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髀石

2021-10-01郭晓力

西部 2021年5期
关键词:金枝碧云梅兰

郭晓力

做完一例胆结石手术,回到办公室,刚拿起茶杯喝了口水,听见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转过身去,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妈,正咧着猩红的嘴巴对我笑,参差不齐的四环素牙敞露着,左上侧的牙缝间残留着青菜叶子,满头卷发焗成了酒红色,热烈、奔放、张扬。我惑然地看着她,她说:“臭小子,不认识你姑了!”

我恍然大悟,是金枝姑姑,急忙堆起笑脸说:“姑,你咋突然来了?事先怎么不打个电话,我好去接你。”

金枝是我堂姑,她爹是我爷爷的弟弟。

“又不是领导视察工作,打啥电话?虚头巴脑的。”金枝姑姑咯咯咯地笑,文得细弯的眉毛拱起了一层层皱纹。

金枝姑姑年轻时挺漂亮的,长得像《英雄儿女》里的王芳,剑眉杏眼,俊秀中透着英气,扎两根齐肩的麻花辫,颇有几分不爱红装爱武装的飒爽。眼前的她,早已把自己捯饬得面目全非了。已进入六月,来来往往的人都穿短袖了,她脖颈上还耷拉着一条粉红色纱巾,松松垮垮长及膝盖,看着都热。

姑姑打量一番办公室,像天真少女似的滚动着眼珠子,上上下下扫描我两个来回,说果然是金眼科银外科。她伸手拍了拍我的肚子说:“瞧瞧,腐败肚都挺起来了,病人的红包滋润的吧?”

我说姑姑这种话可不能随便乱说,搞不好会丢饭碗的。姑姑扬起手,在眼前一扇说:“我懂,哪行没有潜规则。”我岔开话题,问她回家了没有,她说下了车就直奔医院看我来了。

“臭小子你知道吗,姑姑打小就疼你,最惦记的就是你,你爸都没让我这么惦记,你小子心里就没我这个姑姑,平时连个电话都想不起来打一个。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你是捎带把姑一起给忘了。”

姑姑年过花甲了,声音还跟年轻时一样,音高、声脆、频率快,说起话来突突突机关枪一样。

“怎么会,我心里想着姑姑呢。”我微笑着说道。

“嘴巴还那么甜,跟小时候一样。”

我要给姑姑泡茶,她阻止了我,端起我的茶杯大口喝了起来,吞咽声咕咚咕咚,仿佛小时候玩耍时把石头丢进废弃机井里的声音。姑姑喝干了杯子里的水,用手掌抹了下嘴,一片茶叶粘在嘴角,她就势抹进嘴里嚼了嚼。

姑姑说:“几年没回来,场部呼啦啦矗起了这么多楼房,都认不出来了。”

“农场城镇化建设,农牧民都住楼房了,我爸妈也从过去的老房子,搬进统一建造的住宅小区,这几年变化是挺大的。”我说道。

“变化再大也是农场,也成不了乌鲁木齐。”姑姑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很多年前,姑姑离开了甘泉子,一嫁再嫁,终于嫁到了乌鲁木齐,用她的话说,在大城市扎下了根。“爱国,你不该一辈子窝在甘泉子,屈才了。”金枝姑姑惋惜地看着我。

“我一个地区卫校毕业的中专生,算什么才。”我自嘲地说道。

“地区卫校怎么了,北京上海的大学里也有次等生,一筐梨不可能个个光鲜,嗑瓜子也能嗑出臭虫来。你就是太缩手缩脚了,缺少闯劲,世界是闯出来的,你不闯哪会有你的世界。这一点你不如春玲,春玲身上有股子闯劲。”

春玲是我姐姐,从小就不安分,爱打扮,不爱学习,高中时就偷偷地谈恋爱,没少挨父亲的揍。春玲脾气倔强,这一点很像金枝姑姑,两人投缘,姑姑打小就喜欢她。高中毕业,春玲没考上大学,不想一辈子窝在农场,就瞒着父母去广东打工,后来在那里找对象结婚生子,把自己活成了南方人。

姑姑又端起茶杯喝水,新续的水有点烫,她吸溜吸溜喝了两口,放下杯子,习惯性地用手掌抹了下嘴唇,注视我片刻,说道:“现在说啥都没用了,你都四十拐弯了,老婆孩子热炕头,成油腻的中年人了。”

姑姑的话戳中了我,我也有过梦想,也想去更加广阔的天地闯一闯,可始终没有勇气付诸行动。明日复明日,眨眼间人到中年,与梦想渐行渐远。我努力让自己安于现状,人各有命。我心里挺佩服姑姑的,对生活永远充满激情和希望,认定目标,咬定青山不放松。

“你还记得梅兰阿姨吗?”姑姑突然问道,我有点懵。

“吴梅兰,梅兰阿姨,江涛的妈妈。”姑姑又说。

我看着姑姑,讶异地点了點头。江涛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我俩同岁。他妈妈回上海的时候,江涛还没上小学。

“梅兰阿姨走了。”姑姑轻轻叹了口气。

“去哪儿了?”我脱口问道。

“还能去哪儿,天堂。”姑姑看我一眼,补充道,“死了。”

“江涛在甘泉子吗?他弟弟有东西给他,是他妈妈留下的。”姑姑说道。

江涛有个弟弟叫牧阳,一岁多的时候和他妈妈回了上海,江涛和爸爸李良留在了农场。

“江涛在喀山牧场,当场长。”

“你抽空陪我去一趟,我得亲手把梅兰阿姨留下的东西交给他。”

姑姑刚从上海旅游回来,她在上海见到了牧阳。姑姑没有说梅兰阿姨留下了什么东西,我也不好多问,尽管很好奇。

“江涛知道梅兰阿姨走……了吗?”我也不自觉地回避了“死”字,群体的力量,不知不觉间就将个体同化、吞噬。

“应该不知道。听朱碧云说,梅兰阿姨和李良叔叔离婚后,就再没联系。”姑姑轻轻叹了口气。

朱碧云也是当年的知青。

我注视着姑姑,问道:“姑姑,你一直都和上海有联系,知道梅兰阿姨的情况?”

“是啊。”姑姑感觉到了我疑惑的眼神,“我明白你心里想啥,我口无遮拦,心里憋不住事。不过那也得看什么事,啥事能说,啥事不能说,你姑姑我拎得清的。”“拎得清”三个字,姑姑学的是上海腔,似乎强调了她和上海之间某种微妙的关系。

下班后,我和妻子陈静带着儿子小天,到父母家团聚。

我和陈静在厨房准备饭菜,母亲陪着金枝姑姑在客厅说话。其实都是姑姑在说,母亲偶尔说句什么,一句话刚开了个头,便被姑姑截了去。

父亲躺在卧室,不会说话不能动,长期的卧床,几乎耗尽了他的元气。见人进来,只会迟缓地转动着深陷在眼窝里煤球似的眼珠。母亲进卧室给父亲翻身换尿垫,一连串动作娴熟自然。父亲躺在床上快十个年头了,他病倒后,姑姑回来看过他一次。上午,姑姑一到家就直奔卧室,俯着身子站在父亲床前,叫了一声哥。父亲盯着姑姑看了很久,浑浊的眼睛骤然一亮,喉咙里发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声音,神情很激动,干枯的手指无力地抽动着,像冬天荒漠上风中的骆驼刺。姑姑握住了他的手,两行泪水从他深深的眼窝里流了出来。

“你哥认出你了,他心里念着你呢。”母亲抬起手背抹眼泪。

姑姑握着父亲的手,呜呜呜地哭,哭声娇细,俨然不像年过花甲的老人的声音。姑姑的痛哭发自内心,父亲是他的恩人,也是贵人,可以说,没有父亲,就不会有姑姑的今天。四十多年前,十八岁的姑姑出了她人生头一回远门,投奔她的堂哥张福,没想到一走就走到了天边,姑姑的命运也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姑姑十八岁那年,情窦初开,爱上了同村一个叫冬生的青年,冬生浓眉大眼,很像样板戏《沙家浜》里的郭建光。姑姑的爹,也就是我二爷爷,坚决反对她跟冬生来往。冬生家出身不好,他爷爷当过伪保长,土改时被镇压了。姑姑不管,别说冬生的爷爷当过伪保长,就是冬生亲自当过,她也不在乎。

那年秋天,金枝姑姑和冬生在村南边的废砖窑里幽会,被两个追野兔的小孩儿撞见了,刹那间,仿佛一把盐扔进了油锅里,整个村子都炸了锅。

那个年代,男女私情是大逆不道的事,何况金枝姑姑还是黄花闺女。二爷爷紧闭大门,躲在屋里无颜示人,一会儿要找根麻绳勒死姑姑,扔河里喂老鳖;一会儿说没脸活人了,要撞墙。二奶奶陪在一旁哭天抹泪:“他爹,你可不能有个好歹,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可咋活呀?”二爷爷恼了,说:“就想着自己咋活,你咋不想想老子咋活?奶奶的都别活了!”说着,二爷爷把二奶奶按在床沿一顿揍,把郁积在心头的气,一股脑地撒在了她身上。

姑姑不在意村民们的目光,她这辈子认定了冬生,早晚都是他的人,她只不过是蒸馒头提前把笼盖揭开了。姑姑走在村道上,头昂得更高,腰板挺得更直,遇见有人鬼鬼祟祟地冲她指指戳戳,她大大方方地主动跟人家打招呼:“婶儿,吃了吗?”“叔,下地啊?”如此一来,反倒弄得村民们心虚,好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的是他们。

二爷爷见治服不了姑姑,就叫了几个本家后生,冲到冬生的家,打断了他两根肋骨,然后拖到街上,扒光了衣服示众。姑姑尖叫着扒拉开围观的人群,脱下自己的褂子,盖在冬生身上,抱住他放声大哭。哭声像刀子,刺穿了村民们的耳膜,永远刻在了他们的记忆中。第二天,冬生从村子里消失了,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见过他。

