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X了(个)假Y”的生成机制及动因分析
2021-10-08孔敏静
孔敏静
(上海师范大学,上海200234)
引言
2017年12月23日,央视新闻CCTV13以《俄罗斯假酒饮料致死人数升至72人》为题,对俄罗斯假酒事件进行了报道。在百度指数上输入关键字“假酒”,2017年1月9日-15日的搜索指数为633,达到近十年的峰值。再加上同年高校期末考试中,一组“我可能复习了假书”“我可能进了假考场”的表情包迅速走红,学界开始关注到“我可能X了(个)假Y”结构。鉴于结构中的关键构件“假”的特殊性,所以,本文从“假”的语义迁移路径和双向压制两方面,探析“我可能X了(个)假Y”的生成机制,以期找到其内部结构成分的关联及其流行动因。
一、“假”的语义迁移路径
“假”的语义迁移路径分为偏离原型和语用否定的标记化两个方面。
1.偏离原型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将“假”界定为形容词,具体义项有“虚伪的、不真实的、伪造的、人造的(跟‘真’相对)”[1];朱德熙(1956)将“假”归入绝对性质形容词[2];邢福义(2003)认为“假”是固态形容词(区别词)[3];聂志平、田祥胜(2012)认为“‘真’‘假’在语法功能上和典型的形容词一样,能充当定语、谓语、补语,还能受‘不’的修饰,能带补语,能进入‘越来越……’的格式中。从这个意义上讲,它们既不是所谓的‘绝对的性质形容词’,也不是‘区别词’,而是典型的性质形容词”[4]。可见,“假”的用法变得多样化,“假”从传统的绝对性质形容词演变成典型形容词,这为“假”的语义迁移奠定了基础。而现在“假”的语义由“非真”演变为“偏离原型”,是“假”的语义迁移的结果。
(1)我们人生、人的存在,都多少有虚假不真的成分,好像假钻石是人造品。(CCL)
(2)生产假农药、假兽药、假化肥,使生产遭受较大损失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销售金额百分之五十以上、两倍以下罚金。(CCL)
(3)真是“痴心女子负心汉”,一点也不假呀!(CCL)
(4)他大笑起来,但听上去显得很假。(CCL)
(5)老同学,你柜台里有些东西太假了,稍微懂行的人就能看出来,胆子也太大了吧?(CCL)
(6)做题做到怀疑人生……这些题像是脑筋急转弯,我可能听了假课,看了假书。(微博,2020-02-23)
(7)不管怎样,人们热衷这个舶来的节日,无非想要点浪漫,但“强行浪漫”的结果往往是“我可能过了个假情人节”。(科技日报,2017-02-13)
例(1)-(2)中,“假钻石”“假农药”“假兽药”“假化肥”中的“假”是绝对性质形容词,这类形名定中结构中,只存在“真钻石”与“假钻石”“真农药、真兽药、真化肥”与“假农药、假兽药、假化肥”这两种非此即彼的对立状态,不存在真假以外的第三种状态,“真”和“假”是一组绝对反义词。这里的“假”用来判断名词的语义真值,“假”属于绝对性质形容词。
例(3)-(5)中,“假”受到否定副词“不”和程度副词“很、太”的修饰,“假”出现了典型性质形容词的用法,可受程度副词修饰,说明“假”是可量化的。“假”发展为典型性质形容词,这也意味着“假”修饰的名词范围更广,“假N”结构中出现了不同的N,“假”会因为N而不断修正其自身语义,这就为“假”的语义迁移奠定了基础。
例(6)-(7)中的“课”“情人节”不存在逻辑语义上的真假问题,但这里出现了“假课”“假情人节”的说法。“假”修饰的名词范围扩大,不具备逻辑语义真假问题的名词也能受到“假”的修饰,而且“假”出现了词典中没有的义项。例(6)-(7)中的“假”均不符合“虚伪的、不真实的、伪造的、人造的(跟‘真’相对)”义项,而是出现了新的义项,即“偏离原型”义。“假”由“非真”发展为“非原型”的分析过程如下:
