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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巍大别山

2021-10-15赵长春

百花园 2021年7期
关键词:右腿烈士右手

赵长春

代号918

作为一个九十二岁的老人,他的迟钝是可以原谅的。他迟钝得忘了自己的名字。

不过,当我们在他耳边大声喊出“代号918”时,坐在轮椅上的他会忽地挺直身子,试图举起右手,敬一个军礼。我们面对他代做这一动作后,他的右手就落下来,滑到右腿上,轻轻拍抚,嘴里喃喃出声:“这里,这里!”

老人所说的“这里”,有数道疤,还有一个小坑儿,就在他的右腿上……

七十多年前,老人还年轻,很年轻,是一个地下交通员,负责传递秘密情报。在此之前,他入了党——中国共产党,是在一个晚上,在荒野上的一间小房子里,他举起右手,庄严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党给他的任务:传递秘密情报。条件是不能看,不能说,严守秘密,送到需要送到的地方,交给应该交给的人,或者悄悄地放到一块岩石下、一个树洞中。

他多次完成任务,干得很漂亮。他不知道他的任务的意义,他只知道每完成一次任务后,上级领导就会给予表扬,然后他就可以好好地睡一大觉。

那年冬天,风狂雪猛。他带着一份密令出发了,要通过敌占区的四道封锁线,并且要在三天之内完成任务。临行时,他依然举手敬礼:“是,坚决完成党交给的任务!”像以往一样,他没有过多地问什么,只是收好文件,记准了领导交代的口令:代号918。

装作乞丐、扮成拾粪的,他把文件藏在打狗棍的底端,藏在粪筐里,一天之内,连续过了两道封锁线。他有些高兴和开心,他觉得能够提前一天完成任务。可是在通过第三道封锁线的岗楼时,他发现了不对劲儿:敌人盘查得特别严密,不惜把人剥光,在风雪里,把所有的行李检查一个遍。

没有退缩也没法退缩,他继续往前。突然,一个人退回来,低声对他说:“快回去,有人叛变,正等着你……”

他就往回走,而那个人又掉头冲向岗楼,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把敌人引了过去。敌人发现端倪,就向远远走开的他开了枪。“啪——啪——”声声尖厉!他就顺着一道土沟跑了起来。不过,一颗子弹射中了他的大腿,右大腿,贯通伤,血流如注。好在,他逃离了。

他只好绕了个大圈子,从另一处岗楼通过,拐着伤腿。面对盘问,他装哑巴,呜呜哇哇,好像特别怕枪的样子。两个哨兵浑身上下对他搜索了一遍,在胸口处发现了两张请柬,邀请远方亲戚喝喜酒的请柬——当然,这也是他事先做好的。一个哨兵还不放心,狠狠地捣了一下他右腿的伤口,血就流出来了,他疼得哇哇啦啦地叫!哨兵就放了他。他差点儿走不动了,爬着站起来,一瘸一拐,蹒跚着走向了远处的风雪……

饿了,啃口雪;困了,啃口雪。风雪交加,腿脚发硬了,他就往前爬。伤口发炎了,他发起了高烧,有些神思恍惚,但是他记得前行的方向,记着上级交代的口令:代号918。

第三天的上午,他晃进了大别山中的一个小村——新四军五师师部所在地。风雪中,当一身灰军服的哨兵向他跑来时,他勉强抬手挥动了一下,扑倒在了雪中。他扑倒时,把右腿压在了身下……一个多时辰后,人们喊醒了他,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们,其中一位是师政委。

师政委见他醒了,赶紧说了一句:“同志,918!”

他笑了,努力举起右手:“918!”接着,手滑向了右腿。在枪眼里,藏着那份绝密情报——蜜蜡纸卷紧,塞得深深的!正是这份情报的及时送达,使师部得以及时出兵,完成了对敌军驻地的一次合围,炸毁了火车站和飞机场。

由于高烧,由于冻饿,他的神经出了问题。报请上级批准后,他就留下了,留在了这个小山村,喂马,做饭。很多事情他都记不清了,包括他的老家,他还有什么亲人,他都记不清了。别人问他什么,他都一笑,嘿嘿,嘿嘿,憨厚得叫人心疼。

不过,只要在他耳边大声喊出“918”,坐在轮椅上的他就会忽地挺直身子,试图举起右手,敬一个军礼;然后,右手落下来,滑到右腿上,轻轻拍抚,嘴里喃喃出声:“这里,这里!”