冬生离家出走一个月以后,金枝姑姑也走了,去新疆投奔堂哥。姑姑一走,四十多年再没有回过老家,二爷爷二奶奶去世,她也只是深夜在路口烧纸,面向东方跪着给爹娘磕头。东方,是老家的方向,爹娘的方向。

其实,自从父亲第一次回老家探亲,就在姑姑的心里埋下了新疆的种子。

父亲到甘泉子那年才十六岁,听说新疆能吃饱饭,就跟着同乡跑到了新疆,一直跑到甘泉子,跑到了中国的最西边。父亲好奇,这地方水是咸的,为啥叫“甘泉子”。

父亲离开家八年后,才第一次回老家,那年他已经二十五岁了,该娶媳妇成家了。父亲回到家乡,半个村子的人都拥到爷爷家,男人们吸着父亲散的雪莲牌香烟,女人孩子们吃着父亲发的水果糖,津津有味地听父亲高谈阔论。父亲说新疆好,大米干饭肉浇头,白面馒头辣子鸡,敞开肚皮吃,去的人都有工作。父亲的话,听得年轻后生们摩拳擦掌,蠢蠢欲动。有人急不可待,央求着要跟父亲去新疆。

金枝姑姑倚着门框,嘴里含着水果糖,偏着红扑扑的脸,望着滔滔不绝的父亲,心里向往着陌生的新疆。

那次探家,父亲住了半个月,给父亲说媒提亲的踩平了门槛,最终爷爷替父亲作主,答应了杜寨的杜家,就这样,杜月仙便成了我母亲。在众多的提亲对象中,母亲并不出众,相貌平平,厚唇龅牙长脸,平胸短腿黑皮肤,父亲心里不满意,爷爷吧嗒着烟袋锅说:“媳妇是过日子的,不是贴墙上看的,月仙这闺女中,踏实本分,放心。”

父亲和母亲匆匆举办了婚礼。三天后,母亲就跟着父亲去新疆了。三天四夜火车,接着又坐了五天汽车,再坐了三天马车,到了甘泉子,母亲都站不稳了,倒头睡了一天一夜。脑袋不晕了,才顾上仔细看看环境,一看,母亲心凉了大半截,红着眼圈对父亲说:“张福,恁诳了俺。”

吃饭的时候,父亲拧着脸朝客厅望,喉咙里呜呜响。母亲离开餐桌走到父亲床边,给他掖了掖被子,说:“金枝来了,你想坐桌上一起吃?”父亲呜呜两声,母亲又说:“不行,你坐不住。安生躺着,一会儿喂你吃。”

母亲重新回到餐桌,失望填满了父亲深深的眼窝。姑姑看看父亲,对母亲说:“就让哥一起坐吧,吃不成,坐着他也高兴。”

母亲说:“要是能坐早就让他坐了,坐不住,总不能娃娃一样抱怀里吧?”

姑姑说:“你是圣人不开口,开口噎死牛,牛脾气一点儿没改。”

母亲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辈子改不了了。”

“不改不改,我就喜欢你的牛脾气,改了我跟谁抬杠去。”姑姑笑呵呵地举起杯,“来,为永葆革命本色的牛脾气干杯。”

母亲被金枝姑姑逗乐了。这些年母亲不容易,躺在床上的父親全靠她,偶尔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能理解。除了照顾父亲,母亲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就是跳广场舞,那是母亲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每天吃过晚饭,安顿好父亲,母亲就匆匆赶到公园。喧嚣的音乐,欢乐的人群,让母亲抽身尘世,暂时忘却父亲,也忘却自己,忘却一切的委屈和不如意,挥舞着,扭动着,疯狂着。舞姿好不好看、动作美不美观都不重要,母亲只想尽情地享受那片刻的忘却和短暂的逃离。

四十年前,金枝姑姑万里迢迢来到了甘泉子,发现现实跟梦想有天壤之别。姑姑到了我家,天已经黑了,我母亲早已准备好了晚饭。一路上十几天,姑姑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离开家时,二奶奶一边扯着衣袖抹眼泪,一边给姑姑包裹了十几个高粱面窝窝头,她就靠着十几个窝窝头,从老家摸到了甘泉子,吃到最后,窝窝头又黑又硬,像生铁疙瘩,姑姑饿得胃疼也咽不下。

姑姑看着面前的晚饭,苞谷面发糕,一大碗白茬茬的土豆丝。母亲刀工不行,土豆丝切得筷子一样粗。父亲劝姑姑快吃,她咽了口唾沫说:“不急,等饭菜上齐了再吃。”母亲看看父亲,父亲看看母亲,父亲说:“吃吧,齐了。”姑姑说:“不是顿顿吃大米干饭肉浇头,白面馒头辣子鸡吗?”父亲神情有几分尴尬,母亲仰脸翻了翻眼皮,鼻子里哼了一声。姑姑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父亲说:“今天晚了,先对付对付,咱明天吃大米干饭肉浇头。”母亲又仰脸翻了翻眼皮说:“还大米干饭肉浇头,米汤都喝不上。”姑姑看着苞谷面发糕土豆丝,愣怔了片刻说:“哥,你咋不说实话,咋诳人哩?”母亲哼一声说:“不诳人谁来?”母亲有几分幸灾乐祸。姑姑不再说话,拿起筷子,抓着苞谷发糕大口吃了起来。虽然跟大米干饭肉浇头不能比,可比高粱面窝窝头好吃多了。

场里同意接纳姑姑,农场缺人,一般来投亲靠友寻口饭吃的,都能留下。得知種地,姑姑又意外了一下,父亲回老家探亲时说这里都是拿工资的工人,没说种地啊。姑姑说:“要知道种地,大老远跑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弄啥,在家不能种?”失望归失望,抱怨归抱怨,姑姑还是留下来了,她是一个勤劳乐观的人,不怕吃苦,很快就找到了快乐。

那时候农场不大,人也不多, 姑姑很容易就融入了,每天回到家,就讲东家长西家短。母亲说:“我来这么多年了,都没你来两个月知道得多。”姑姑不在意母亲话里的刺,得意地说:“那是我人缘好。”

农场最吸引姑姑的是知青点,夜幕降临,那里就会传来欢快悦耳的手风琴声,她被那美妙的声音迷住了。

那天晚上,月亮很圆、很亮,亮得能看清一丈外人的眉眼,姑姑正蹲在厕所里解手,飘来了手风琴声,当时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后来知道了,叫《红莓花儿开》。姑姑寻着手风琴的声音到了知青点。十几个年轻人围在沙枣树下,一个漂亮姑娘坐在木墩子上,靠着沙枣树拉手风琴,大家随着琴声歌唱,沙枣树枝叶搅碎的月光,碎银子一样洒在拉琴姑娘的脸上,她微微侧着脸,头时而偏向左,时而偏向右,嘴唇抿着笑意,睛眼里闪烁着清澈的光。

拉手风琴的姑娘,就是吴梅兰阿姨。

吴梅兰阿姨和知青点让姑姑认识了一个新的世界,那是一个陌生而又令她痴迷向往的世界。她知道了有个大城市叫上海,知青们津津乐道的黄浦江、外滩、南京路、城隍庙、大光明电影院,还有生煎包、蟹壳黄、三鲜饨馄、排骨年糕,以及上海牌手表、海鸥洗头膏、百雀灵雪花膏等等,都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知青们的一切,都让姑姑感到新奇,他们的衣着打扮、说话声调,甚至待人含着淡淡冷漠的彬彬有礼,在她眼里都是那样的与众不同。知青们说话,她虽然听不懂,可喜欢听,男男女女都轻声细语叽叽哝哝,不像老家人说话,一张嘴半个村子都能听见。

知青们对姑姑并不热情,有的还带着嫌弃,可她不在乎,依旧吃罢晚饭就往知青点跑,听吴梅兰阿姨拉手风琴,听大家唱歌,听他们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知青们说到开心时笑,她也跟着笑;说到气愤时怒,她也跟着怒。一个叫朱碧云的女知青很清高,走路下巴时刻都扬得高高的,像是空中有根绳子拽着,她看不起姑姑。一天晚上,姑姑又去了知青点,朱碧云正在洗头,满头都是海鸥洗发膏泡沫,她伸手够搭在脸盆架子上的毛巾,姑姑急忙上前,把毛巾递到了她的手里。朱碧云擦干头发,睁开眼看见姑姑笑眯眯地站在一旁,吓了一跳,尖叫一声说:“噢哟,吓死人嘞,没事不要乱跑的呀,这里是知青点,外人不好随便进进出出的,晓得伐?”姑姑讪笑着,羞愧地低下头,继尔又抬起脸,看了看知青们,似乎并没有人在意她。

离开知青点,还没走到家,姑姑心头的郁闷就消散了,被朱碧云数落算不了什么,人家是知青,有文化,是响应国家号召敲锣打鼓戴着大红花从大上海来的,不像她,是在老家没脸待下去了投奔堂哥逃难来的,朱碧云看不起她很正常。

知青中,姑姑对吴梅兰阿姨印象最好,她不仅人长得好,手风琴拉得好,对人也好,嘴角总是挂着浅浅的笑,说话慢声慢调,从没见她跟人急过。吴梅兰阿姨对姑姑很客气,姑姑为了讨好知青们,经常帮他们干点活,挑水、洗衣服、生炉子、做饭,刚开始知青们还多少觉得别扭,慢慢就习惯了,朱碧云甚至公然给姑姑派活,让她干这干那。吴梅兰阿姨从不让姑姑干活,有时姑姑帮她干了什么,她会不停地说:“谢谢侬,谢谢侬。”因为吴梅兰阿姨和知青们,甘泉子在姑姑眼里有了色彩。

一次打柴时的生死遭遇,促进了姑姑和吴梅兰阿姨的情义,也让李良叔叔走进了吴梅兰阿姨的心里。

为保障冬季取暖,每人都有打柴的任务。打柴是个辛苦活,梭梭林生长在荒漠戈壁,打一趟柴要跑很远的路,天不亮就出发,回到家往往是繁星满天了。吴梅兰阿姨娇柔纤弱,每年打柴是最让她发愁的事,自从来了金枝姑姑,这个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了。