Rosch(1975)提出了原型范畴,“一个范畴内同时存在原型成员和非原型成员”[5],人们往往以原型为参照点去识解范畴内的其他成员。“假”修饰的名词出现了超常规搭配,如“假王者荣耀”“假重点”“假闺蜜”等,这里的“假”并不表示逻辑语义上的真值问题,而是表示范畴内的非原型成员。人们在识解事物时以原型为参照点去识解范畴内的其他成员,这里的原型是人们基于对世界的认知以及体验而形成的印象,与人们认知及体验不相符的则是非原型成员。在理想认知模型中,有原型与非原型之分,偏离了原型的成员即为非原型成员。因为“我可能X了(个)假Y”构式中的“假”表示的是与原型的相似度,所以偏离原型的成员即为“假”。
Lakoff(1980)认为,“隐喻可以通过人类的认知和推理将一个概念域系统地、对应地映合到另一个概念域”。[6]“假”的语义迁移过程正是通过隐喻完成的,根据上文引用的《现代汉语词典》对“假”的定义,将传统的“假”的语义核心概括为“非真”。传统的“假”表示的是与客观事实不相符的事物,是用来判断语义真值的,同一种事物存在“非真即假”的情况。根据前文的分析,新兴的“假”表示同一范畴内的非原型成员,将新兴的“假”的语义核心概括为“非原型”,新兴的“假”表示的是与主观原型不符合的事物,是用来判断事物符合原型与否的,同一事物存在“非此即彼”的情况。“假”由“非真”发展为“非原型”正是通过隐喻实现的。观察发现,传统的“假”的语义核心及作用正是系统地投射到新兴的“假”的语义核心及作用,完成“假”的语义迁移过程,其映射过程具体如下:
由上文分析可知,“假”的意义演变正是通过隐喻来完成的,“我可能X了(个)假Y”构式中的“假”凸显了主观意义上的偏离原型,“假”的主观意义增强,客观意义减弱,“假Y”获得新的指称义,这些促成了“假”的意义的重新调整。
2.语用否定的标记化
“模糊词语,由于它自身的语义不确定,在特定的语境中,便有可能用来表示语用否定。语用否定按照否定程度分为全封闭否定、半封闭否定和弱封闭否定,其中,弱封闭否定,即语用否定的强度比较弱一些,不够有力。用模糊词语表示的,就属于这一类”。[7]上文提到构式中的“假”表示的是“非原型”。需要指出的是,在同一范畴内,偏离原型的为非原型成员,但是非原型成员偏离原型的距离并不相等,所以构式中的“假”具有模糊性。“假”是对“XY”的不认可,也是对“我可能X了(个)Y”表达的适宜条件的否定。按照否定方式划分,“我可能X了(个)假Y”构式属于用模糊词语“假”表示的语用否定;按照否定强度划分,“我可能X了(个)假Y”属于弱封闭否定。在统计的语料中,表达语用否定意义的语料共有70条,所占比例为43.75%(例句没有表达偏离预期的则判定为语用否定)。
“形容词的有标记和无标记现象实质上是它们用于问句时询问范围大小的问题:具有反义关系的一对词,其中一方用于问句时,若它的询问范围包含了另一方的,则称之为无标记的;否则就是有标记的”。[8]构式中,“真”表示符合原型的成员,“假”表示偏离原型的成员,“真”和“假”是一对具有反义关系的词。当“真”用于问句时,回答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假”,所以询问域包括“真”“假”(即原型、非原型)整个概念范围,“真”是无标记项。当“假”用于问句时,回答通常是“假”,也可以回答“假”的程度,询问域只问到了“假”(非原型)的范围,所以“假”是有标记项。在逻辑分析中提到“假”是对“XY”的不认可,构式通过“假”来对整个构式进行语用否定,同时也是对“我可能X了(个)Y”表达的适宜条件的否定。“假”是“偏离原型”的标志,也是语用否定的标志。
