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卢卡奇的批判认识论及其限度
2021-10-14陈沛丽
陈沛丽
[摘 要]青年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批判了第二国际经济决定论,指认它停留于社会表象,无法达至现实的本质。为此,卢卡奇试图重新回到马克思的总体性辩证法这一科学的批判认识论,重建历史主体的批判理性,激活唯物史观的批判精神并弥合理论与实践的分裂,重建无产阶级的主体性,从而为革命指明道路。然而,由于没能真正把握住《资本论》中认识论的科学内涵,卢卡奇最终重陷他所批判的认识和实践相分离的形而上学之中。
[关键词]认识论;经济决定论;总体性辩证法;主体性
[中图分类号]B089.1;B5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2426(2021)08-0018-06
青年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将总体性范畴与辩证法紧密联系在一起,以总体性辩证法作为批判认识论,突破马赫主义的实证主义的经验分析方法的困厄,有力地回击了第二国际经济决定论“见物不见人”导致的对唯物史观的歪曲。虽然卢卡奇致力于揭开资本主义商品世界的物化面纱,但他却没有从社会历史过程内在矛盾的角度剖析物化现象的历史根源,因此也就没能为超越资本主义社会指明现实道路。
一、经济决定论的认识论缺陷
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矛头直指第二国际的经济决定论,指出马赫主义的实证主义方法是这种经济决定论的认识论基础或方法论基础。实证主义“科学”方法从“孤立的”事实、“纯”事实出发,寻求研究的“精确性”,因而只是运用观察、抽象和实验等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运用数量和几何学的关系把握世界,停留在关照事物的直接表现形式上。在卢卡奇看来,这种精确性是以牺牲对象的总体性为前提的,它割裂对象与社会历史整体的联系,通过排斥对象所蕴含的历史性以获得关于某个方面的精确描述。
具体来看,这种认识方法有两个重要缺陷。一方面,一旦割裂与总体的联系,所谓精确地把握对象只不过是把研究对象固定化和孤立化,将它从所处的社会历史环境中抽离出来,因而无法真正认识对象。卢卡奇认为,事物只有在其所处的整体之中才能获得质的规定,即决定事物本质的是它与整体以及其他部分之间的相互关系。整体优先于局部,局部只有在整体中才能获得意义。因此,历史总体并不是各个环节的简单叠加,而是由这些环节辩证和动态的变化关联而成的有机整体。如果把某一现象从历史总体中抽离出来,企图在真空的理想状态中对其进行细致深入的研究,这种看似科学的方法其实是非常片面和抽象的,在本质上是脱离现实和历史的。因此,任何试图将社会历史现象的整体性和复杂性还原为某一因素主导的结果,都是对历史的曲解,根本无法实现对现实的认识。
另一方面,实证主义的精确化研究也放弃了对象的历史维度,而将它看作是无时间性的、静止的和一成不变的。卢卡奇指出,“一切社會现象的对象性形式在它们不断的辩证的相互作用的过程中始终在变”[1]64,因此必须从运动的状态、变化的角度出发,将事物置于历史总体的过程之中,才能真正揭示对象的本质。马赫主义在把总体性从科学的精确性中排除出去时,也就将对象的历时性和流动性推到自己的反面,这恰恰使其失去了科学性和客观性。它仅仅追求揭示事物的形式和表象,而无法把握其内容和本质。这种研究方法无法把握不断生成和流转变化的人类历史,而将人类历史视作是既定的、永恒的和不可理解的存在物。作为资产阶级的思想武器,实证科学无法揭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因而模糊了资本主义历史的、暂时的性质。
庸俗马克思主义者与实证主义自然科学式的认识方式一样,采取一种机械论立场,放弃了对社会历史的总体把握,而把唯物史观仅仅理解为刻画革命目的或描述经济规律的经验知识,将纷繁复杂的历史现象简单还原为经济领域的问题。然而在卢卡奇看来,理论不是认识论意义上的对客观世界的单纯反映,而是现实存在的一个真实组成部分。历史唯物主义不是纯粹描述历史发展规律的“解释世界”的理论,而是立足于实践之上、能够对实践起着引导和创制作用的“改变世界”的科学话语。当第二国际理论家把唯物史观庸俗化为线性决定关系的机械教条时,也就遮蔽了理论的批判维度,在理论与实践之间造成不可逾越的鸿沟。
