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弓长张
2021-10-15郑俊甫
郑俊甫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话就是说给张长水的。
张长水是西街村的支书,我们驻村认识的第一个人。乡里边的干事老刘介绍张长水时,用了一段排比句:“没有他点不了的豆腐,没有他降不住的人,没有他摆不平的事儿。”
说这话时,张长水并不在我们跟前,可以肯定,老刘没有拍马的嫌疑。
等见到张长水时,多少有些失望。干干瘦瘦的一个老头儿,脸上枯树皮似的,沟壑纵横;发丝凌乱,在头上制造台风现场,像是从来都没有梳理过。一双眼睛倒是挺有神,盯着你看的时候,像一对聚焦的相机镜头。
“我叫张长水,叫我老张就行,弓长张的张。”张长水握着我的手,这么介绍自己。
为什么强调自己是“弓长张的张”?认识久了,才知道,张长水信奉的一句话是:“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那之后,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关于张长水的传奇。传奇也说不上,逸事吧。据说有一回,村里调整土地。调整土地这事儿,一般的村干部都头疼——几百户人家,上千亩土地,谁都不是让梨的孔融,都想要好的、离村子近的。人之常情嘛。可十指伸出来,有长有短,哪是加加减减平均一下那么简单?西街的调地小组就被一片位于铁路西的偏僻地块给绊住了。谁都不要,多给两分也不要——离村子远不说,地也薄,庄稼收的总比其他地块少两成。
原本是打算抓阄的,办法原始了些,但相对公平。自己的手气自己认,怪不得别人。可几个刺儿头一起哄,风向突变,大部分人都不同意抓了,扯着脖子直喊“要公平”。至于怎样的公平法,却谁也没主意。事情僵持不下,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支书张长水身上。张长水不急,两只眼睛盯着乌泱泱的人头,静坐了片刻,一拍桌子,站起来说:“从村干部开始,先分那块地,村干部分完小组长上。是党员的都站前面,什么时候把那块地分光了,再分别的地!”据说当时,张长水让人把党旗竖在分地现场,先给自己分,然后盯着党员一个个上。
“活像是临阵炸碉堡,那叫一个霸气!”讲这段故事的人击节赞叹。
可是,分地的问题解决了,分到赖地的家庭就愿意吗?毕竟,家家户户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你别说,这就是张长水的本事了。他跟十几个党员干部分完地,没有急着种庄稼,而是跑到省农科所,弄到一批果苗。几年的工夫,铁路西那片地摇身一变,成了休闲农业园,就跟城里人的后花园似的,每到周末,热闹得很。
还有一次,村里修路。修路是好事呀。那条坑坑洼洼的村路,大家早就怨声载道。以前还没什么,村里穷,交通主要靠腿,坑洼就坑洼呗,不影响走路就行。后来买车的人越来越多,那条路的毛病就成了秃子头上的癞疮,谁也不能无视了。所以,村里提出修路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是跳着脚鼓掌的,很有点儿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意思。
没想到,规划路线的时候,出了麻烦。村里的主干道,规划成一条笔直的大路通向村外,需要拆迁几户人家。村干部分头做工作,最后,在王飞亮那儿卡壳了。王飞亮家是一座老宅。“老宅”是他自己的说法,其实也就是20世纪60年代盖的房子。王飞亮说:“房子是爷爷盖的,对外来说算不上文物,对我们家却是有纪念意义的。想拆?得赔一套两层别墅。”
负责做工作的村干部什么办法都用了,王飞亮软硬不吃,还在大门两旁插了两面国旗,扬言谁敢强拆,就拍下来,全网曝光。谁也没辙,自媒体时代,很多人都喜欢当“键盘侠”,凡事只看表面,听风便是雨。一不小心,一件小事就能搅得血雨腥风,即便是澄清事實了,也给你惹出一身骚来。
大家都看着张长水,看他怎么收拾残局。奇怪的是,张长水也不露面,他不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就是开着车到处转悠,谁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整整半个月后,张长水出面了,率着几个村干部和村民组长,直奔王飞亮家。张长水说:“赔两层别墅,我没那个钱,村里也没那个钱。修路用的是项目款,一分一厘都是萝卜占坑,动不得。你说你家房子是老宅,我就问一句,有我家的房子老吗?”
张长水家的房子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那年盖的。张长水的爷爷是个远近闻名的砖窑匠,每烧出一窑砖,他不要工钱,只要东西。他用自己多年亲手烧制的砖,为自家盖了一座房子。
王飞亮瞪着张长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恨恨地说:“你家的房子又不在拆迁范围内,你们这是‘崽卖爷田不心疼。”
张长水笑了:“今儿个我就‘崽卖自己的田。我那座房子无偿拆喽,你敢不敢拆?”
王飞亮脑子一热,脱口道:“你要是敢拆,我立马就拆。谁不拆谁是王八蛋。”
一桩让人头疼的问题,就这样被化解于无形。
跟张长水混熟后,我一直好奇地问他:“为了修条路,把自己家一座好好的老房子拆了,值得吗?”
问得多了,张长水拗不过,告诉了我答案。原来,临县上马了一个古镇建设项目,到处搜罗老房子建材。张长水的房子他们早就盯上了,出的价钱也很诱人。但张长水死活不同意,他想把那套房子一代代传下去。
“要不是出了个王飞亮,要不是为了村里那条路,我能舍得?不过现在想想,新农村建设,旧房子早晚得改造。凡事有舍才有得嘛。”张长水挠了挠头,嘿嘿笑着说。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