那是一个秋天,梭梭林一片褐黄。太阳已经偏西,姑姑和吴梅兰阿姨把砍下的梭梭捆成捆,准备装上拉拉车。吴梅兰阿姨突然想解手,姑姑提醒她别跑太远,梭梭林里有狼。吴梅兰阿姨是大城市长大的,不像姑姑从小长在农村,随便找个墙角旮旯就能方便,她跑到一处茂盛的梭梭后面,确信姑姑看不见、也听不见声音才蹲下。

姑姑正就着水壶嘴喝水,隐约听见吴梅兰阿姨叫了一声,她喊了两声“梅兰”,没有回应,心头一紧,抓起了砍刀。姑姑警惕地向吴梅兰阿姨解手的方向走去,心怦怦直跳,她担心吴梅兰阿姨遇见了狼。姑姑脑子里想着如何对付狼,据说狼是铁头麻秆腰,不能打脑袋,得打腰,打折了腰狼就站不起来了。然而,茂盛的梭梭后面,吴梅兰阿姨正拼命反抗的不是狼,是个人,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络腮胡压在吴梅兰阿姨身上,左手捂着她的嘴,右手拉拽着她的裤子。吴梅兰阿姨两只手紧紧地拽着裤腰,踢腾着腿,呜呜地叫喊。姑姑愣住了。络腮胡看了眼姑姑,叫她滚开。络腮胡点醒了姑姑,她举起砍刀朝他砍去。而络腮胡似有防备,侧身一躲,就势抬起一只脚,结结实实地踹在姑姑的肚子上。姑姑向后飞去,倒地时,后脑勺撞到一截干枯的梭梭上,顿时眼前金星飞舞,天旋地转,脑袋里想着起来,可四肢却不听使唤。

由于姑姑的干扰,络腮胡捂着吴梅兰阿姨嘴巴的左手松开了,憋在她嗓子眼的呼救声,喷薄而出。

李良叔叔听见了吴梅兰阿姨的呼救声。李良叔叔是场部医院的医生,刚从牧区巡诊回来,正好骑着马经过梭梭林。他勒住马,侧耳听了听,确定呼救声是从梭梭林里传来的,一抖马缰,向呼救声奔去。

李良叔叔跳下马,扑向络腮胡,把他从吴梅兰阿姨身上拽了下来。李良叔叔骑在络腮胡身上,抡起拳头揍他的脸。这时,姑姑醒了,使了使劲想起身,可她头疼欲裂,梗了梗脖子,又倒了下了。姑姑看看扭打成一团的李良叔叔和络腮胡,又看看惊悸地缩成一团哭泣的吴梅兰阿姨,大声说:“快帮李医生!”

吴梅兰阿姨醒过神来,看见络腮胡把李良叔叔按在身下,手里攥着一把尖利的匕首,正刺向他,李良叔叔双手紧紧顶着络腮胡的手腕,两个人的胳膊剧烈地颤抖,刀尖离李良叔叔的喉咙不到十公分。吴梅兰阿姨站起身,惶恐地望着络腮胡,不知所措。

“使梭梭。地上!” 姑姑提醒吴梅兰阿姨。

吴梅兰阿姨看到了地上一根干枯的梭梭,慌忙抓在手里,稳了稳神,咬着牙,对着络腮胡的脑袋抡了下去。

络腮胡是个越狱逃犯,本想穿过梭梭林逃到邻国去。甘泉子周边与他国接壤,穿过一望无际的梭梭林,就到了边境线附近。络腮胡是要犯,越狱出逃,警方正通缉追捕,吴梅兰阿姨、李良叔叔和金枝姑姑,一夜之间成了智擒逃犯的传奇英雄,报社记者还专门作了专访。

吴梅兰阿姨开始关注李良叔叔。农场的男人大多邋遢不讲究,李良叔叔总是把自己从头到脚收拾得清清爽爽,风纪扣系得一丝不苟,走起路来抬头挺胸,面带微笑,意气风发。以前,吴梅兰阿姨最害怕上医院,看见穿白大褂的医生,闻到医院的味道她就紧张,自从李良叔叔救了她以后,她对医院不再恐惧,一有点头痛脑热就往医院跑,不小心手指头割破了也要去医院。有时不想下地干活,她就去医院找李良叔叔开病假条。

吴梅兰阿姨一直以为李良叔叔是南方人,有一次,看见他就着大蒜吃面条,就说:“李医生,你吃饭的样子一点儿不像南方人。”他笑了笑说:“我本来就不是南方人,我是陕西人。”

李良叔叔是转业军人,在部队当过卫生员,转业到甘泉子,场部医院刚成立不久,就做了医生。

朱碧云发现吴梅兰阿姨对李良叔叔有好感,提醒她不能在农场找对象,一旦结了婚就不好回上海了。朱碧云和众多知青一样,坚信有朝一日可以回上海。吴梅兰阿姨纳闷,找对象跟回上海有什么关系?朱碧云说:“当然有关系了,李良又不是上海知青,外地人想进上海比登天都难,结婚成了家,上海还回得去吗?”

吴梅兰阿姨说:“报名来新疆时,说等过个三五年把新疆建设好就回去了。都快两个五年了,也没见谁回去。”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要像铁人王进喜那样,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朱碧云不像吴梅兰阿姨那样悲观,总是信心满满。“女人最大的资本是什么?趁年轻模样好,在上海找个门槛精的男朋友结婚,调回上海,问题不就解决了。千万记住,不好在这里轧朋友的,晓得伐?”

吴梅兰阿姨承认朱碧云的话有道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现实,就像一个梦虚无缥缈。现实难以把握,未来更是无法预料,谁也不知道命运之神会把你抛向何方。吴梅兰阿姨不想活在梦里,她要活在现实生活中,抓住眼前看得见摸得着的幸福。

吴梅兰阿姨的愿望实现了,她把李良叔叔抓在了手里。

那年夏天,一个周日,吴梅兰阿姨去二分场看同学,回来的路上下起了大雨。甘泉子气候干燥,一年到头难得下场雨,滂沱大雨更是难遇,在她的记忆里,来农场这么多年,如此酣畅淋漓的大雨似乎还没遇到过。雨刚下的时候,雨滴淋在身上,凉爽宜人,她有点久旱逢甘霖的心旷神怡,情不自禁地放开嗓门大喊了几声。雨越下越大,雨滴聚成了雨鞭,抽打着她。天地混沌,风谲云诡。她加快步子,在泥泞的道路上趔趄前行,泥水没了鞋面,挂满了裤脚。

在吴梅兰阿姨最无助的时候,李良叔叔出现了。他出诊回来,骑着马背着药箱,身上裹着厚重的帆布雨衣。透过雨雾,他认出了她。他勒住马,因为罕见的大雨,马显得有点急躁,喷着响鼻在原地打了个圈才停住。吴梅兰阿姨绝境逢生般地兴奋,强忍住了扑上去拥抱他的冲动。

李良叔叔脱下雨衣,披在吴梅兰阿姨身上,那一刻,她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雨丝毫没有停的意思,任性地澆淋着干涸的荒原。冒雨走了一段,看见一间废弃的房屋,他们进去避雨。房顶破败,遮挡不住恣意的雨水,雨水混着房泥落下,他们不停地换着位置,寻找避雨的地方。他们站在一块逼仄的干燥处,靠得很近,彼此能感觉到呼吸。她微微低着头,脸上涌起一抹潮红。她抬头看他,和他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她抱住了他,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一年以后,吴梅兰阿姨和李良叔叔的第一个孩子降生了,就是江涛。那一年我也出生了,跟江涛同月,他月头,我月尾。江涛和他之后出生的弟弟牧阳,名字是有讲究的。吴梅兰阿姨怀孕的时候,一个傍晚时分,她和李良叔叔依偎在夕阳下,夕阳下的草原瑰丽梦幻,她抚摸着鼓胀的肚子说:“给孩子起个名吧。”

李良叔叔望着沉向草原的夕阳,思索片刻说:“牧阳怎么样?牧场的牧,阳光的阳。”

吴梅兰阿姨想了想说:“离开上海快十年了,经常会想念黄浦江,想念它的气味,它的涛声,等孩子出生了,叫江涛好吧?”

李良叔叔说:“好,听你的,叫江涛,等以后再有了孩子,就叫牧阳。”

我曾经很羡慕江涛的名字,声画并茂,波澜壮阔,独特、个性,不像我,见是个带把儿的,父亲随口说,叫“爱国”吧,于是,我就成了大街上无数“爱国”中的一员。

江涛四岁那年,他弟弟牧阳出生了。牧阳快两岁那年,知青们开始闹着返城回上海。那时,知青们的回城梦已经断了,没有特殊情况,基本上都已结婚生子,过起了苦中有乐平淡幸福的日子,就连坚决反对在农场找对象结婚成家的朱碧云,也终被生活的河流淹没,和一个对她马首是瞻、死心塌地的知青结了婚。谁料想,突然有一天,峰回路转,传来了知青回城的消息,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心又被搅乱了,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

朱碧云义不容辞成了知青们的领袖,为回城找场里,找上级,摆事实,讲道理,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那些日子,朱碧云像打了鸡血,给缺乏信心的知青们鼓劲:“幸福等不来的,我们要积极行动起来,努力去争取。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一切要靠我们自己。《国际歌》唱得老好的,晓得伐?”

金枝姑姑靠着老榆树,嗑着瓜子,看我和江涛玩髀石。她嗑瓜子技艺超群,扬手把瓜子扔进嘴里,舌尖一顶,瓜子便立在了上下牙齿之间,轻轻一咬,“嘎嘣”一声,瓜子仁钻出了壳,瓜子皮粘在嘴唇上,转眼间,嘴唇上就粘满了瓜子皮,轻轻一吐,瓜子皮撒着欢翻飞出去,落在脚下。

牧阳跟屁虫一样,和我们抢髀石,江涛推他,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咧嘴哭号。姑姑吐掉瓜子皮,说:“江涛,让你弟弟玩一会儿呗。”

江涛不理姑姑,她就哄牧阳,掏出瓜子给他吃。这时,朱碧云扬着下巴经过老榆树。姑姑说:“朱碧云,又请愿去了?这回咋样,八字有一撇吗?”

