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季墓青铜器所见“虢”字书体研究
2021-10-11王仲奇
◎王仲奇
(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河南开封475001)
1955—1959 年,中国科学院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联合组成的黄河水库考古工作队在夏鼐、安志敏先生率领下,分为若干队和小组,对豫、晋、陕、甘等省进行了一系列的考古调查与发掘工作。[1]1957 年起,便对虢国墓地进行了第一次大规模的发掘。除北面未钻探一部分,个别被盜的和被建筑物所压的以外,凡是竖穴墓,已尽可能都进行了发掘。[2]1959 年,编成《上村岭虢国墓地》,公布发掘成果。1990—1999 年,姜涛担任领队,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与三门峡市文物工作队组成的联合考古发掘队对虢国墓地进行了第二次大规模考古发掘。其中M2001 虢季墓的相关考古发现,被评为1990 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1]
虢季墓在时间上大致处于西周晚期到春秋初期。虢季墓墓口南北长5.3 米,东西宽3.55 米,随葬品共计5293 件(颗)。以质地计有铜、铁、金、玉、石、陶、竹木、皮革、麻等19 类。青铜礼器:鼎、簋、鬲、盨、盘、匜、豆、方壶、圆壶等 58 件,有铭文者30 余件。实用器上多有铭文,以“虢季”字样铭文出现最为频繁。因其未经盗扰,随葬器物组合保持着下葬时的状态,为研究周代礼制提供了珍贵的材料,也为我们研究虢字本意与演变提供了丰富材料。
针对这些材料的金文书体研究,多集中探讨历时性问题,即分期断代。[3]目前虢系青铜器的搜集断代研究仍然有不足,至于其相关古文字研究则侧重于文字考释工作。虢字的使用大多是与“虢国”相联系。对于“虢”字研究的不足使得长期以来我们难以了解其更多的历史文化信息。
虢季墓墓葬信息保存具有很强的整体性、完整性、共时性,而且墓葬出土的青铜器几乎都是墓主人自用并有自铭的器物。因此,在这一整体环境中进行共时性研究是有基础条件的。通过对虢季诸器上的“虢”字铭文书体的分析、对比研究,探讨虢季诸器之间的内在联系以及其金文书写的艺术特征与风格,具有一定的学术意义。
一、“虢”字结构与意义
《说文解字》云:“虢,虎所攫画明文也。从寽声。”“寽”字《说文解字》释为:“五指持也,从叉一声。”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认为:“攫者,叉所执也。画者,叉所划,故有明文也。”[4]张彦修根据许慎和段玉裁解释:“虢字表示一只张牙舞爪的猛虎与柄手执的叉在搏斗,其原始意义是英勇善搏的猛虎。”[5]林义光《文源》释“虢”:“虢为虎攫,无他证,当为鄂之古文,去皮毛也……从虎,文象手有所持以去其皮毛也。”陈初生《金文常用字典》收录“去毛的熟皮”这一义项,认为“虢”:“会意,文献作槨,变会意为形声。”《汉语大字典》云:“金文象两手张革之形。从虎,象张口露齿,有头及足尾的皮革,会意。”[6]各家说法不一,要想探求最初含义,应该求诸甲骨、金文材料。
此形从手,从攴,从虎,作一手按虎,一手持械奋力击虎状。
此形从攴,从虎,作持械击虎状。
此形从双手,从虎,作两手搏虎状。李孝定《甲骨文集释》卷五引丁山说:“当是像两手搏虎之形,虢之初文也。”[7]
三种字形尤其以从手、从攴、从虎最为流行。虢季墓出土青铜器铭文大多为此类。针对虢字演变发展的叙述,《字源》中金泰国的总结令人信服,“虢”会意字。初文从攴从虎,会格击猛兽之意。“虢”字出现于商代,但甲骨卜辞仅一见西周初期字形与甲骨文所见相同,至穆王时期录伯簋“虢”字,“攴”形移左,“虎”形移右,成为此后左右结构主流。其后,在“攴”上方又增“爪”(手)形,自此,原“攴”形逐渐脱节,表现为上“”下“又”二形,“”形游移失所。随之或失落“”形,全字左侧遂成从“”之势。小篆于“”下增短画而变作“寽”,《说文》遂解作“寽声”,与初文不合。汉印篆文却在“寽”形中间有一“”形,极似“”形旋转90 度的变化,或在“”形中夹一短横,也似“”形之省变。因此,汉印二篆是直承先秦的(目前未见春秋战国古文字字形)。本义是格击猛兽,引申为格斗、打击。《史记·殷本纪》:“帝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虢”在西周金文中假借作“鞹(鞟)”(去毛的熟皮之意)。西周录伯簋“朱虢靳”,即是用染成红色的皮革制作的马具。[8]