理论与实践的对立和历史主客体的分离,在实质上是同一过程的两个侧面。第二国际理论家追随实证科学的理想认识方式,片面强调经济规律的决定作用,将社会历史看作是一个无主体的经济自发过程。在他们看来,历史是完全自动生成的,人只能消极宿命地等待客观物质条件的成熟。因此,经济决定论停留在旧的机械唯物主义立场上,撇开人的现实和感性的实践活动,简单地用自然规律类比社会历史规律,将历史唯物主义变成“一些纯粹的科学观察,与政治的或其他阶级斗争实践没有任何直接的联系”[2]25。这种对唯物史观的曲解将主体置于理论视野之外,把历史规律理解为某种凌驾于人之上的力量,割裂历史主客体的统一,因而消融了无产阶级的实践性和革命性。
卢卡奇指出,实证方法的非总体性是由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决定的,并经由其中介作用,使庸俗马克思主义者完成了与资产阶级的“合谋”,即实际上放弃了革命,转而向资本主义投降。当第二国际理论家曲解马克思主义哲学并将其实证化时,他们就割裂理论和实践、主体和客体之间的统一,消融了无产阶级的能动性和革命性。正如葛兰西所言,虽然经济决定论“胜利的必然性”的价值悬设有一定的合理性,但这种宗教式的自我麻痹最终还是消磨掉了主体的反抗意志。正如卢卡奇指出,庸俗马克思主义者把革命看作有悖于理论的消极因素和外在于对象的行动,因而在根本上放弃了革命行动,将自己完全纳入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永恒体系之中。
在卢卡奇看来,非总体性方法实际上就是形而上片面的、非辩证的方法。由于没能把握人类社会的有机整体性,第二国际将辩证法曲解为实证研究的中介环节,打扮成理论的“装饰品”,将马克思主义实证化并人为分割为经济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等不同学科。为此,卢卡奇以独特的“总体性”范畴注解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重新激活了方法的批判性和革命性。在他看来,“辩证法的中心问题就在于正确地理解总体性范畴的主导地位”[3]。不同于实证主义割裂方法与现实之间的联系,总体性辩证法力求真实完整地再现现实,因而能够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本质。卢卡奇认为,辩证法就是总体性的辩证法。一方面,它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暂时性,指明无产阶级斗争的正当性;另一方面,重新恢复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论证解放的客观可能性。因此总体性辩证法的本质不是抽象的、普遍的和僵化的逻辑概念,而是实践的、批判的和革命的历史原则。
二、总体性辩证法的认识论本质
卢卡奇指出,不同于马赫主义的实证主义方法掩盖资本主义社会本质,总体性辩证法通过在思维中再现资本主义社会的具体总体以揭示其历史本质,即“马克思的辩证方法,就是要认识这个统一的整体,在逻辑上再现这个统一的整体”[4]。总体性辩证法能够重建历史主体的批判理性、激活唯物史观的批判维度并弥合理论与实践的分裂,因此它是一种不同于科学思维的具有“反思性”的哲学思维,是科学的批判认识论。
经济决定论停留在旧的机械唯物主义立场上,只从经验和直观的方面出发,追求剔除一切主观因素的“客观性”,因此曲解了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将辩证法用以再现现实的具体性变成逻辑上无关乎现实的具体性。庸俗马克思主义者一方面停留在对现实的直观之中,另一方面又将思维的产物当作实在本身的创造,陷入“把现实在思维中的再现同现实本身的实际结构混为一谈”[1]58的唯心史观之中,其结果就是方法与现实的分离、思维与存在的分离。经济决定论把经济因素看作人类历史发展的唯一基点,把社会进步解读为由物质生产决定的线性过程,实际上是“将资本主义的历史凝结在同质性社会结构的自我重复中”[5]。它抽象地肯定了资本主义的经济事实,无法透视经济现象背后的丰富内涵进而揭露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局限性,最终必然会走向无产阶级革命的对立面。