朱碧云乜视着姑姑说:“跟你有关系吗?”

朱碧云扬着下巴走了,姑姑看着她的背影,自语:“拽啥,屁股瘪得破铝盆似的,一看就生不出儿子。”

那时金枝姑姑也不小了,但还不成家,父亲也托人介绍,见了几个都没成,不是她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嫌弃她。姑姑在老家和冬生的事被添油加醋地传到了农场,说姑姑不仅早已不是黄花闺女,还生了孩子,而且孩子在老家藏着,就等着哪个冤大头娶了她,生米做成熟饭,她就把孩子接来。姑姑的事是老家来的人说出去的,有一个同村来投靠父亲,父亲没能力满足他的愿望,他就翻了脸,背后骂父亲,顺带把姑姑的事捅了出去。姑姑拿把斧头堵住那个同村,杏眼圆睁,同村还没回过神来,斧头便劈了下去,幸亏他躲得快,斧头擦肩而过。同村像一只受惊的驴,嗷嗷叫着狂奔而去,再没出现在甘泉子。从此,姑姑名声大振,令男人畏惧三分。

回城风波自然波及了吴梅兰阿姨,吊起了她回上海的胃口。李良叔叔不以为然,说知青们都有口有家,拖儿带女回上海,没那么容易。吴梅兰阿姨说:“听朱碧云讲,有的地方的知青已经回去了,我们也很有希望的。”

李良叔叔說:“我又不是上海知青。”

吴梅兰阿姨说:“你是上海女婿呀。”

李良叔叔笑笑,系好风纪扣准备出门,说有个刚做了肝包虫手术的病人情况不稳定,得去医院看看。他不想和她谈论回上海的问题,认为朱碧云他们异想天开,闹回城不是一回两回了,哪回不是瞎闹腾一阵,结果各自回家吃馍喝茶。

然而,这回真的不一样了。

一天午后,吴梅兰阿姨正在井边打水,朱碧云和两个知青代表兴冲冲地回来,朱碧云脸庞通红,像熟透的西红柿,看见她就说:“成功了成功了,可以回上海了!”吴梅兰阿姨正手把着辘轳摇把打水,听了朱碧云的话,脑袋“嗡”的一下,手松开了摇把,正往上摇的一桶水“嗵”地掉回井里。

知青们开始忙着回上海,心急的等不到办手续,就举家匆匆踏上了归途。那段日子,每天都能看见有知青带着大包小包离开。金枝姑姑嗑着瓜子,看着离去的知青们,怅然若失,她吐掉满唇瓜子皮说:“上海有啥了不起,将来让我儿子娶个上海媳妇,我就是上海的婆婆。”

知青回上海,我也心神不宁,怕江涛也去了上海。江涛把髀石抛起,接住,然后又抛起,再接住,说他不想去上海,上海不好玩,哪都没有甘泉子好玩。

在回上海的问题上,李良叔叔和吴梅兰阿姨产生了分歧。吴梅兰阿姨一心要回上海,她说她等了十几年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一定要抓住机会。她说:“朱碧云已经到上海了,我们也回吧。”

李良叔叔沉默了一会儿,说:“回到上海,户口、工作怎么办?江涛马上就该上学了,一大堆的问题,你想过没有?”

“船到桥头自然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呀。”吴梅兰阿姨说,“你总是优柔寡断,缩手缩脚的。”

李良叔叔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其他的先不说,我们一家四口回了上海,住哪儿?”

“不会让你睡大马路的。”吴梅兰阿姨轻轻地叹口气,“当年不顾爸爸妈妈劝说,要死要活地来新疆。永远忘不了我妈妈追着火车奔跑的样子,我还天真地安慰妈妈不要难过,说等过了三五年,建设好新疆就回来了。我妈妈一边跑一边哭着说,囡囡呀,你这一走,恐怕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李良叔叔理解妻子想回上海的心情,可他有顾虑,上海对他太遥远、太陌生。结婚后,他陪她探亲去过上海,上海让他局促不安,让他无所适从,那里弥漫着傲慢的繁华、微笑的冷漠,他感到压抑,窒息,自信殆尽,毫无价值感。

知青们纷纷离开,性情温和的吴梅兰阿姨变得狂躁起来。那天,她送走了又一位返城的知青伙伴,情绪低落地回到家,看见李良叔叔正往帆布挎包里装洗漱用品。

“你要去哪里?”

“市卫生局举办培训班,给了场里一个名额,指名让我去。”

“马上就要回上海了还培训什么呀,不去不去。”说着,她夺下了挎包。

“你冷静一点好不好,不要说风就是雨的,就算回上海也得有个过程吧,总不能不工作吧?”

“什么过程?夜长梦多晓得伐?趁热打铁晓得伐?”

“等我学习回来以后再说,这次学习机会很难得,请了自治区的专家讲课。”说着,他伸手抓她手里的挎包。

“回到上海有的是学习机会,上海专家水平不比新疆高?不去不去!”

“在农场我还有点用,到了上海我能干什么?”

“你一样可以当医生呀,上海那么多大医院,不比这里条件好。”

“上海的医院是很多,可上海的人才更多,像我这样连个正经文凭都没有的赤脚医生,到了上海算得了什么。”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愿意去上海。”她把挎包扔下,默默地注视着他。

他躲避着她的目光,把她掏出来的东西又往里装。她猛地把一个肥皂盒摔到墙上,焦虑、怨怒、委屈,刹那间涌上心头,她放声痛哭。

他左手提着挎包,右手抓着洗脸毛巾,默默地看着她哭。她抹了把眼泪,决绝地说道:“两条路,要么回上海,要么离婚,你看着办吧。”

那一夜,他失眠了,独自在院子里默默地吸烟,烟头忽明忽暗,映出他一脸惆怅。抽完了一包雪莲烟,天亮了,他决定,回上海。

最终,他们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稳妥起见,吴梅兰阿姨先带着牧阳回上海,等站稳了脚,李良叔叔和江涛再过去。按吴梅兰阿姨的意思,快刀斩乱麻,全家一起走,李良叔叔坚持摸着石头过河,况且江涛就要上小学了,匆忙去上海,一切都没着落,会耽误上学的。吴梅兰阿姨想想,觉得也有道理,勉强答应了。

吴梅兰阿姨带着牧阳回上海之前,一家人在场部照相馆照了张全家福。吴梅兰阿姨搂着江涛,李良叔叔搂着牧阳,背景是天安门,一家人冲着镜头微笑着,李良叔叔的笑容却透着苦涩和迷茫。

那一年,我和江涛上小学了。

李良叔叔每月都要去牧区巡诊,一走最少半个月。离开家前,他给江涛准备好饭票,让他去场部食堂打饭吃。放了学,江涛就拿着一个大搪瓷碗去食堂打饭,有时玩疯了,错过了食堂开饭时间,就得饿肚子。姑姑觉得江涛可怜,就把他领到家里,和我们一起吃饭。母亲背后嘟囔,说姑姑总是找麻烦。她装没听见,不理母亲,再看见江涛饿肚子了,依旧往家里领。

巡诊是李良叔叔很重要的工作,牧区偏远,基本上都是少数民族,牧民们看病很不方便,都盼着他去巡诊。他很受牧民们爱戴,牧民尊称他“穷多克特”(维吾尔语,意思是好医生,大医生)。

李良叔叔喜欢草原,辽阔,通透,自由。有一次巡诊途中,他胃病犯了,疼痛难忍,骑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几次险些掉下马背。在小溪边吃午饭的时候,他就感觉到胃不舒服,但没有在意,心想是老毛病了。

乌云从山顶飘了过来,要下雨了,多年行走,他深谙草原的脾气。

刚离开小溪,雨就下了起来,隐隐约约的胃疼渐渐剧烈,直到难以忍受。他捂着肚子,伏在马背上,任马驮着,把他送到了牧民的家里。

那是一户维吾尔族牧民。大爷把羊赶进了圈,看见蒙蒙雨雾中,一匹马走了过来,再仔细看,马背上趴着一个人,双手搂着马脖子,随着马蹄的节奏颠簸。大爷走上前,认出了李良叔叔,急忙把他抱进屋子。

李良叔叔醒了,发现睡在温暖的被窝里,牧民大爷大婶慈祥地看着他微笑。大爷松了口气,大婶端来一碗香喷喷的羊肉汤饭,说:“吃吧,吃了病就好了。”大爷说:“草原上的每一间屋子、每一座毡房,都是你的家。”

吴梅兰阿姨给李良叔叔写信说,她回到上海以后,一直处于兴奋的状态,仿佛出笼的小鸟飞向了天空,迷失的孩子重新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每天清晨醒来,望着窗外的阳光,呼吸着熟悉的带着黄浦江气息的空气,不敢相信真的回到了上海。经历了新疆的艰辛,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上海的幸福。

吴梅兰阿姨母子,和老母亲、哥哥嫂子一家三口住在一起,房子很小,只有四十来平方米,本来就挤,突然间又多了两个人,更加磨不开身。离家十余年的女儿回来了,老母亲心里自然高兴,可哥哥嫂子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特别是嫂子阿彩,说话阴阳怪气,很少正眼看他们母子。人在屋檐下,只能忍着。

吴梅兰阿姨想得太简单了,回到上海,实际困难远比预想的要大得多。半年多过去了,她的工作依然没有着落,带的粮票和钱也不多了,嫂子的脸色更加难看,哥哥也失去了耐心,说话越来越刺耳。老母亲心疼她,又爱莫能助,趁哥嫂不在时偷偷塞给她几块钱,宽慰她别跟哥嫂一般见识,只要能住下去,不要在意他们的冷言冷语。她在信里从来不跟李良叔叔说不愉快的事,只说上海的好,为了让他放心,说哥嫂对她和儿子很好,连伙食费都不愿收,每次都是硬把钱和粮票塞到嫂子手里。每次写信,她都说工作有眉目了,很快就可以上班了,还说等她上了班稳定下来,他和江涛就尽快来上海,一家人团圆。他感觉到她沒讲实话,没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他,写信婉转地劝她,如果实在困难,就早点带着牧阳回来。她回信说,怎么可能,开弓没有回头箭,好不容易回了上海,这辈子就是死也要死在上海。