(8)我可能用了假QQ,难道一放假小伙伴们都雪藏了?群也不活跃了,也没人聊天了。(微博,2017-01-20)
(9)我是看了什么武侠剧,我可能看了假《知否》,我一时竟不知道凤仙是谁。(微博,2019-02-11)
当人们表达一件事物符合原型时,人们会直接表达。如例(8)的QQ软件,QQ软件是人们常用的社交软件之一,放假时人们使用QQ聊天软件的状态应是活跃的,但出现了与QQ的原型不符的情况时,人们用“假QQ”来表达。当QQ符合原型时,人们不会刻意用“真QQ”来表示。本文采用石毓智(2001)的方法进行检验,当“真、假”用于“名+是+形+的吗?”问句时,如例(8)中,当“真”用于问句时,形式为“QQ是真的吗?”询问域包括真和假整个概念范围,回答既可以是“真”(符合原型),也可以是“假”(不符合原型),所以,“真”是无标记项。当“假”用于问句时,形式为“QQ是假的吗?”询问域只包括假这一方面,回答可以是“假”(偏离原型),也可以是“假”的程度(即偏离原型的距离)。询问域是真假范围的一半,“假”是有标记项。“假”不是对“QQ”真值进行否定,而是对“我可能用了QQ”这一表达的适宜条件进行否定,通过“假”这一模糊词语对构式进行语用否定,“假”是语用否定的标志。例(9)当“假”用于问句时,形式为“知否是假的吗?”因为回答只能是“假”或者“假”的程度,所以,询问域只包含了“假”这一方面,“假”是有标记项。当电视剧《知否》符合原型时,人们直接用《知否》来表达,而不用“真《知否》”的表达,“真”为无标记项。当电视剧《知否》不符合原型时,人们用“假《知否》”进行表达,“假”是对“我可能看了《知否》”的否定性表达,“假”是有标记项。“假”的语义路径分为偏离原型和语用否定的标记化,“假”由“非真”演变为“非原型”是通过隐喻机制实现的,“假”由于其自身的模糊性而对该构式起到了语用否定的作用,“假”的标记化推进了“假”的意义演变过程。
二、双向压制
根据构式的定义,“当且仅当C作为形式与意义的结合体<Fi,Si>,Fi的某些方面或Si的某些方面不能从C的构成成分或从已经确立的构式中精确地推导出来时,C就是一个构式”。[9]“我可能X了(个)假Y”中的关键成分“可能”承认XY的已然性,“假”表示偏离事物的原型,“可能”和“假”的意义不能从结构中精确地推导出来,所以“我可能X了(个)假Y”是构式。Goldberg(1995)认为,“构式可强制词项产生新的相关意义”[10]。王寅(2009)主张扩大“压制”的含义,“只要是对语句(包括短语或分句)的结构、意义和用法起主导性或关键性作用,并迫使他者作出适当调变的现象都称作‘压制’。在一个语句中,可能是词层面以上的语法构式起主导作用,就叫构式压制;也可能是词汇起主导作用,能调整或改变整个构式意义或用法,这可称为‘词汇压制’”。[11]“我可能X了(个)假Y”构式符合完形心理学的“1+1>2”模式,构式的整体意义并非各个构件的线性叠加,而是词汇压制与构式压制的双向互动下产生的。
根据上文引用的“假”的释义,即“虚伪的、不真实的、伪造的、人造的(跟‘真’相对)”,可以将“假”概括为“非真”,与客观事实不符合或质量不达标。基于人们在现实世界中对“假”的理解,“假”的事物与相关标准不符合、与客观现实不符合,构式中的“假”承袭了现实中人们对“假”的理解,构式中的“假”表示偏离事物原型,与说话人主观不符合,偏离说话人预期。“我可能X了(个)假Y”的构式义即“因X/XY偏离事物原型,与说话人预期不符合而产生的一种负向评价”正是源于人们对传统的“假”的理解。传统的“我可能X了(个)假Y”中,“假”具有判断语义真值的作用,Y是与客观事实不符合或质量不达标的Y。如“假酒”“假警察”分别表示“质量不达标的酒”“不真实的警察”,所以,具备逻辑真假的名词才能进入此结构。在新兴构式中,大量不具备逻辑真假的名词能进入此构式中,“假”与真值无关,可变成分“X/XY”进入构式后,“假”便赋予了“X/XY”以“偏离说话人预期”的语义。关键性构件“假”压制了“X/XY”的主要意义,使其超常规的搭配合理存在,这属于词汇压制。