卢卡奇认为,资本主义社会具有复杂的社会结构,它一方面使人与自然的物质变换关系不断退却,另一方面又以物与物的关系掩盖人与人的关系,呈现出“拜物教”的特征。因此,依靠实证主义经验式的直观思维无法认清资本主义的本质,只有在思维中将它作为一个具体的总体再现出来,才能真正揭露其历史性质。卢卡奇突出总体性辩证法,就是重申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运用的“具体—抽象—具体”的认识论。所谓的“具体—抽象”,是感性具体蒸发为孤立概念的过程,是认识达到的“理性抽象”的阶段;而“抽象—具体”则是思维对抽象概念进行重构之后,所达到的“理性具体”的阶段。“理性具体”虽然不像“理性抽象”那样直接以感性具体为基础,但是它却能够发挥主体思维的能动作用,超越“理性抽象”停留于事物表象的狭隘性,进而把握事物之间的有机的总体联系并揭示其背后丰富的社会内涵。并且,不同于经济决定论脱离社会现实对经济现象进行抽象外在的分析,马克思始终强调“实在主体仍然是在头脑之外保持着它的独立性”[6]43。卢卡奇认为,总体性辩证法就是揭示出人特有的辩证理性或批判理性能力,即在思维中构造“理性具体”以达到认识目的的能力。不同于实证科学和资产阶级经济学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当作无批判的天然前提,總体性辩证法将其看作一个具体的总体、作为一个分析结果进行逻辑上的再现,通过揭露物的关系背后的社会关系本质,从而破除资本主义的永恒神话并冲决经济决定论对经济规律的片面依赖。
庸俗马克思主义者之所以无法认清现实的本质,就在于它窒息了历史主体的批判理性,忽视了辩证法的不同于科学思维的“反思性”的理论思维本质。以总体性辩证法把握认识对象,固然是一个对客观世界的呈现过程,但人也是作为自觉的历史文化主体参与其中。人类社会运动既是一种基于物质基础的有规律的客观进程,同时又是人们追求和实现自己目标的自觉能动过程。规律性与目的性的内在统一是社会历史运动作为高级的物质运动形式区别于其他运动形式的本质规定。作为一种科学的认识论或方法论,总体性辩证法能够发挥主体思维的能动作用,重新恢复被经济决定论所遮蔽的历史主体的批判理性。它一方面建立在主客体的相互作用即物质生产实践的基础上,同时也融入主体的价值诉求,即主体在思维中始终不断对主客体之间的关系进行反思并将现实世界合乎目的地重构出来,以此引导自身的实践活动。
正是由于始终保持对现实的批判性认识,马克思主义才能指导无产阶级推翻资本主义社会、实现人的解放和自由而全面的发展。经济决定论停留于理论哲学的思维之中,只把握到历史唯物主义解释世界的维度,本质上仍然从属于形而上学的旧哲学体系。如果只满足于在理论上一劳永逸地把握世界,那么就很容易将唯物史观曲解为一些抽象不变的公式,把人类历史看作无主体的机械发展过程。这必然无法透视经济现象背后的人的生活状况和历史境遇,必然会遮蔽理论的批判维度,导致理论和实践的分离。作为一种新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变革性就在于它不是纯粹解释世界的理论,不是纯认识论哲学,而是一种以改变世界为目标的实践哲学。历史唯物主义的本质并不是抽象僵化的教条,而是一种“融化于主客体之间、以实践为基础的辩证统一的认识论、方法论、历史观与辩证法”[7]。它是理论和实践、科学与价值、方法与现实、唯物论和辩证法的内在统一和有机结合。
卢卡奇从总体性辩证法出发,在运用主体的批判理性能力的基础上,以整体的、变化的和生成的总体视野把握资本主义的历史本质并“自觉地把改造社会作为引导社会认识活动及其发展方向的目标”[8]120。总体性辩证法切中马克思主义“从主体、能动的方面去理解”的认识论特性,重新恢复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批判精神和实践批判精神,因此弥合了经济决定论所不能克服的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分裂。卢卡奇之所以反对自然辩证法而强调辩证法的核心是主客体之间的关系,就是要突出辩证法的不同于科学思维的“反思性”理论思维或哲学思维,从而有力地批判了经济决定论对辩证法的歪曲。这种“从抽象到具体的主体建构认识,是一种批判性的认识”[9],卢卡奇正是以总体性辩证法为无产阶级的认识论武器,揭露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实质并为现实革命指明道路。
三、“总体性”对主体性的挽救和重建
卢卡奇指出,经济决定论背后的实证主义和经验主义认识方法由于否定人的主体性、割裂历史主客体的统一,因而无法达至现实的本质。而总体性辩证法是黑格尔在德国古典哲学高扬主体性哲学传统中取得的重大理论成就,因此是克服历史主客体二元对立的有力思想武器。卢卡奇认为,马克思正是借此发现真正的历史主体——无产阶级,最终弥合了古典哲学在思维层面上无法克服的主客体断裂,挽救和重建起无产阶级的主体性并为超越资本主义社会指明道路。
