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周大夫

2021-10-15刘夏

百花园 2021年9期
关键词:医术西医大夫

刘夏

周大夫是我们村不可或缺的人物,经他手送走的村里老人有几十个。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医术也越来越高明。通常他看一眼某個病重的老人,便会准确告诉其家人准备后事的时间,如三天或者两天后,几乎没有误判的。周大夫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医者。据说他父亲当年临终时,躺在炕上气息微弱,一家人正准备后事,大门猛地被推开,架进来一个胳膊错了骨缝的,“哎哟哎哟”地叫着。老人家挣扎着起来,指挥着把伤者胳膊接好,才躺下咽了气。

从我记事起,周大夫就在村里走街串巷地看病了。他个子很高,有点儿驼背,面容安详,脾气温和,说话慢悠悠的,柔声细气。大家都信任他,觉得他的医术比镇上医院里的医生还高明。最难得的是,无论什么时候去请他看病,他都二话不说就赶来。冬天的夜晚天寒地冻,很多老人都会生病,甚至离世。周大夫常常从温暖的家里赶过去,给病人医治。他家住在村中心,正好便于四处看病。我有时看他提着药箱在街上匆匆地走着,觉得他真是一个伟大的人,经历了那么多人的临终时刻,依然平静地活着,是可钦佩的。这么多年,我们村哪怕得了大病的,也很少去城里看病,通常都是找周大夫给开几服药,实在没治了就听他说个准确日子,该准备的准备,最后安然迎接那个日子。

因为有了周大夫,死亡在我们村里变成不那么可怕的事。他化解了死亡带来的恐惧,“生老病死”的最后一关变得不那么神秘恐怖了。“某某走了”这句婉辞不再饱含悲伤,仿佛那人只是去了某处远游。我无法想象有一天周大夫要是“走了”村里该怎么办,好在他一直身体康泰,今年大概也有近八十岁了。我父母有时回老家待一段时间,回来后还称赞从他那儿拿点儿很便宜的药,对头疼脑热的症状有奇效。我想如果他待在城里的大医院,早就成了医学泰斗了,身边弟子无数。但这恐怕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周大夫几十年如一日面容平静地医治各种病人,大概早就有了圣者心肠。如果说“医者父母心”,他算得上是我们全村的老父亲了。

不只是我们村的人信得过周大夫,因为周大夫医术高明、为人和善,周围几个村也常有来找他看病的,还有一些是我们村里人的亲戚,借着走亲访友的机会找他看看,抓几服药。他算得上是中西医并重,来自祖传的秘方自然是中医,但他也不故步自封,将西医的成果也吸纳了进来,因此也常开些有效的西药给病人。他家的药铺里既有中医的药柜子,也有西医的药盒子。西医见效快,可以处理一些紧急病症;中医见效慢,但适于调理一些慢性老病。他扎针的技术也是令人放心的,略微斟酌之后,一针到位。有时病人不便移动,他就到病人家中去。总之,他是根据病人的具体情况,尽量减轻病人痛苦,也尽量减轻家属负担。有些病重的老年人,他不再给开药,只是定时打个止痛针,或者开个食疗的小方子。他因此并不多么富裕,只是维持着一个“凭手艺吃饭”的普通家庭。

周大夫看病多年,偶尔也有走眼的时候。我姥姥病重的时候,曾在我们家住过一阵儿,因此经常请周大夫来。他有两次下了病危通知,在把脉之后郑重地说:“没脉了,准备吧。”但姥姥每次都挺过来了,不仅重新有了脉搏,后来还又多活了两年,他因此经常感慨:“这个老人,真是个奇迹!”姥姥年轻时读过书,参加过“民先队”,经常翻山越岭与鬼子作战,练就了一身好体质。有一次她还在村西头的沽河岸边从被鬼子枪毙的八路军中扒出了一个没有咽气的战士,偷偷背回家调治,那人好了以后重返部队。姥姥后来嫁给了姥爷。姥爷根正苗红,父母早亡,一直给地主家当长工,大字不识一个。生了一大堆孩子,姥姥就没有精力再出去干革命了。早年的那些革命经历渐渐成了断线的风筝,她则成了沽河村一个普通的农村老太太。改革开放之后的某一年,沽河村忽然来了个大军官,开着一辆高大的吉普车,停在姥姥家门口。原来是当年那个被救的战士,经多方打听联系到姥姥这个救命恩人,专程回来看望她。我小时候很喜欢听姥姥讲故事,那些在生死边缘的人生历练或许使得姥姥的身体超越了一般的生死规律,也多少超出了周大夫的判断。

周大夫的两个儿子都没有继承父业,这是村民都深以为憾的。我小时候怀疑周大夫把他们家所有的医学天分都吸收了,连渣渣儿也没剩下给儿子们。他的小儿子曾与我同学,像个终日在宝山中穿行却一无所获的愚钝之子,没有一丝对医术的渴慕,而是热衷于上树捉鸟下河摸鱼,长大后去了县城,在百货商场门口当了一名保安,轻松度日。大儿子在我们村南开了一家养鸡场,终日与鸡和鸡蛋打交道,基本不费什么脑子。多年以后,我忽然想到,或许周大夫的两个儿子是故意不继承父业的——要知道治病救人这项工作是极其耗神而且责任重大的,能够从中脱身,对于普通人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聪明的选择。

随着城市化的推进,年轻人努力进城买房,有病去城里大医院,所以周大夫的医术得不到继承和发扬,似乎也不算什么大事。城市的魅力无疑是不可抵抗的,它正一步步蚕食着乡村,乡村则一点点交出自己的灵魂,连剩下的躯壳都散发着被城市降服的意味,随时准备把自己变成被改造的旧村中的一员。我偶尔想起周大夫,他依然是我印象中那高大清瘦微驼背的样子。他守护我们鸡鸣村几十年,加上他的父亲和祖父,行医至少超过百年了吧?有这么厚的福德,周大夫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责任编辑?王彦艳]

猜你喜欢

医术西医大夫
两手
浅谈基层中医服务工作的开展
中国古老的神奇医术
洪昭光:中西医将相和
进步太快
论医术与医德的“轻重”
间接性失忆
从蒲松龄《聊斋志异》的描写看清初的物质文明和生活
蒙西医结合治疗对宫颈癌术后中性粒细胞及CD4+/CD8+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