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纾:科举圈子外的风华绝唱
2021-10-12简福海
简福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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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灯下,关于林纾的史料层层铺开,连绵的是无法一眼洞穿的历史,然而,那沉甸甸的译著又在证实:在时间的卷宗里,他活成了一册珍贵的孤本……
1852年11月,林纾在初冬的南方出生了,嘹亮的啼哭扫过柔软起伏的乌山支脉。天色湛蓝,山见苍翠,东南形胜之地,终年不见萧枯。父亲为他取名“群玉”——好一个温润的名字。
父亲林国铨是盐商。在林纾5岁那年,发生了船舶触礁事件。顷刻间倾家荡产,只好从当时的玉尺山举家迁至横山,此去不过两三公里,却掉入了另一种生活。暗誓东山再起的林国铨抛家别子,跨过一湾海峡,来到举目无亲的台湾淡水,开启全新的逐梦之旅。
父亲转身,走远,变小,直至消失,林纾都不曾掉落一滴泪,他并非不伤心,而是坚信父亲很快能归来,赚取足够钱财供他上学。然而,刚到台湾那阵,好运没有眷顾这个潦倒的商人,林家只能靠林纾祖母和母亲做针线活支撑生计。幸好,林纾聪明上进,给凄清的陋屋晕染了几许暖色。
尽管家徒四壁,对于林纾的教育,家人没有丝毫马虎。林纾的外婆深受丈夫影响,她在林纾的培养上不惜血本——不仅为林纾聘请了私塾老师,还把殷殷冀盼渗入日常生活。她时常把5岁的林纾领到丈夫书房静坐,让他触摸四壁书籍,在潜移默化中,让林纾早早浸润于书香墨韵中。
除文化上的教导,目光深远的外婆还注重林纾心性的塑造。有一次,她看到林纾垂涎邻居家的荔枝,便典当自己珍爱的衣服,购回一大篮子,她边帮外孙剥荔枝,边循循善诱:“孺子不患无美食,而患无大志。”
在匮乏的物质生活中,这真是不一般的荔枝,它已成为育人的道具。语重心长的几句话,犹如白盐入水,不知不觉让人深尝其味,以至于多年之后,短短几个字仍然是“重章复奏”,铜锤似的,时时敲打着林纾。
与外婆的苦心孤诣不同,林纾的祖母表现出一贯的恬淡知足,她对后辈的期望也仅仅停留在平安健康的层面。偶尔,操劳的祖母会在丝瓜藤下,摇着蒲扇,哼着民歌童谣,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林纾交谈,她低缓平和的语调就像催眠曲,足以让孙子的梦想瞌睡……
无钱入私塾、无米下锅、无力挽救难产婶婶性命、无法拉住父亲远行脚步的种种慌乱无奈,以及逼仄的居所、破旧的衣服、家人不眠不休的操劳……林纾一一目睹、经历。在深宵的叹息和眼泪之后,这些经历落在林纾思想的河床,荡起了早慧的波纹。11岁的林纾,曾在墙壁上画过一具黑漆漆的棺材,旁注“读书则生,不则入棺”。
当磨难被踩在地上,就会变成垫脚石,提升着他的高度,促使他将心气自拔于狭隘的天地,将激情播洒在每一寸光阴上。
然而,对着这样一个执着上进的孩童,叔叔林国宾却不看好,他曾当众评议林纾:
儿虽善读,顾燥烈不能容人,吾知汝不胜官也。
不过,有些冷水是基于厚爱和了解才浇下的。烧红的烙铁,需冷水淬火,吱吱几声,白烟散去,抵达新的硬度。显然叔叔是深爱侄儿的,只不过这桶冷水够猛,让年幼的林纾懊恼了好一阵,幸好不曾浇灭他内心燃烧的火焰。他心中充满梦想。然而,意料不到的是,正当林纾为找到求学的方向而踌躇满志时,父亲的信函隔海而来,忽然打乱了他的步伐,先前的抱负如泡沫般消散。他只能听从父亲的安排,背起行囊,一步一回头,怏怏然登上摇摇晃晃的小船,前往台湾淡水担当父亲生意上的帮手。
浅浅的海水,照见了他单薄的倒影。
2
收货、卖货、记账,日复一日,偶尔伏在柜台上打盹,坚持在烛光下读书,時常张望对岸的故乡……在涛起帆移的淡水码头,林纾对似水流年的无情和日复一日的蹉跎,多了一层深切体会。
眨眼间,两年的青春岁月,人生的黄金年华,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台湾的码头奔流而过。
南方港城,时常下雨。彼时的林纾,如同一头困兽,陷在命运的荒野中,无法抽身逃脱。