在朱碧云的帮助下,吴梅兰阿姨找到了工作。

朱碧云丈夫的一个同学是一家街道挂面厂的厂长,她和丈夫回上海以后,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进国营单位,无奈之下,就投奔到老同学门下。得知吴梅兰阿姨的处境,朱碧云让丈夫求求厂长同学帮帮她,厂长同学简单地问了问情况,就爽快地答应了。

吴梅兰阿姨立刻写信,告诉李良叔叔工作问题解决了,虽然不是国营单位,毕竟有了稳定的收入,终于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让他做好来上海的准备,她和儿子想他,想江涛。

厂长姓宋,叫宋德旺,一个周末,他请朱碧云夫妇吃饭,朱碧云叫吴梅兰阿姨一起去,吴梅兰阿姨觉得唐突,不合适,朱碧云说自己已经跟宋德旺说了。饭桌上,朱碧云夫妇和宋德旺谈笑风生,吴梅兰阿姨很拘谨,宋德旺对她很热情,不停地劝她多吃点,还亲手搛了一块红烧排骨放到她的碟子里。

从那以后,宋德旺和吴梅兰阿姨接触就多了起来。开始,她没太在意,想是因为朱碧云夫妇的关系,他对她多了几分友善,直到一天他单独约她吃饭,才感觉到了他对她的特殊情感。

那天下午,宋德旺说下班后一起吃晚饭,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以为和上次一样,是和朱碧云夫妇一起,结果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面对面坐着,她脸热心跳,不敢正视他。他对她的工作一番称赞,说在边疆锻炼过就是不一样,踏实能干,任劳任怨。她莞尔一笑,不知该说什么。

宋德旺说:“当年我也想去新疆,支援边疆建设,可惜家里成分不好,没去成,为这事我怪罪了父母好一阵子的。”

吴梅兰阿姨顺口说了句:“幸亏没去。”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的。”宋德旺含情脉脉地看着她,“有一年五四青年节,搞文艺汇演,你代表你们学校唱《我的祖国》,还记吗?当时我就被你迷住了,觉得你比郭兰英唱得都好。”太久远的事了,她早已淡忘,经他一说,淡漠的记忆被唤起,慢慢清晰、复原。

“后来,我和赵茂林经常往你们学校跑,就是为了能看见你。你经常跟朱碧云在一起。没想到,赵茂林和朱碧云成了一对,真是缘分。”

赵茂林是朱碧云的丈夫。

那顿饭吃了很长时间,基本上是宋德旺在说话,他的眼睛始终看着她,看得她很不好意思。她低头对着面前的碗碟,偶尔扬起脸对他笑笑,笑容有几分尴尬。宋德旺说了许多她不知道的往事。为了看她,一天放学,他悄悄跟了她半条街,从她身边经过,故意把钢笔丢到地上,然后做出拾钢笔的样子,趁机和她打个照面。他没有勇气向她表白,他的家庭出身不好,模样也不出众,很自卑。

“都是美好回忆了。”宋德旺感慨地说道,“真的很美好。”

宋德旺问她爱人怎么没有一起回上海,她敷衍说工作暂时离不开。他说:“你的情况我多少也听说了一点,你爱人不是上海知青,是个医生。医生蛮好的。”

她看了他一眼,与他的目光相遇,心头一灼,遽然闪开了。

吴梅兰阿姨再三催促李良叔叔去上海,说自己准备在挂面厂附近租间房子,已经看好了,虽然小一点,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什么样的困难都能克服。他没有理由再推脱,就答应她带着江涛去上海。

李良叔叔正准备跟场里说去上海的事,何干事告诉他,他被评为自治区先进劳模,要去乌鲁木齐参加表彰大会。他左思右想,认为这个时候向场里提出离开不合适,去上海的事等一等再說。

李良叔叔参加了表彰大会,胸前佩戴着大红花,受到了领导的接见。紧接着,李良叔叔的事迹登上了报纸。报纸上赞扬他扎根边疆,视牧民为亲人,妻子是上海知青,回了上海,他却选择留下,他舍不得边疆,舍不得各族农牧民。李良叔叔成了榜样,农场号召广大职工群众向他学习。学校积极响应,请他为师生们作报告。我为江涛骄傲,那些日子,我和江涛走在校园,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下,脖子扬得高高的,像两只小鹿。

李良叔叔去上海的事一拖再拖,吴梅兰阿姨失去了耐心,写信质问他是不是不想一家人团圆。她不听他解释,给他设定了期限,必须在规定期限内到上海。她的工作问题解决了,有了收入,底气也足了,字里行间透着克制不住的霸气。

李良叔叔向场领导提出去上海,场长久久地注视着他。场长的眼神让他不自在,他干咳一声,说:“梅兰要上班,还要带孩子,一个人顾不过来。”

场长苦口婆心地教育他,要有大局观念,要懂得舍小家顾大家,哪个家庭没有困难,不能因为困难就不顾集体利益。场长还说,他是农场的人才,农场需要他,各族农牧民需要他,组织上正考虑送他去医学院进修,提拔他当场部医院院长。

李良叔叔回上海的事,又搁浅了。

李良叔叔没能在吴梅兰阿姨规定的期限回上海,她坚信,他对婚姻、对这个家,已经失去了诚意。她太累了,没有精力跟他打太极了,写信摊牌离婚,没有太纠结,似乎她的内心深处早已在等待这一刻。那是一个周末,她去邮局买了张八分钱的邮票贴在信封上,把信投进了邮筒。走出邮局,她轻轻地吁了口气,心里顿时轻松了。她看了眼手表,时间还早,决定去理发店烫头。朱碧云说了她多次,让她把头发烫一下,时髦一点,不要总让人当阿乡看。

两个小时以后,吴梅兰阿姨站在宋德旺身边时,他竟然没认出来,怔怔地盯着她看了很久,赞叹她像电影明星王丹凤。那天,他们一起吃过晚饭,然后去舞厅跳舞,她让许多男人注目,宋德旺满脸自豪,搂着她的腰肢,跟随着《蓝色多瑙河》的乐曲,旋转、荡漾。

宋德旺向吴梅兰阿姨表白,她没太惊讶,她清楚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关心意味着什么,心中暗想,终于来了。他的情况,朱碧云早已告诉了她,他结过婚,没几年就离婚了,没有孩子,这些年一直一个人,有房子,没有负担。朱碧云劝吴梅兰阿姨离婚,且不说李良叔叔不愿意来上海,即便是来了又能怎样?他没有上海户口,没有口粮,吃住工作都是问题,就她那点工资,一家四口怎么活?

朱碧云说:“宋德旺是钻石王老五,嫁给他,你现在面临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一定要拎得清,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不能犯傻了,再犯傻一辈子就完了。”

吴梅兰阿姨收到了李良叔叔的回信,他同意离婚,唯一的条件就是,江涛必须跟着他,语气平和淡定。她很失落,原本以为他会祈求,立刻带着江涛来上海团圆,没想到他竟如此爽快地同意离婚。

父亲为李良叔叔和吴梅兰阿姨惋惜,郎才女貌,说散就散了。母亲哼了一声说:“李良压根儿就不该找吴梅兰,知青是飘到甘泉子的云彩,早晚要随风飘走的,咋样,没错吧?我早就料到了。”

金枝姑姑正在用电线给我姐姐春玲卷头发,春玲的脑门上耷拉着电线卷,姑姑看一眼母亲说:“咦,看把你能的,你还料到太阳每天打东边出来打西边落下呢。”

母亲被姑姑噎得张了张嘴,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了。她不是姑姑的对手,有自知之明,就把怨气撒到了春玲身上:“小小年纪,把头发弄得卷毛狗似的,有啥好看。”

春玲冲母亲脖子一梗说:“你懂啥。”

春玲喜欢金枝姑姑,两人脾气相投,为此,母亲担心她会跟着姑姑学一身的毛病。父亲说没啥不好,脾气随她姑,不受欺负。

正如父亲所言,没人敢欺负春玲,谁要是惹了她,她非得出了心头气才善罢甘休,连二蛋那样的泼皮都让她三分。

很长一段时间,江涛不知道他爸爸妈妈离婚了,李良叔叔瞒着他,知道的人也不跟他说,只是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怜悯。江涛是从二蛋的妈妈孙彩凤嘴里听说的。孙彩凤是甘泉子有名的长舌妇,外号“小喇叭”。一天晚上,场部放电影,李良叔叔去牧区巡诊还没回来,江涛在我们家吃晚饭。我和江涛没心思吃,一人抓起一个馒头就搬着凳子去占位置。我们占的位置正好和孙彩凤挨着,孙彩凤嗑着瓜子说:“江涛,你咋不去上海?听说上海看电影都在电影院里,专门的沙发座。”

江涛说了句不想去。二蛋欺负过他,他不喜欢二蛋,也不喜欢他妈孙彩凤,不想搭理她。

孙彩凤又说:“是不想去,还是你妈不要你了?你妈在上海又给你找了个爸,是工厂里的大厂长,可比你现在的爸有本事。”

那天晚上,江涛再也没有心思看电影,脑子里反复想着孙彩凤的话。两天后,李良叔叔巡诊回来,江涛盯着他问:“你和我妈是不是离婚了?我妈是不是不要我了?”