在商品形式占支配地位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物与物的关系所构成的体系日益呈现出“第二自然”的特征,掩盖了隐藏在商品世界背后的人与人的关系并倾向于否定现实社会的历史性。卢卡奇指认,物化不仅成为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普遍现象,也对人的主观方面产生重要影响,即人只能采取直观的态度,只能发现、顺应和利用外部世界的规律而无法通过积极的行动加以改变。在他看来,实证科学是与主体意识的物化相契合的,这种维护资产阶级利益的理性认知方式简单地停留在社会的表象和直接存在方式中,无法把商品世界中物的关系把握为人的关系的产物,因而把资本主义看作是永恒的、不可改变的社会形态。这样一来,主体就与外部世界发生分裂,人变成服从物的世界规律的纯粹客体,从积极的行动者沦为纯粹的旁观者。这也是经济决定论的主体空场之所在。
从康德开始,德国古典哲学就一直寻求资本主义的物化结构中所缺失的主体性。康德率先对“先天综合判断”即人的理性认识能力进行哲学上的反思,他一方面以“自在之物”为人的经验直观能力划下了界限,另一方面以实践理性试图实现主体对客体的统摄并克服二者的分裂。然而,康德是在消极的意义上对待辩证法,他停留于孤立僵硬的概念中,无法调和有限与无限之间的矛盾,只是将形式理性内含的思维和存在的断裂推到极点。顺着康德对人的主体性的探索方向,费希特把能够自我设定的功能性“自我”当作认识的基础,提出“从行为出发”实现对外部世界的完整把握。对此,卢卡奇指出,虽然费希特是在一个更加动态的框架内构思主体的自由,但他却将主客体的辩证关系从外在经验世界中抽离出来。这种看似从同一的主客体出发、把客体看作主体的创造产物的行为,实际上是一种意识内部的价值设定即自我和非我的对立,人依然无法介入既定异在的现实世界。
卢卡奇认为,德国古典哲学悬而未决的主客体对立问题到了黑格尔这里才得到实质性的推进。黑格尔通过概念的辩证运动使概念流动起来,重新恢复了主客体的统一。在他看来,概念不是通过知性思维获得的直观抽象的规定即“抽象的概念”,而是自在自为的并且能在自身之中建立起丰富实在性的“具体的概念”。概念是高于感性直观的存在,它既包含直观的要素,也包含本质的要素,是普遍性和特殊性、形式和内容的统一体。实体同时又是主体,它自我否定、自我外化创造出外部客体,又在扬弃对象世界的过程中复归自身。因此,主体不是将客体视为异己的存在物,不是对其保持纯粹直观的态度,而是将它把握为自己的能动活动创造的产物。这样一来,黑格尔就把主客体置于一个历史总体的进程中,二者在相互创造的过程中,超越了纯粹认识论意义上的直观关系,从而获得了在历史起源和生成过程中的辩证统一。
虽然黑格尔概念的辩证运动克服了实证主义方法的局限性,使得主体对外部世界的内容和本质即历史总体的把握成为了可能,然而在黑格尔那里,历史主体并不是现实的人,而是一般地使运动和发展成为可能的逻辑概念,是精神或者说是观念。人类历史本质上只是外在于人的思辨精神的自我显现和表达,而不是现实个体的能动创造。黑格尔把现实的人看作是绝对精神实现自身和创造历史的工具,因而消融了真实的主体自由。在他那里,使历史主客体重新获得统一的总体性辩证法只不过是逻辑概念的自我设定和自我推演,只不过实现了在思维层面上思辨地复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被毁灭了的人,本质上仍然囿于“物化的意识”之中。
虽然黑格尔未能唯物主义地重建起现实的人的主体性,但是他的思辨唯心主义毕竟“倒立”地实现了主客体的统一。概念及其现实化运动的必然性充满着批判性、革命性和历史性,在思维内部挽救和重建起抽象的主体性。与实证主义方法相对立的总体性辩证法,是突破物化社会结构的关键。卢卡奇认为,马克思一方面批判吸收了黑格尔的概念的自我否定、自我外化和自我复归的总体性辩证法,另一方面指出历史的同一主客体——无产阶级,从而为重建人的主体性奠定基础。虽然与资产阶级一样都处于物化的直接性之中,但是无产阶级是把自己的劳动力当作商品出卖的特殊客体。“主体性和客体性之间的分裂恰恰是发生在把自己客体化为商品的人的身上,正因此,他的这种地位就变得可以被意识到了”[1]260,在个体的工人的量化活动中存在着意识到自身的总体性和主体性的“质的层面的最小化意识”[10]78。然而,卢卡奇认为这只是停留在“关于实践的理论”层面上的思维方式,对物化现象的认识并不意味着现实地消除了这些假象。只有不断沿着德国古典哲学开辟的总体性辩证法道路,工人才能从个体进展到阶级、从最小化意识发展到阶级意识、从消极直观的认识主体变为积极能动的实践主体。一旦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趋于自觉和成熟,它作为一种“实践的理论”就不是与历史客体保持着僵硬的对立,而是无产阶级革命行动的一个真实组成部分,因此必定会推动无产阶级主体地位的确立和对资本主义物化现实的超越。