杨连苫和他的羊

色蓝,窑货好品质的标准之一。形容天空颜色的“瓦蓝”一词,就来自于此。若是一窑货出来,瓦不蓝,疙疙瘩瘩,一窑货就算完了。

所以,潢河上下的窑头最忌讳“红”字,包括对炭火的颜色也不要说“红”,就说“这火烧得好”。“火”与“货”,同音,吉利。很讲究。

可是,杨连苫对“红窑”一直好奇:咋叫“红窑”呢?

“红窑”远离村子,依着潢河,掩蔽在又高又深的树林子后,荒得瘆人!

杨连苫不怕,总往那里去,从小。

他去“红窑”是因为喜欢放羊。小学刚毕业,杨连苫就放羊了。羊啃完近处的草,就往树林深处去。“红窑”那里,草繁密肥实。起初,杨连苫站在远处。后来,他随羊群靠近了“红窑”。窑顶口如井,窑内坍塌着堆堆砖瓦,一棵从窑顶上长出的树,粗根沿着窑壁伸下来,紧抠着窑底的砖瓦。一阵风来,杨连苫头顶和背部生出一阵凉意,他就赶紧离开!

咋叫“红窑”呢?谁都想烧出瓦呀!

那年夏天,暴雨,杨连苫跟着躲雨的羊们进了窑洞。羊们把前蹄搭在窑壁上,努力去吃树根上长出的嫩叶,蹬塌了窑壁,冲起一股尘气……看看围拢在身边的羊群,杨连苫壮着胆,开始翻腾窑底的碎砖烂瓦。几天后,他发现了一个皮包,包的正中有颗五星,褐色。包內有个牛皮袋,包裹着几张纸。杨连苫小心地揭开,竟是烈士证,由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军区第二野战军司令员刘伯承、政委邓小平签发于1951年。

杨连苫数了数,九份!

杨连苫小心翼翼地把这些东西带回了村。他抑制不住兴奋地给老校长看:“这些老物件是在‘红窑里发现的,一定值钱。比毛主席像章值钱吧?”

老校长刚看完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眼睛一亮,长寿眉一挑:“啊呀,我当年还组织过学生去‘红窑扫墓……说是那里埋着当过红军的解放军战士,是个老党员,老家就是咱这里的。这战士回来执行啥任务,骑着马带着枪,天晚了住在窑里。谁知道早被土匪盯上了——图他的马和枪。土匪把他害了,推倒了窑,埋了人。那时刚解放……这都快六十年了!都快忘了!”

老校长很激动:“这是烈士证!两联连存,说明还没有被送到烈士的家,家人还不知道人是死是活呢!”

走在星光下的村路上,杨连苫突然想哭。——这些战士一二十岁参军走了,直到今天,还在“回家”的路上!赵明山、齐华针、方长如……我,送你们“回家”!

烈士都是另一个县境的,顺着潢河下去就能走到,沿河有的是草和水,也不耽误放羊。说走就走,杨连苫就出发了。

种麦时,杨连苫回来了,吓人一跳,黑瘦!杨连苫嘿嘿一笑:“没有瘦,我更结实了!羊也更肥实了!”果然,还多了四五只羊。可是,他没有送出一个烈士证。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现在,地名改了好多次,区、保、公社、乡镇、村、大队、小队,合并、拆分;另外,烈士们的同代人大多已不在,有的在家乡没用过大名,只有小名,还有一些重名的,实在不好找!

种罢麦,杨连苫和他的羊们又出发了。回来过年时,他随身的小本本上记着不少人名和地名。他想:“等开春了,草出来了,我还出去,一定能找到!”

麦子青青。河水泛波。杏花粉。李花白。桃花红。清明节,杨连苫找到了赵明山的家。他赶着羊进村时,全村人在村口迎接。有风吹来,细雨纷披。赵明山的侄子跪着接过了烈士证:“大伯,爷和奶等你了一辈子呀!”

过了一年,杨连苫“送回去”了两个烈士:单华荣、张文武。

又过了一年,杨连苫“送回去”了三个烈士:王清生、方长如、丁炳福……

就这样,杨连苫放着他的羊,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走。他按着节气来计算时间,半月一个节气半月一个节气,真快!

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

清明又来了,“红窑”前,杨连苫倒下一碗“潢河黄”酒:“您放心,您的任务我完成!我一定把烈士们都‘送回家!”

杨连苫又倒了一碗酒:“可是,您又是谁?您的家在哪里?”

风掠过窑前的草和树,呼呼响。

杨连苫一挥鞭子,又出发了。一只又一只羊跟着他,走得很整齐。

一群少先队员,齐刷刷地举起了手,向着“红窑”,向着杨连苫,敬礼!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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