李良叔叔一愣,继而静静地说:“是的,爸爸妈妈离婚了,弟弟跟妈妈在上海,你跟着爸爸。”

江涛默默地流眼泪,用手背抹了一把泪水说:“我要去上海,我要找妈妈。”

江涛变得沉默寡言了,同学们耍闹,他常常一个人蹲在墙根,盯着地上的蚂蚁发呆。如果听见谁说他妈妈不要他了,他就会疯狂地扑上去拼命。一次,二蛋嘲笑他是没妈的野孩子,他拾起半截砖头,砸向二蛋的后脑勺。江涛跟李良叔叔的话也越来越少,李良叔叔跟他说话,他往往只是耷拉着眼皮“嗯”一声,不愿多说一个字。李良叔叔心里很愧疚,长长地叹口气,默默地抽烟,自从他和吴梅兰阿姨离婚后,烟越抽越凶。

吴梅兰阿姨很少来信,刚离婚时,还时不时来封信问问江涛怎么样,和宋德旺结婚以后,信就慢慢少了,再后来就没有信了。李良叔叔写信,她也不回,他明白了,她是不想新生活被打扰。

三年级的时候,江涛离家出走,要去上海找妈妈。

有一天场部放电影《铁道游击队》,散场后,回家的路上,江涛突然说:“甘泉子要有火车就好了,那样就可以扒上火车去上海了。”我扭脸看着他,在行人手电筒光的映照下,他的眼睛忽明忽暗。走了一段,他突然又说:“我要去上海,找我妈。”

我站住了,说:“上海好远,你咋去?你爸带你去吗?”

“我自己去,不让我爸知道,像刘洪那样,扒火车去。” 刘洪是《铁道游击队》里的队长、英雄。

“甘泉子没有火车,乌鲁木齐才有。”

“那我就先走到乌鲁木齐,再扒火车去上海。” 江涛叮嘱我,一定要替他保守秘密。我问他哪天走,他说随时,如果哪天他没去上学,那就是去上海了。我们心里涌动着密谋的紧张亢奋和冒险的激动刺激。

两天以后,江涛离家出走了。江涛逃课去上海找妈妈,开始李良叔叔并不太在意,心想一个十岁的孩子能跑哪儿去,跑饿了就回来了。他做好了中午饭,仍不见江涛的踪影,心里就慌了。他骑上自行车,沿着去县城的路追赶江涛,我父亲和金枝姑姑也帮着四处寻找。

天黑了,仍没找到江涛,李良叔叔默默地抽烟,一根接着一根。我躲在门口,偷偷看了看李良叔叔,他的眼角有泪水悄然滑下。

第二天中午,一个牧民骑着马把江涛送回了家。江涛顺着一条路往县城走,开始很激动,边走边想着见到妈妈的情景。离开家时,他在书包里装了一个馒头一瓶水,不到中午,他就吃了馒头喝光了水。走到一个岔路口,不知道哪个方向通往县城,想找人问一问,路的两头都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天阴沉下来,浮尘眯得他睁不开眼,远方,黑褐色的云翻腾着,一点点吞噬了天空,顿时昏天黑地。沙尘暴来了。他慌不择路,奔向一个路口。

一个寻找在沙尘暴中失散羊群的牧民,发现了昏死的江涛。

李良叔叔看到江涛的那一刻,呆呆地注视着他,继而扬起手扇了他一巴掌,随即牢牢地把他搂在了怀里,呜呜恸哭。

一个月以后,李良叔叔带着江涛去了上海。那次上海之行,彻底泯灭了江涛内心的希望。

在上海只待了三天,江涛和李良叔叔就回来了。

到达上海的第二天,江涛见到了妈妈。江涛和李良叔叔住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快中午的时候,吴梅兰阿姨来了。见到她的那一刻,江濤和李良叔叔都愣住了。吴梅兰阿姨变化太大了,穿着湖蓝色府绸连衣裙,奶白色皮鞋,头发烫成了大波浪,脖子上还戴着一根亮闪闪的项链。江涛盯着项链,心想怎么会有这么亮的玻璃,比他玩的玻璃球亮多了。吴梅兰阿姨摸了摸江涛的脑袋,他有点不自在,本能地扭了一下头,眼前的妈妈他觉得太陌生。

吴梅兰阿姨说要带他们转转,他们坐公交车去了南京路,在第一百货公司,给江涛买了身衣服,要给李良叔叔买双皮鞋,但他拒绝了。接着,他们又去了城隍庙,在老字号杭帮菜馆吃饭。她点了很多菜,蟹粉小笼、桂花拉糕、松鼠鳜鱼、醉鸡、糖醋排骨、八宝辣酱等等,摆了一桌子,她不停地给江涛夹菜,也劝李良叔叔多吃点。李良叔叔很少动筷子,垂着眼帘,听到她劝,便抬起眼皮看她一眼,不自然地笑笑。

李良叔叔问怎么没带牧阳来,吴梅兰阿姨说他在上课,不好请假。她目光闪烁,不敢正视他。李良叔叔说:“明天给牧阳请个假,我和江涛都想见见他。”

吴梅兰阿姨顿了顿,嗫嚅道:“明天牧阳要考试,考试不好耽误的。”

李良叔叔不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吴梅兰阿姨说:“老宋对牧阳很好。”

李良叔叔一阵悲凉,扭脸望着窗外,上海人真多,人挨着人,前呼后拥,不知在忙些什么。

沉默片刻,吴梅兰阿姨给江涛夹了一块鱼肉,放在他面前的小碟子里,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他对你好吗?”李良叔叔盯着面前的醉鸡,目光散淡。

吴梅兰阿姨微微点了点头,说:“好,对牧阳也好,当亲生儿子一样。”

“那就好,那就好。”李良叔叔又把脸对着窗外。

吴梅兰阿姨把两百块钱轻轻地放到李良叔叔面前,说:“明天我就不能陪你和江涛了,厂里只批了一天假。既然来了,就多玩两天。”

“你忙你的,别管我们。”李良叔叔把钱又放到了她面前,“这个用不着,我有钱。要不是江涛闹着找妈妈,我不会来打扰你的……”

江涛低着头,用指甲抠着桌沿的油漆。她伸手握儿子的手,他缩了缩。

李良叔叔说:“江涛,你不是有东西要送给弟弟吗?给妈妈吧,让妈妈带给弟弟。”

江涛犹豫着掏出两颗髀石放在妈妈面前,看一眼妈妈,又低下头。

吴梅兰阿姨拿起髀石,握在手里,搂住了江涛,脸埋在他的头发里,嘤嘤哭泣。

回到火车站的小旅馆,江涛蜷缩在床上,面朝着墙,不说话。李良叔叔默默地抽了一支烟,问他还想去哪里玩,他不语。李良叔叔又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隔着缥缈的烟雾,看着江涛瘦小的脊背,说:“明天爸爸带你去看黄浦江吧。”

第二天,李良叔叔带着江涛来到外滩。扶着围栏望着奔流不息的黄浦江,李良叔叔说:“知道你为什么叫江涛吗?”江涛看看爸爸,摇了摇头。“你的名字是你妈妈起的,你妈妈怀你的时候,想念上海,想念黄浦江的涛声,就给你起名叫江涛。”

江涛把吃完的冰棒棍扔进了黄浦江,说:“我不喜欢黄浦江,也不喜欢上海。”

当天晚上,李良叔叔和江涛就踏上了返回新疆的火车。火车缓缓驶出了站,驶出了上海,父子俩望着车窗外,沉默不语。

金枝姑姑说,后来,吴梅兰阿姨又去火车站的那个小旅馆找过李良叔叔和江涛,但他们已经走了。她站在旅馆门前很久,忍不住哭泣,巡逻的警察以为她东西丢了,她说儿子丢了,警察吓了一跳,急忙问她儿子多大,在哪儿走散的,叫什么名字,要让火车站的大喇叭广播找人。吴梅兰阿姨说:“我把儿子丢在新疆了。”说着,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号啕大哭。

姑姑说:“儿女是娘的心头肉,哪个当娘的舍得。梅兰阿姨有她的难处,不得已,只能顾一头。”

吴梅兰阿姨和李良叔叔离婚后,不久就和宋德旺结了婚。

新婚之夜,贺喜的亲友们散去,吴梅兰阿姨整理好床铺,宋德旺不紧不慢地打扫干净地上的糖纸瓜子皮,又收拾桌子。她说:“不早了,忙了一天了,休息吧。”她脱衣躺下,看看他,身体靠里侧挪了挪,心怦怦跳,脸颊火辣辣的。他轻轻地挨着她躺了下来,她等待着,呼吸急促。他关了灯,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你嫌弃我?”黑暗中,她的声音很响,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怎么会,高兴还来不及呢。”他依然背对着她。

她打开了灯,他拽了拽被子,想遮住刺眼的光。

“那你为什么不……碰我?”

“我……有点累了……”他搪塞道。

她注视着他,猛然抱住了他。她唤起了他身体深处的冲动,他翻过身,把她压在了身下。他幻想着一个威武的勇士,金戈铁马冲锋陷阵,然而勇士跌进了沼泽,顿时,黑暗包围了他,向着无底的深渊沉去。他败下阵来。

她哭了,压抑地哭泣,哭声里充满了羞愤、屈辱、失望和无助。

她考虑了三天,打定了主意,过下去。唯一的要求,就是他要对她的儿子好。

吴梅兰阿姨回上海以后,金枝姑姑和她一直通信,有关江涛和李良叔叔的情况,她都是通过姑姑知道的。有一天,姑姑收到一封朱碧云的来信。信中,朱碧云让姑姑以后不要再给吴梅兰阿姨写信了,她有了新的家庭,过得很幸福,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不想再跟甘泉子有任何的瓜葛。朱碧云还吩咐姑姑,以后写信给她,她会把甘泉子的情況转告给吴梅兰阿姨。姑姑看着信愣了半天,说:“脱裤子放屁。”

心里虽然不乐意,姑姑还是遵从了吴梅兰阿姨的建议,不再给她写信,但她也不想给朱碧云写信,想起她扬着脖子目中无人的傲慢劲,心里就别扭。开始是朱碧云主动给姑姑写信,问一些江涛和李良叔叔的情况,姑姑不情愿地回信,慢慢地两人通信多了,特别是朱碧云在信中热情地邀请姑姑有机会到上海玩,姑姑觉得她扬着脖子走路的样子也没那么叫人讨厌了。于是,姑姑就成了连接甘泉子和上海的桥梁纽带。后来姑姑离开了甘泉子,又从我父亲那里了解江涛和李良叔叔的情况,然后再通过朱碧云转达给吴梅兰阿姨。

金枝姑姑喜欢过李良叔叔。

李良叔叔和吴梅兰阿姨离婚后,姑姑很关心江涛和李良叔叔的生活。

母亲感觉到了姑姑对李良叔叔有意,对父亲说:“给金枝说说,别总往李医生家跑,好歹是个大姑娘,叫人说闲话。”

父亲说:“啥闲话,他俩你情我愿,般配。”

母亲不屑地说道:“女儿国招驸马爷——一厢情愿,李医生看不上金枝,不信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叫母亲说中了,金枝姑姑没能和李良叔叔走到一起。李良叔叔带着江涛去上海一个月后,姑姑下决心鼓起勇气对他表白。那天,她仔细地洗脸梳头,对着镜子抹香脂,然后换上平时舍不得穿的碎花的确良衬衫,忐忑地朝他家走去。进了院子,她看见靠窗户停着一辆自行车,心想是不是来客人了,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屋,这时,李良叔叔和一个纤瘦高挑的女子出来了,看到姑姑站在门外,他愣了一下,随之笑着问道:“金枝有事吗?”