但是不管虢字字形如何变化,其中从虎的部分并未发生太大变动。总体上呈现以双手或武器与虎搏斗的形象。据此有学者认为虢人将猛虎作为自己家族最原始的图腾,是因为猛虎能够反映虢人英勇善战的性格,能够代表虢氏家族的名望。随着历史演进和变化,已经成为一种象征勇猛顽强的精神。[9]族徽铭文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虢国军事的发展情况。[10]
二、材料梳理
把青铜器看作是一个信息的集结体和有关这些信息的知识体系,它就包含了下述3 个主要方面:其造型和装饰花纹等有关信息的研究主要属于考古学或美术史范畴;其次铭文内容研究属于历史学范畴;再者是青铜器铸造技术属于铸造工艺学的范畴。这三者相互交叉形成具有更加丰富内涵的研究成果。[11]金文书体的研究则跨越了考古学、美术史、历史学和工艺铸造几个领域。虢季墓中出土带铭文的青铜礼器多是同一时代铸造,将研究目光聚焦在一单字“虢”上,侧重观察同铭范围内字体的简化、偏旁转换、样式变化、线条宽窄和书手风格等方面的特征,以期望发现虢季诸器内部蕴含的历史文化信息。
虢季墓中出土青铜器共计2487 件。品类齐全,数量众多。依用途可分为礼器、乐器、兵器、工具、车器、马器、棺饰与其他等八类。其中礼器58件,有鼎、鬲、方甗、簋、盨、簠、甫、圆壶、方壶、盘、盉、方彝、尊、爵、觯等15 种。可分为实用器和明器两大类。实用器制作精良,纹样讲究,且绝大多数铸有铭文。明器则制作粗糙,器身与器盖多浑铸,底部洞穿,或有因浇铸不足留下的洞孔,或器内范土未除,而且多数为素面,即使有装饰纹样,也大都潦草简单(见表1)。
表1 虢季墓中青铜器物有无铭文情况表
由此可见带铭文的器物占全部器物的56%以上,占比较大,为进一步进行对比研究提供了材料支撑。但是要注意的是,以上带铭文的33 件器物并不是都可以进行对比研究。青铜器长期埋藏在地下受到锈蚀,有些铭文已经模糊难以辨认,这是影响铭文材料使用最主要的原因。除此之外,铸造时铭刻质量也影响着材料的使用。抑或者墓主人从他处获得带铭文的随葬品,下葬时将铭文有意磨毁,导致铭文难以辨认。如虢季墓中出土的方甗。其腹内壁的一侧面铸有竖排铭文,计 3 行 18 个字(其中第 4、5 个字“小子”为合文),因被有意磨毁,多数字已漫漶不清。有学者根据其上铭文内容推测虢季墓年代。[12]因此需要剔除一些因锈蚀字迹模糊或有意磨损的器物。有些器物器盖与器内皆有铭文,可能受蚀情况不一,下面列举时会加以注明。
可以用于比较研究的器物如下:
虢季鼎,M2001:390、M2001:66、M2001:82、M2001:83、M2001:106、M2001:72。
可用字数为6 例。
虢 季 鬲 ,M2001:70、M2001:85、M2001:73、M2001:74、M2001:68、M2001:69。
可用字数为6 例。
虢 季 簋 ,M2001:195、M2001:67 (器内)、M2001:146、M2001:86、M2001:94。
可用字数为9 例,器盖4 例,器内5 例。
虢 季 盨 ,M2001:81 (盖 内)、M2001:91、M2001:79、M2001:97。
可用字数7 例,器盖4 例,器内3 例。
虢季甫,M2001:105、M2001:148。
可用字数2 例。
虢季方壶,M2001:90。
可用字数1 例。
虢季盘,M2001:99。
可用字数1 例。
共计可用字数为32 例,总体来看样本材料较为丰富。
根据铭文书写风格和书体特征,将“虢”字铭文分为以下几类:
三、对比分析
通过联系对比发现虢字铭文与器物之间存在以下关系。
在部分成对、成组器物中,文书具有一致性,其铭文多是同一类型,如图1、图2 所示:
图1 A型虢字与成套器物对比图(选自《三门峡虢国墓》)
图2 B 型虢字与成套、成对器物对比图(选自《三门峡虢国墓》)
通过对比可以看到,大型礼器和重要礼器的铭文往往更加工整、清晰。在上述发现中尤其以豆甫的铭文工整、书体圆润厚实,可能出自同一工匠之手。据此猜测可能甫在墓主生前祭祀等活动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当然,与鼎、簋、鬲、盨相比甫的数量较少、形制较为简单。这为其展现出较强的铸造一致性提供了基础。
多数带盖器物的盖内铭文与器内铭文书体差异比较大(见图3,图4)。
图3 虢季簋盖内、器内铭文对比(选自《三门峡虢国墓》)
图4 虢季盨盖内、器内铭文对比图(选自《三门峡虢国墓》)
除了虢季簋M2001:67 器盖铭文、虢季盨M2001:81 器内铭文因受蚀严重无法对比,其余器物的盖内铭文与器内铭文差异均较大。值得注意的是虢季簋 M2001:86 和虢季簋 M2001:94 这两件器物。
虢季簋M2001:86 盖、器同铭,均为2 行7个字:
虢字成反书,字形相似。是带盖器物中唯一一件很大可能出自同一工匠之手的器物。