“我可能X了(个)假Y”的整体构式义是“X/XY偏离了说话人预期时的一种负向评价”,X/XY满足“偏离原型/偏离预期”即可进入构式。“我可能X了(个)假Y”的实际意义表示“说话人X了Y,且X/XY偏离了说话人预期”。“可能”表示不确定“XY”是否发生,属于“发生了”与“没发生”这两种情况之一。该构式的整体义表示“X/XY”的动作/事件已经发生,构式义迫使“可能”作出适当调变,“可能”在该构式中属于“X/XY”已经发生了的情况。因为“在‘动+了+宾’结构中,动词表示经常性动作时,不能加‘了’”。[12]所以,在这个表达中,X/XY不表示经常性的动作。但语料中出现了“X/XY”表示经常性的动作,如“吃饭”“睡觉”“起床”等,这类语料数量相对较少,但不属于孤例。在构式整体义的压制下,构式迫使“了”作出调变,表示经常性动作的“XY”中间能插入“了”,如“我可能吃了假饭”“我可能睡了假觉”等。以上两种情况属于构式压制。
构件“假”获得“偏离原型”义后,反过来对构式产生影响,“假”本身的内涵表示“不符合客观实际、不符合相关标准”,这使得“假”在“我可能X了(个)假Y”中也产生了“平行语义”,即“不符合主观预期,与原型不符”。“我可能X了(个)假Y”构式是在构式压制与词汇压制互动下产生的。在词汇压制方面,“假”压制了“X/XY”的主要意义,“X/XY”进入构式后便获得“假”赋予的“偏离原型”义。在构式压制方面,构式整体义压制了“可能”的意义,同时也压制了“了”,使得“了”获得“可放在表示经常性动作的XY中间”的意义。在构式压制与词汇压制的互动下,“我可能X了(个)假Y”中的构件“假”“可能”“了”“XY”相互协调,“假”压制“XY”,构式整体压制“可能”和“了”,构式得以合理存在。“压制过程往往使构式结构中的某个要素更加凸显,别的要素相对退隐,即凸显此而压迫彼,而能够凸显的要素恰恰是构式建构和成活的关键所在”。[13]在压制的过程中,由于“我可能X了(个)假Y”产生之初就带有明显的“偏离说话人预期的一种负向评价”,传统中的“假”和构式中的“假”存在的平行语义,人们在心理角度上巩固了“假”的意义,“假”的意义更加凸显,“可能”和“了”相对隐退,构式凸显“假”而压迫“可能”和“了”,“假”正是构式成活的关键。
“我可能X了(个)假Y”的生成过程分为两部分:“假”的语义迁移路径和双向压制。“假”通过隐喻机制完成了语义演变过程,即由“非真”演变为“非原型”,“假”的语用否定标记化巩固了“假”的语义演变地位。“我可能X了(个)假Y”是在构式压制和词汇压制的双向互动下产生的。鉴于语言内部因素,“我可能X了(个)假Y”符合语言经济性原则,通过这一简练的构式便能表达反预期、负向评价、调侃幽默等多重意义,人们在遇到某事物不符合预期时,“我可能X了(个)假Y”就成为人们表达的备选项。鉴于社会外部因素,“我可能X了(个)假Y”的表达式流行于高校期末考期间,受众多为年轻人,年轻人追求新颖的表达方式,加之有网络媒体的推动,“我可能X了(个)假Y”得以广泛传播。
“我可能X了(个)假Y”的生成过程分两步完成:“假”的语义迁移路径和双向压制。“我可能X了(个)假Y”的核心构式义在于偏离原型,构式的话语意义是在偏离原型的意义上产生的。在构式的传播过程中,“假”成为语用否定的标记项,这加强了“假”的演变趋势。“我可能X了(个)假Y”概括义强,符合经济性原则,同时也迎合大众的猎奇心理,该构式得以广泛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