姑姑忙说没事,莫名地脸热心跳,匆匆看了那女子一眼。李良叔叔说要去送送陈慧珍,便推着自行车,和女子出了院门。

女子叫陈慧珍,是二分场的会计,业余时间喜欢写诗,还在报纸副刊上发表过,爱慕李良叔叔很久了。她结过婚,离婚两年多了,有个女儿七岁了,在陕西汉中老家,跟着姥姥姥爷,上一年级了。得知李良叔叔离婚,陈慧珍感觉她的春天到来了,便频繁地给他写信,情真意切,他从来没有读到过文字如此优美动人的信,被深深地感动了。

从那以后,姑姑经常看见李良叔叔推着自行车,陪着陈慧珍有说有笑,漫步在夕阳下。孙彩凤很快就“小喇叭开始广播了”,李良叔叔和陈慧珍谈对象的消息,一夜间传遍了农场。

李良叔叔和陈慧珍结婚,对姑姑刺激不小,她觉得没必要在甘泉子待下去了,于是就跟着一个采购员去了县城。采购员认识人多,关系硬,在县酒厂给姑姑找了个工作。

姑姑跟采购员小日子过得热热乎乎,美中不足的是,结婚两年多了一直没有孩子,为此,他俩上医院做了检查,但医生说都没问题。医生开了些药,给姑姑调理,还真管用,不久姑姑就怀孕了。可惜没高兴几天,悲剧发生了,姑姑是宫外孕,大出血,羞点要了她的命。姑姑的命保住了,却再也不能怀孕了。采购员不想年纪轻轻就断子绝孙,要跟姑姑离婚,说他家三代独苗,不能到他这里断了香火。姑姑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说:“放屁,三代独苗你哥是哪来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采购员恼羞成怒,打金枝姑姑,打得她口鼻冒血。姑姑毫不示弱,跟他打,厉鬼似的往采购员身上扑,采购员害怕了,夺门而逃,姑姑就疯了似的紧追不舍。街上行人见一个满脸血污的女人,追赶着一个惊慌逃窜的男人,以为男人是抢财劫色的罪犯,就勇敢地联合起来,把采购员按倒在柏油马路上。

有人报了警,姑姑和采购员被带进了派出所,问清缘由,一番教育。教育的感化,加上对姑姑的畏惧,采购员讨好她,说不想离婚了。姑姑杏眼一瞪,说:“想得美,离,姑奶奶现在就跟你离!”就这样,金枝姑姑的第一段婚姻,在貌似警匪大片一般的狗血情剧中,落下了帷幕。之后,姑姑又结了两次婚,始终都没能怀孕。

和采购员离婚后,姑姑一个人过了五六年。人近中年,身材也微微发福,她和一个重庆小面馆的老板走到了一起。老板是四川人,四十多岁了,比姑姑大九岁。重庆小面馆离姑姑住的地方不远,她不想做饭了,就去吃一碗小面,慢慢就和老板熟络了。客人少的时候,小面馆老板就坐到姑姑对面聊几句,通过零言碎语,大致清楚了对方的生活状况。小面馆老板老家在四川内江,来新疆十多年了,老婆跟一开火锅店的老板跑了。

“孩子呢?”姑姑有点同情小面馆老板。

“有过一个儿子,四岁的时候,我开电瓶车带着他去买菜,躲汽车,儿子从车上摔下来,脑壳撞到了石头上,送到医院就没气了。”小面馆老板语调平缓,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姑姑心头一抽,为小面馆老板,更为那个孩子。

“老婆不能原谅我,说是我把儿子害死了,不想跟我过了。”小面馆老板说,“她跟那个火锅店老板好,我知道,那是大老板,有钱,就跟他走了。”

“你就这么让她跟人跑了?不拦着她?”

“拦啥子么,只要她觉得好,随便她吧。”小面馆老板说,“过日子,勉强不得,强扭的瓜不甜。”

一来二去,姑姑和小面馆老板越走越近,最终走到了一起。姑姑说她不能生孩子,小面馆老板说无所谓,日子是他们两个人过,不是跟孩子过。

“我会把你当老婆爱、当孩子疼的。”小面馆老板的这句话,彻底打动了姑姑。

和小面馆老板结婚不久,县酒厂倒闭了,姑姑洗瓶子的工作没了,就和小面馆老板一起打理面馆,生意越来越红火。小面馆老板说姑姑旺夫,给他带来了好运。

姑姑跟小面馆老板过了十来年,虽然忙碌辛苦,但很幸福,他对她很好,把面馆的收入全交她保管。十年间,他们扩展了门面,在重庆小面的基础上又增添新的品种,日子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一场意外,又一次把姑姑推向了人生的低谷。

那天姑姑起床,已经是半中午了,前一晚和牌友打麻将打到凌晨。她莫名地心慌烦躁,右眼皮不停地跳,揪了两片纸贴在眼皮上也没用。她喝了杯蜂蜜水,就去面馆。走到面馆对面,正准备过马路,突然一声巨响,一股强大的气浪把姑姑推到一棵白杨树上,继而反弹,摔倒在地,一块碎玻璃划破了她的下巴。姑姑懵了,大脑一片空白,两耳嗡鸣,久久回不过神来。她躺在地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身边传来嘈杂的惊呼声。她挣扎着爬起来,看见对面的面馆浓烟弥漫,火苗从断裂的门窗里窜出。姑姑向面馆冲去,叫喊着“老唐”,两个消防员紧紧抱住了她。老唐就是小面馆老板。

面馆煤气泄漏引起爆炸,老唐遇难,面馆伤者六人。

一夜之间,姑姑苍老了,鬓角出现了白发。她心灰意冷,不愿出门,把自己关在家里抽烟喝酒。有一天,她醒来,看着镜子里宿醉的脸,苍白憔悴,面颊松弛,目光浑浊,不由得心头一颤。她还不到五十岁,心里许多美好的愿望还没有实现,不能就这样醉生梦死。姑姑把没喝完的酒、没抽完的烟,统统扔进了垃圾筒。她鼓励自己振作起来,开始新的生活。

姑姑先去了上海散心,那是她的梦想之地,一直想去看看。她和老唐多次计划去上海转转,总有各种原因没能成行,老是说下次,结果老唐永远没有了下一次。姑姑明白了,生活中的很多事不能等,想做的事立刻就去做,想走的路立刻就去走,生活,真的不知道明天会怎样。

从那以后,姑姑便热衷于旅行。她喜欢人在旅途的感觉,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總会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她和第三任丈夫就是在旅途中认识的。

姑姑的第三任丈夫姓何,退休前是单位的工会主席,比姑姑大十几岁,慈眉善目,开朗热情,风趣幽默。姑姑和何主席参加了同一个夕阳红旅行团,两人的卧铺挨着,朝夕相处了半个月,话越说越对路,兴趣越聊越相投。何主席爱好摄影,开始许多人找他拍照,到了旅行的后半段,他只为姑姑一人拍,成了她的专职摄影师。

何主席家在乌鲁木齐,老伴两年前去世了,儿女都已成家,他一个人住。旅行团回到乌鲁木齐,姑姑准备转两天再回县城。姑姑要去住宾馆,何主席说,花钱住宾馆没必要,如果不嫌弃,可以住他家里,他家房子一百多平方米,有地方。姑姑稍稍犹豫了一下,说:“这合适吗?”

“有啥不合适,这半个月下来,我是啥人你心里还没个数?”

这一住,姑姑就住成了自己的家。

姑姑说,她这次回甘泉子,何主席很想一起来,他很黏她。结婚十多年了,他对姑姑很好,什么事都听她的,还在房产证上加上了姑姑的名字。姑姑不让他那样做,说嫁给他是图他这个人,不是图他的财产。

“正因为你不图我的财产,我才要这样做。”何主席还说,他年纪比姑姑大,将来肯定会比她先离开,给她留点东西,她剩下的日子会好过些。姑姑心头一热,眼泪潸然而下。

我给江涛打电话,说金枝姑姑来了,要去喀山牧场看他。江涛在电话里淡然地说:“好,来吧。”我早已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江涛话少,简短,表情不丰富,看上去有点阴郁、冷漠,偶尔一笑也是转瞬即逝,不熟悉的人会觉得他难以接近。

我开车载着金枝姑姑去喀山牧场。山区路不好走,速度跑不起来,一百多公里的路要走五六个小时,我们早早地就出发了。

路过李良叔叔的墓地,姑姑让停一会儿。她把带的祭品摆在李良叔叔的坟前,烧了纸钱,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时而抬起手掌抹把眼泪。

李良叔叔去世五六年了,刚退休没几年,查出了胃癌,去乌鲁木齐做了手术。五年后,肝上又发现了癌细胞,不到半年人就不行了。李良叔叔葬礼那天,四面八方的牧民赶来为他送行,流着泪为他祈祷。那一刻,江涛的心被深深地触动了。有一次我俩喝酒,喝高了,他说:“现在才理解我爸爸为什么不愿意去上海。”说着,趴在桌子上呜呜痛哭。

李良叔叔去世后,陈慧珍就离开甘泉子去了西安,她女儿在那里。

一路上,听姑姑讲牧阳的事,倒不觉得路差难走。

应该说,牧阳是幸运的,继父宋德旺对他很好,视如己出。小学、中学,牧阳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顺利地考入了上海一所重点大学,毕业后留校,如今已是副教授。牧阳的妻子是个牙医,叫苏菲,他去医院看牙认识的。

牧阳和苏菲年纪都不小了,吴梅兰阿姨催他们尽快生孩子。牧阳也想要,但苏菲不想,牧阳也就不再坚持,有没有孩子的生活,他都能接受,顺其自然就好。

苏菲和牧阳不同,她生性不安分,忍受不了一成不变的生活。有一天吃晚饭时,她说想出国,去美国。牧阳嘴里含着半只虾,傻愣愣地看着她:“好好的,为什么要出国?”