后来,一纸“鸳盟”救了他。那一年,林纾18岁,一门亲事把他从台湾拉回。返乡途中,林纾给自己取了“琴南”之名,更名之举并非执意割断过去,只是对来日又有了全新的向往。
回到福州横山的泗洲巷,沟沿上低伏的蕨草簇拥着巷子向前延伸。林纾缓缓走过。巷子时弯时直,忽宽忽窄,仿佛来了又去的梦。
巷子两侧楼墙架着细长竹竿,挑挂各色各样的衣裳,水珠纷落,他不躲闪,反而在晶莹闪亮的水滴中仰望。这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那衣裳之上的蓝天,陌生而又熟悉,纯净而又高远。
没过几天,林纾便被带去相亲。女子名叫刘琼姿,林纾初见便与她情投意合。很快,春天还没结束,林纾便把她娶进了家门,开始平稳幸福的生活。林纾沉浸其中。
谁知,静美的时光并不长久。危机就像悬在头顶的团团乌云,随时变成瓢泼大雨兜头而下。祖父在初夏走了,紧接着父亲染肺病而死,几个月后,祖母闭眼。密集的讣告、奔涌的哀思、短促的祭奠、长久的创痛……笙箫皆默。
林纾自己也不幸罹患肺疾,喘咳不止。林纾深深体会到一种无力感。
他需要排解的出口,练起拳剑,与朋友纵酒论诗。江湖侠气中,林纾难免胡言狂语,有一次放言:
我的一支笔靠在南门城墙上,没有人搬得动……
如此自我标榜,自是招来一片哄笑,林纾也被贴上“狂生”标签。这对18岁血气方刚的林纾而言未必是件坏事,相反,带给他很多的力量:有低落时的自励自强,有出人头地的破釜沉舟,也有撞向明天的赤身一搏……
他没有退路,也不想有退路,必须在文字的世界里,淬火炼金。
3
接下来,读书、画画、参加科考,成了林纾的生活常态。但林纾翻开书本却多半为了诗文兴趣,与科举只是若即若离、藕断丝连。由兴趣出发的书目选择,自然与科举“八股”相去甚远,屡屡名落孙山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林纾的岳父刘有棻性格温良,对林纾没有半句责备和打击,反而是以经济上的接济对林纾进行实质性的帮助和勉励,他让林纾辞去塾师之职,专心温书迎考。
经过命运的碾压,更懂亲情的温度,林纾暗暗将兴趣搁置起来,专攻“八股文”,但没想到,那次考试依然没有出现惊喜。后来,林纾的胞弟林秉耀为了支撑林纾的科举之路,远赴台湾经商,1878年不幸病殁他乡。林纾从没为科考失败落过泪,但弟弟的早逝却使他涕泪四下——他觉得亏欠了弟弟,必须给弟弟一个交代。1879年,终于中了秀才。面对这来之不易的登科及第,他的雄心壮志随之如风帆般鼓了起来,期待自己下一步的中举。
1881年,林纾的岳父还来不及享受女婿中举的荣光便过世了。林纾悲痛不已,此后沉舟破釜。翌年,魁星高照,林纾与陈衍、高凤岐、郑孝胥、方家澍及李宗言、李宗祎兄弟等一同中举,他们有个共同称谓——壬午举人。
悬于福州莲塘村旧宅的“文魁”大匾,四邻八乡无不引颈瞻望,那些目光汇聚成一道光束,指引着林纾向更高的阶梯攀登,促使他铆足劲儿准备京城的癸未科考。
也是那个冬天,林纾为自己更名“林纾”。为什么选择这个名字呢?时至今日,站在历史门前观望的我们已难测玄机了,单从字面看,不难从“纾”字上寻得一种自求解脱的况味。在全力冲刺的人生岔路口,是能量的角力,是意志的对垒,一边需要能力上的崛起,一边少不了精神上的舒缓,一个“纾”字,不正好对应了此番心境吗?
光阴的箭矢,嗖嗖向前不回头,林纾在忐忑中迎来放榜的日子。从头到尾找了几遍,没看到自己名字后,悻悻然南下。
来到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杭州,林纾拜访了浙江道监察御史林启,彼时,这位林家前辈提出了“简文法以核实政、汰冗员以清仕途、崇风尚以挽士风、开利源以培民命”的政见主张,像一股清新之风,洗心荡胸,让林纾折服。林纾的“宦情扫地”虽是后面的事,但那时已醒悟:跳出科举的铁圈,靠别的路子突围,未尝不可。
他继续埋首书堆,弯腰伏案的脊背上似乎隐隐有光芒。
4
龙潭精舍成了林纾落第归闽后的读书之所、静心之地。“孟子”供奉在属于他的高度,竹丛将喧嚣隔在杂沓的脚步边缘。林纾与自己的影子成为同路战友,一起打捞书中的精彩。
渐渐地,林纾恋上了这个地方,他拿出家中积蓄在龙潭精舍后园筑了“浩然堂”。后来,有弟子在楼堂一侧修建了“畏庐”供林纾休憩。
两处建筑的名字都是林纾亲起的,前者来自孟子语“吾善养浩然之气”,后者出自林纾心中的敬畏:
夫据非其有,而获重名美利,乡党誉之,朋友信之,复过不自闻而竟蹈于败,天下之可畏者,孰大于此?