虢季簋M2001:94 盖、器底部皆有2 行铭文,自右向左竖行排列。值得注意的是与同套簋物对比,该器物盖内与器内铭文行款不同。
盖内铭文为:
器内铭文为:
该件器物不仅铭文差异巨大,行款也有不同。可以推测该件器物并非出自同一工匠之手。
从整体上观察虢季墓中出土的带盖器物,由于盖内铭文与器内铭文差异,可以推测它们在铸造过程中并非同一工匠、同批铸造。即使单从铭文角度考虑,负责铭刻文书的工匠也绝非同一人。
可能出现误写的现象。虢季簋M2001:95 的器内虢字铭文成形;虢季盨M2001:97 器内虢字铭文成形,均可归入D 型虢字,将它们视作误书、错书所致。在众多虢字铭文中虽有些铭文模糊难以辨认,但是保留着基本的部件结构。如手、“”、虎。可是这两例铭文基本结构不甚完整。尤其是虢季盨M2001:97 器内虢字铭文,右半部分书写随意,看似意有所指,实则结构缺失,不大可能是误写。如果不是铸造时漏写,那么就不能排除工匠本身是“文盲”的可能性。
虢字书写方向性特征明显。虢季墓中青铜器物所见的“虢”字已经较为成熟,其结构有较强的内部规范。这种构字的规范一方面体现在结构的完整度上;另一方面体现在虢字书写方向的一致性上。构字的方向性不会受到正、反书的影响。
以盖内器内成书体相反的虢季盨M2001:79为例(见图5):
图5 虢季盨M2001:79 盖内、器内铭文图(选自《三门峡虢国墓》)
虢字外部结构基本成纵向长条形或较为规整的正方形。其内部结构并不复杂,但是内部结构方向性明确。虢字中从“手”的部件始终朝向“虎”的部件一方。在此时“手”部开口朝向“虎”部的书写方式占据绝对的主流。随着后来字形的逐渐演变,虢字在《说文解字》中写作“”,象征“手”部的“爪”向下开口。虢季墓中的虢字“手”部的朝向的规律为理解虢字本意提供了旁证。手部开口朝向的“虎”部是“手”部的方向标。“手”部的指向是其格斗、攻击的对象,所以“虢”的初文会“格击猛兽之意”是较为恰当的。
同组器物中有个别器物存在后配的现象。在同组器物中可以结合铭文的词法、句法和器型、纹饰等,分析虢字异同,进而推测现在被当作成套器物的组对是原装的还是后配的。
虢季墓中所见青铜器物可以粗略划分成“旅器”“宝器”两类。西周晚期旅器以盨为多。《殷周金文集成》所收录西周晚期旅器共110 件,其中盨有50 件。[13]盨有盖,肚大,便于携带,具有较强的实用性。盨的特点为我们思考旅器的独特功能提供了线索。旅器可视为可移动之器。陪嫁、征行、册命等活动中皆可见旅器的身影。
虢季墓中出土的四件盨M2001:81、M2001:91、M2001:79、M2001:97 皆是旅器。除此之外还有一件簋M2001:95 为旅器。6 件带铭文虢季簋中唯有它作为旅器(见图6)。
图6 虢季簋中所见整篇铭文图(选自《三门峡虢国墓》)
从虢字书写的角度来看,虢季簋M2001:95、M2001:86 的盖内、器内虢字书写对应较好。可这并不足以体现M2001:95 的独特性。仔细看虢季簋内的整篇铭文,就会发现M2001:95 器盖、器内铭文的对应、布局最为工整。在成套的六件宝簋中,作为旅器的M2001:95 显得尤为突兀。这有可能是因为M2001:95 本不在该套簋中,是为了使陪葬品完备而凑上去的。
虢字的书写与西周晚期书法艺术风格契合。西周中期金文书法的演变开始向着书写便捷的方向发展,字形出现较为明显的线条化和简化趋势。西周中期之初许多铭文还保留着肥笔和首尾出锋的现象,中段以后字形结构呈加长趋势,用笔已少波挑,肥笔很少出现,笔画粗细均匀圆润。
春秋战国时期,青铜器主要是各诸侯国及各国内卿大夫所制,金文书法的形式与风格均表现出鲜明的地域性,从而形成了前所未有的丰富多彩的局面。字形结构趋向方正瘦劲,书写便捷,同时具有实用性和观赏性。
虢季墓中出土青铜器物铭文既有西周中期以来笔画粗细均匀圆润的特点,又有方正瘦劲和简化特征。如B 型虢字,字形紧凑,线条均匀较粗且圆润。而C 型虢字,线条细且锋利,变体众多,有简化潦草的意味。这体现了金文书法在西周晚期呈现出的过渡状态。
四、小结
在一个整体性空间中,通过观察虢季墓中的虢字铭文,可以反映共时性维度里青铜器铭刻设置的种种可能性。书体的相关研究还有很多,例如可以研究“写”者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这种思路在“简帛”研究中较为常见,一般要结合简的长短、编联痕迹等信息,推测何种书为同一人或者多人合作抄写的。借鉴这种研究方法,通过金文书体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器物自身、单个器物与单个器物、单个器物与组合之间的联系,并进一步达到透物见人的层面。这为青铜器研究提供了一种新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