“当然是为了生活得更好。”苏菲说她有不少同学在美国,都发展得不错,“你知道吗,读研究生的时候,我的成绩比他们好哪儿去了,现在个个都比我混得好。不行,一定要出去,我决定了。”

“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商量一下?”

“这有什么好商量的。”苏菲摊开双手,耸耸肩,很美国的样子,“难道你会反对吗?NO!”

苏菲兴致勃勃,说她先出去,然后把牧阳也弄到美国去。他说:“我不去,我一个中文系中国古典文学教师,去美国能干什么?”

“说你是书呆子,还不服气。中国强大了,是世界第二经济大国了,很快就要超过美国了,中文很吃得开的。”苏菲胳膊肘撑着桌子,十指交叉顶着下巴,“美国有许多汉语培训机构,你可以去那里当老师,一周的收入比你在大学里一个月的工资都高,我早就了解清楚了。”

牧阳无法阻止苏菲迈向美利坚的脚步,他等着有朝一日去美国夫妻团聚,可一等就是四年。母亲去世前叮嘱他,一定要尽快去美国,苏菲在哪儿,他就得在哪儿,夫妻二人在一起才是个家。

吴梅兰阿姨去世后,宋德旺整理她的遗物时,在衣柜里发现了一个盒子。打开一看,是两颗髀石。髀石下面有一张照片,是当年吴梅兰阿姨带着牧阳回上海前照的全家福。三十多年过去了,照片已泛黄。

宋德旺把髀石和照片交给了牧阳。这是他生命的源头,人生的起点。他没有想到,他和吴梅兰阿姨小心呵護了三十多年的秘密,牧阳早已知晓。

“我和你妈瞒着你,没有别的意思,是不想让你受伤害。”宋德旺沧桑的脸上布满了愧疚。

“爸,我懂。”

“我真的把你当亲生儿子。”宋德旺眼圈红了。

前不久,金枝姑姑去上海,朱碧云告诉她吴梅兰阿姨去世了。牧阳知道姑姑来上海,想见一面。姑姑和朱碧云一起见到了牧阳,他把一个精致的盒子交给她,托她带给江涛。

颠簸了五个多小时,到了喀山牧场,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广场上站满了牧民,江涛站在前面,身穿迷彩服,身后的墙上挂着横幅:喀山牧场养殖合作社分红大会。

我想跟江涛打招呼,金枝姑姑说不着急,让他先忙。我们站在远处,看江涛给牧民们开会。他看见了我们,招了招手。姑姑摆动着双手,意思叫他别管我们,继续开会。

江涛拿着麦克风说:“今天召集大家开会,就一个内容。”停顿一下,问一个维吾尔族中年男子,“买买提·吐逊,你说,什么内容?”

中年男子乐呵呵地说:“分钱。”

江涛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捆捆的百元大钞。

江涛继续说:“买买提·吐逊说得对,分钱。咱们牧场养殖合作社挣钱了,按每家入股的多少分红,股份越多,分的钱就越多。”

中年男子说:“场长,我后悔了,我的股份太少了,咋办呢?”

“这得怪你自己,合作社成立的时候你不愿意入股,现在后悔了。”江涛学着他的声调,“咋办呢?”

众人哄然笑了。

中年男子说:“场长,我要入股,我要把家里的钱海麦斯(维吾尔语,全部的意思)入股。”

一片欢声笑语,干部们开始给牧民们发钱。江涛急忙走上前来,憨笑着叫了一声姑姑。姑姑抱住了他,热泪盈眶。姑姑松开江涛,两手把着他的胳臂,红着眼眶端详着,说:“让姑姑好好看看。”喀山牧场海拔高,紫外线强,他的脸晒成了紫褐色,咧嘴一笑,牙齿格外的白。姑姑晃晃江涛的胳膊,心疼地说:“这孩子,遭了多少罪呀!”

江涛带姑姑和我在场部转了转,变化挺大的。两年前我参加“访惠聚”工作队,在这里待了一年,那时场部都是土路,办公室也是土坯房,很破旧。如今焕然一新,一砖到顶。地面打上了水泥地坪,道路铺上了柏油,两边还架起了太阳能路灯。场部广场上,竖起一块LED大屏。我不由感叹:“变化太大了!”

江涛在喀山牧场已经十几年了。当年,李良叔叔希望他考医学院,他不考,说不喜欢当医生。父子俩拧巴着,李良叔叔越想让他干什么,他就偏不干。他没考医学院,也没上大学,临近高考时,他出事了。

事情跟同学吴小玲有关。

江涛喜欢吴小玲,经常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兜风。他一路摁着铃铛吹着口哨,吴小玲坐在后架上,吃着冰棒晃动着双腿,十分招摇。

吴小玲的妈妈是场部财务科科长,也是江涛继母陈慧珍的领导,叫杨腊梅。杨腊梅不想让吴小玲跟江涛来往,吴小玲不听,她就跟陈慧珍说,让她管管她儿子。陈慧珍说:“江涛连他亲爹的话都不听,咋能听她这个后妈的。”虽然嘴上这样说,她还是把杨腊梅的话说给了李良叔叔。李良叔叔很生气,训斥江涛,不许他跟吴小玲来往。江涛梗着脖子说:“我就要跟吴小玲来往!”

事情发生在高考前两周的一个晚上,江涛带吴小玲看去场部看电影《红高粱》,那时场部已经有电影院了。江涛挤到售票窗口买票,吴小玲站在广告栏前边吃冰棒边看海报,两个流里流气的青年站在了她的左右,偏着脸,不怀好意地看着她笑,她想走开,他们拦住了她,一个满头卷毛的青年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她骂了句流氓,卷毛的手又摸了一下她的屁股,狎昵地说:“谁流氓?谁流氓?”

江涛举着两张电影票挤出人群,看见两个小流氓正纠缠吴小玲,冲上前去,一拳杵到了卷毛的脸上。卷毛恼羞成怒,掏出一把弹簧刀,轻轻一按,刀身弹了出来。卷毛挥刀刺向江涛,他闪身一躲,就势踹了卷毛一脚,卷毛身体失去了平衡,向前猛冲了出去,随之一头栽倒在地,手里的刀刺中了自己的腹部,伤了脾脏。因此,江涛以打架斗殴致人伤残的罪名,蹲了五年监狱。

五年后,江涛刑满释放,世界已改变了模样。面对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他手足无措。吴小玲的妈妈作主,让她嫁给了场部机关的一个副科长,虽然在意料之中,江涛还是感到失落。他望着浮尘混沌的天空想,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他了。

江涛想过去县城,去阿克苏,甚至去乌鲁木齐,又不知道去那里干什么,很茫然。这时,李良叔叔告诉他,场里安排他去喀山牧场工作,他什么话都没说就去了。

喀山牧场地处边境,有四十多公里的边境线,条件艰苦,牧场存在的一个重要的意义就是戍边,在这里,放牧就是巡逻,种地就是站岗。江涛的工作,除了放牧,就是巡边,每周要沿着边境线巡查两次,检查山洞、山沟,还有废弃的空房子、牛羊圈,凡是隐蔽能藏身的地方都得排查,防止可疑人员越境。他不觉得苦,也不觉得寂寞,远离尘嚣,反倒觉得很自在。他还自学了农学院畜牧专业课程,拿到了大专文凭。

五年前,江涛被场部任命为喀山牧场场长,他根据牧场具体情况,大力推广养殖合作社,让更多的牧民走上了致富道路。

江涛到喀山牧场的第三年,吴小玲的副科长丈夫死了。两人再续前缘。

如今,江涛和吴小玲有两个孩子,大女儿是吴小玲和副科长丈夫所生,她和江涛又生了个儿子,也算儿女双全。两个孩子都在上中学,女儿高一,儿子初一。

吴小玲在场部幼儿园当老师。江涛很忙,很少能休息回家,只有借着到场部开会办事的时候,才能匆匆见上一面。

江涛的宿舍很整洁,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墙上挂着一幅字:高山仰止。他说是一位著名的书法家来采风时专门给他写的。

江涛泡好茶,问金枝姑姑怎么想起到牧场来了。停了一下,姑姑说:“我才从上海回来,你妈妈不在了,她有东西留给你弟弟牧阳,牧阳让我带给你。”

江涛沉默了,脸上掠过一丝悲伤,片刻之后,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我……妈妈,什么时候不在的?”

“两个月前。”姑姑把精美的盒子交给江涛,“这是你妈妈留下的,不知道是什么,我没看。”

江涛愣怔片刻,接过盒子,手微微颤抖。他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两颗髀石。

江涛出了屋子,仰起脸,不叫泪水流出来。通透刺眼的阳光拥抱着他,仿佛母亲温暖的怀抱。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江涛平复一下心情,接通了电话。手机里沉吟片刻,传来一个低缓的声音:“哥,我是牧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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