,晃晃悠悠,风情万端。胡豆苗长到了半人高,密密匝匝,风都吹不进去;方形的空心茎秆结实有力,支撑着手掌状摊开的豆叶与蝴蝶一样的紫色豆花。它们有些不像样子,长到了不该长到的高度,仿佛要同玉米和高粱争高矮、比长短。
豌豆苗、胡豆苗长得好,花也开得繁盛。花开得繁盛,豆荚也就结得紧凑、饱满。豌豆荚像怀了多胞胎的瘦孕妇,胡豆荚如怀了多胞胎的胖孕妇。都是豆荚,但大小不一、形状不同。豌豆荚扁而长,像一个个耳朵在谛听;胡豆荚硕而肥,似一节节拇指在微翘。春天里,它们都是植物界的母亲,身怀六甲,暗结珠胎,饱含希望。
见禾苗长得这么好,住在河两岸的农民眉开眼笑,人人都像捡了金元宝。
就在豌豆苗、胡豆苗迫不及待长荚结实的时候,七柳河涨春水了。
一天晚上,民兵连长何保国从公社开完会回家,他要经过河边的一处田埂。因为春天涨水,河水几乎与田埂齐平。为了防止掉进河里,何保国打开了手电筒,刚迈上田埂,就听见前方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他睁大眼睛细瞅,只见一群鱼正从有少许积水的豌豆地、胡豆地里纷纷跳入河中。大约是何保国的脚步声太过沉重,正在吃豆莢的鱼受到惊吓后落荒而逃。在突然而至的光照中,通体闪着银光的鱼,个个像惊慌的跳水运动员,来不及等待号令便争先恐后地跃入河中……直到何保国把裤腰一样细长的田埂走完,如此壮观、罕见的景象才消失。
为了不让嫩豆荚被鱼吃光,夜里,七柳河两岸的田埂上就有人打着手电筒或提着马灯不断撵鱼。
每年夏天,七柳河夜间蚊子特别多,家家户户必须挂蚊帐睡觉。到了初夏,正是清洗蚊帐的时候。蚊帐挂久了积满了灰尘,人们先把蚊帐放进河水中浸泡一两天,然后再清洗。为了防止蚊帐被河水卷走,大家把蚊帐一角固定在岸边的树干上或事先栽埋的木桩上。一两天后,有人捞起蚊帐时感觉异常沉重。就在农妇们疑惑之际,奇迹出现了——蚊帐里挤满了大大小小的鱼。这些愚蠢的家伙满以为进入了温柔富贵之乡,哪晓得自投罗网钻进了农妇们的“圈套”!农妇们歪打正着,错把蚊帐当渔网,不费吹灰之力就网了一蚊帐鱼。要说运气最好的还数光棍儿李兴斗,他网起的鱼比其他人的更大更多,但被他一条不剩地放生了。
有一天,何保国家里来了几个公社干部。由于家里没啥好吃的款待他们,何保国就想到了鱼。七柳河虽然鱼多,但沿河的居民并不大喜欢吃鱼,也无专人捕鱼、钓鱼。没有渔网、钓竿,何保国便解下床上的蚊帐,站在河边往水里一撒,不多时,就打上来几条草鱼。那时候生活条件差,特别缺少食用油。何保国又是个好面子的人,家里没有食用油了,便偷偷把一个白萝卜去皮,切成猪油状的小块倒进锅里,用锅铲直摁到萝卜块冒青烟“咝咝”作响时,才把鱼放进去然后羼水煮。何保国的一举一动,被一个公社干部看得一清二楚。吃鱼时,这个公社干部没有揭何保国的底儿。他有些心酸,一个劲儿地夸奖何保国的烹鱼方式是一大发明创新,说何保国做的是“新式鱼”,汤鲜味美。何保国嘿嘿干笑,心虚地说:“领导过奖,过奖了!”
有一年夏天发大水,七柳河两岸的农田被淹。后来水位越升越高,很多居民的房子都进水了,人们便往山上撤,只有李兴斗没有走。一天中午,河水漫进了他的堂屋。民兵连长何保国提了一个电喇叭,在村里来回观察水情,隔一阵子,就喊话提醒还没有离开的村民赶紧撤退。面对何保国的善意提醒,李兴斗理也没理,只当耳边风。随着水位越来越高,一些木质家具在屋中浮起来了,像一只只小船,飘来荡去。李兴斗临危不惧,仍没有打算离开。就在这时,一条一尺来长的鲤鱼被洪水卷进堂屋。鲤鱼被浑浊的洪水冲得晕头转向,波浪把它卷进堂屋时,它惊慌失措地跳到了一张桌子上,恐惧不堪,张嘴睁眼,只等死亡。看到可怜的鲤鱼,李兴斗顿生怜悯之心,就把它抓起来放进了厨房的水缸。水缸里有大半缸清水,正好让鲤鱼清醒清醒。
俗话说,水火无情。李兴斗的脑子不知咋想的,偏要与水斗法比个高低,人水僵持。好在抽一锅烟的时间后,洪水开始退却。到了下午,洪水完全退去,人们陆续回家。李兴斗把水缸里的鲤鱼抱到河边,放入水中。
大约半年后的一天中午,李兴斗正蹲在院坝里吃晌午饭,一阵狗叫声响起。李兴斗抬头一看,只见从院坝边走来一个衣衫破旧但面容俊俏的年轻女人。李兴斗把狗撵开,放下碗,给女人拿了一条板凳坐。女人自我介绍说,她是上游钢溪河边的,逃荒路过贵地,口渴,想讨口水喝。李兴斗不仅给她端了水,还给她舀了一碗饭。喝了水,吃了饭,女人问:“大哥,咋不见你家里人呢?”李兴斗一时没有开腔,半晌才说:“有个啥家里人哦!”女人说:“大哥要是不嫌弃,我就不走了。从今往后,我给你煮饭、洗衣,与你搭伴儿,反正我也是一个人。”李兴斗半信半疑,说:“妹儿,那咋要得呢?”女人回答说:“大哥,那咋要不得呢?你心肠这么好,我跟着你就是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李兴斗就这样捡了一个女人。
女人唇红齿白,肤色白皙,身材苗条,行动时风摆杨柳一样。她圆眼明眸,亮晶晶、水汪汪的,看人时深情得像要流泪。
[责任编辑 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