正是由于总体性辩证法能够恢复主客体的统一进而推动革命的发展,所以它才是一种科学的批判认识论,卢卡奇也是在这个意义上重新突出了辯证法的批判性和革命性。在他看来,辩证法的核心是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相互作用。离开了这一点,辩证法就不再是批判的和革命的方法,而只是实证科学直观经验的研究中介。实证主义方法和总体性辩证法这两种互相对立的方法不仅仅是方法论上的对立,更是阶级利益之间的对立,是“维护既得利益的保守的资产阶级和要求改变现实的革命的无产阶级在意识形态上的反映”[11]68。卢卡奇指出,总体性辩证法是培养无产阶级阶级意识的途径,无产阶级意识就是一种总体性意识,它既是突破资产阶级物化意识的关键,同时也是走向革命胜利的关键。
四、批判的再批判
青年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从认识论或方法论出发,重点突出了马克思主义的总体性辩证法,批判了第二国际经济决定论的认识论缺陷和对唯物史观的曲解。在他看来,经济决定论深受资产阶级实证科学的思维方式的影响,实际上秉持着一种对资本主义社会的非总体性、非根本性的批判方法。这样的批判路径至多只能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细枝末节的调整,而根本不触及这一社会制度本身。为此,卢卡奇把总体性范畴和辩证法紧密联系在一起,主张回归处于方法论核心的总体性原则以实现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总体把握,从而揭示和批判了实证主义和经济决定论的非总体性趋势和承载着这一趋势的社会经济基础。
在卢卡奇看来,总体性辩证法是科学的批判认识论,它强调“基于对历史事件的本质和作用的总体过程的认识”[3]。同时,历史唯物主义的本质也不是抽象的教条,而是具有批判性品格、能够引导实践向前发展的科学历史观。在他看来,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就是在运用总体性辩证法这一科学认识论的基础上,揭示出资本主义社会的物与物化关系背后的人与人的关系,从而为扬弃物化现实奠定理论基础。
然而,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固然要揭开物化的面纱,但它不是简单停留于认识论层面上对物化现象的批判,而是深入到现实历史的内在矛盾之中扬弃物化的社会关系。其实,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运用“具体—抽象—具体”或者说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认识方法,是为了揭示由资本的内在矛盾运动所构筑和推动的社会历史进程,从而为内在地批判和超越资本主义社会指明方向。卢卡奇虽然揭示出资本主义商品世界的社会关系本质,超越了实证主义囿于经验事实的分析方法,但是,他只停留在对社会关系的物化的批判层面上,只是从一般经验层面上指认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没有进一步深入到“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的内部去发现其中的内在矛盾”[12]120,因而忽略了人与人之间的利益对抗和阶级矛盾。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卢卡奇只满足于对商品拜物教的分析,而无法透视马克思三大拜物教的内在逻辑并由此完成对整个资本主义生产总过程的分析。总之,卢卡奇没有真正把握住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认识论的科学内涵,只是实现了对实证主义和经济决定论的“物化”思维方式的批判,没能以此为理论出发点走向对资本主义历史性生产关系的批判深处,最终难逃滑向历史唯心主义的命运。这样一来,他所秉持的批判认识论也就成为需要再反思和再批判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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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姚黎君 魏亚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