“畏庐”二字风骨峭峻,林纾喜欢至极。头一回捧着诗集《闽中新乐府》登上福州文坛时,林纾就在序言中以“畏庐子”自称。晚年,他干脆把它作为著述的名号,在《伊索寓言》一书中,故事结尾的起笔屡用“畏庐曰”。从《畏庐文集》《畏庐续集》《畏庐琐记》《畏庐漫录》等书名看,更是以开门见山的封签之显跃入眼帘。这些烙在著述中的符号,经受住了时间的磨损锈蚀,有着孤星一般的倔强之光。
翻译成了林纾人生中的精彩华章。现在,他进入公众视野的形象多定格于“译界奇人”。
蹚过时间的河流,翻检他的首部译著《巴黎茶花女遗事》背后的故事,不能抹去其好友魏瀚、王寿昌的功劳。
1897年,林纾刚刚丧失了相知相惜的妻子,心情低落。从法国归来的魏瀚、王寿昌不忍好友在痛苦中沉沦,力邀他一起翻译法国小说,林纾几番推辞,最后以“须请我游石鼓山乃可”作为条件答应了。就在石鼓山莲叶铺水、画舫接窗的游船上,王寿昌口译了几段,林纾被女主人公悲惨的命运打动,便在“耳受手追”中译完《巴黎茶花女遗事》全书。
付梓刊行后,林纾手捧飘着油墨清香的书本,就像端持一个好梦,酝酿着抖擞的苏醒。那一刻,颓唐自动消弭,力量重新膨起。
落日千帆低不度,惊涛一片雪山来。人人争相阅读,一时洛阳纸贵,好友严复更是替林纾高兴,作诗盛赞。
声名鹊起的林纾尝到了甜头,一发不可收拾。此后,林纾翻译的作品源源不断,用力之勤、涉猎之广、速度之快令人惊叹。他的合作者有王寿昌、魏易、严培南、严璩、曾宗巩、毛文钟等,译著100多种。林纾对自己的笔头功夫也一直充满自信:
恃二三君子,为余口述其词,余耳受而手追之,声已笔止,日区四小时,得文字六千言。
口述者未毕其词,而纾已书在纸,能限一时许就千言,不窜一字。
如鲸向海、似鹿投林,林纾找到了人生栈道,由此通向精神的道场。这也呼应了他早前的突围念头,他曾那么自恋且自信地高呼:“我的一支笔靠在南门城墙上,没有人搬得动。”
他的著作,如天外飞雪,新奇地落在每一个人的视野。他潇洒的身影,如背负长剑的大侠,独步天涯,带光而行。
当时有位名妓叫谢蝶仙,长于作诗,读罢《巴黎茶花女遗事》,对译者才华倾慕不已,想委身于他。林纾得知后很是感动,却终究有所挂碍。译出一个个惊世之情的林纾,却不懂及时挽住一片情。他写了一首《答谢蝶仙》,婉拒一颗炽烈的心:
不留夙孽累儿孙,
不向情田種爱根。
绮语早除名士习,
画楼宁负美人恩。
之后,薄命的谢小姐没多久就香消玉殒了,林纾好一阵难过,写下“水榭当时别谢娘,梦中恍惚想啼妆。魂来若过西江道,好认临川玉茗堂”,表达哀婉之意,还多次把她作为小说里的女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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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林纾,是一个复杂的存在。原本他只想扑在“春觉斋”里研究他深爱的古文,可是风雨飘摇、兵荒马乱,谁又能躲过小楼外的风雨?
在动荡的时局面前,已知或未知,迂腐或开化,追随或疏离,焦灼或欣慰,担忧国家前途却对旧世界的行将就木产生切肤之痛,执迷不悟地守旧却又无法抑制新生,这矛盾挣扎的一切,终究组合出灰色调的碎片画面——辛亥之年对“共和”的认同与期望,对议会制下“党争”的不满与失望,对“政府”的维护与对“政客”的谴责,在五四时期对新文化的抵抗,以及前后11次拜谒光绪陵……
假如截取上述片段,大抵能拼接出如许画面:时代车轮滚滚向前,一位老人站在腾起的烟尘里,不知今夕何夕,甚至对着呼啸而去的车影痛骂几声,那佝偻的背影被夕阳拖得很长,很长……
翻开他的人生长卷,跃然于纸面的还有:那个出身寒微却赍米赠师的读书郎;那个坐对黄花微一笑而慷慨施助的善心人;那个在马尾海战失利后拦马状告福州军务掩盖败绩的真义士;那个仿照白居易的讽喻诗为儿童创作启蒙歌诀的大诗人;那个不懂外语却捧出皇皇译著的翻译家;那个在妻子逝世后迟疑续弦的痴情郎;那个在西湖缺树处补栽垂柳的“西湖补柳翁”……
1924年10月,林纾走了,带着73载春花秋月,带着欢喜与疼痛,带着荣耀与落寞,带着迷惘与忧思,带着彷徨与坚定……
福州北郊马鞍山的林纾墓地依山望川,墓门前的石柱上镌刻着他生前自撰联:
著述傥沾东越传,
功名早淡北山文。
以文传世,借才立名,虽历波折,却也不朽。
想想多数人的生命模式大体都这样,是与时代的聚合、出发、回归、永别,包含人生的成败、得失、明暗、转圜。林纾亦在车水马龙间追逐一生,在数不清的风雨跌宕中留下他的风华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