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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党费

2021-10-01付学娟

西部 2021年5期
关键词:哈萨克族玛丽

付学娟

清晨,当一道光通过东天山的垭口,照亮这块被称为“苏吉”的村子时,巴里坤草原其他地方还处在寂静的晓色之中。这个神奇的地方,被第一道曙光眷顾,顿时如镀上了金色,蓝色的巴里坤湖,绿色的草原,平坦的良田,构成了一幅极美的晨图。

达来力汗·哈依沙拜法官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挂着眼袋的脸,脸色有些暗沉。一个晚上他都没怎么睡。他患有高血压、肾结石、胆囊炎,还有些他一时记不住名字的病,不得不离开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萨尔乔克法庭,调去条件稍微好一点儿的县法院上班。接替他的新同事,本科毕业,已经有几年工作经验。达来力汗还是有些不放心。半个月来,他带着这个年轻人跑遍了萨尔乔克,去了最远的西山煤矿,也去了路最难走的黑眼泉夏牧场,年轻人体力好业务强,很快就适应了。今天是达来力汗在这里上班的最后一天。他走出法庭,迎面而来的混杂着青草嫩芽味和新鲜牛粪味的空气是他熟悉的,他留恋着狠狠吸了几口,又穿过公路,娴熟的转进村里的巷道。他要去找他的老朋友拜孜旦老人告别。

萨尔乔克法庭在苏吉村,苏吉是蒙古语“髋骨”的音译,从地图上看,的确是髋骨的形状。《清实录》中有关于她最早的文字记录,雍正年间朝廷在此屯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前有童、冯、张、王、吕、李、许、宋、范、曹、蒋姓人家居住务农。

村庄在悄悄发生着变化。黑色的柏油路铺进村子后,牛羊走在上面格外神气,踩惯了泥巴的蹄子在柏油路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杰恩斯家的安居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拔地而起,曾经塌了半截的土墙变成了砌了红砖顶的新墙,上面还画上了农民画。贴着瓷砖的安居房顶上架起了一个硕大的太阳能热水器。红色的油漆大门敞开着,杰恩斯的老婆哈丽达正把家里的毯子挂在院子里自东向西拉扯的一根铁丝上,用细细的杨树条抽打,微微的尘土和房顶上升起的炊烟将院子笼罩其中,光线变得柔和而温暖。哈丽达看到法官,热情地招呼他进去喝茶,法官说改天一定来,并祝贺他们搬进了崭新的安居房。哈丽达更起劲地抽打毯子,说是要打扫干净,铺出最厚实、最绵软的榻榻米,等待大家来喝奶茶。

达来力汗和杰恩斯一家的相识要从十几年前说起。那时年轻的达来力汗在萨尔乔克做了四年书记员后,成了一名审判员。杰恩斯把邻村的阿勒玛汗告上了法庭,说阿勒玛汗把他家的一峰骆驼占为己有,把另一峰孱弱的母驼强塞给他。剽悍的阿勒玛汗说,谁都知道哈萨克族人的骆驼一年四季都在戈壁上打野食,主人一年也见不上几次,你杰恩斯说这是你的骆驼就是你的吗?你的骆驼左耳朵上有豁口标记,我的骆驼左耳朵上也有,你说你的骆驼额头长了一撮深色的驼毛,你看看那头孱弱的母驼额头不也有吗?你是不是眼馋我的骆驼已怀有身孕,想霸占以扩充你家那可怜的驼群?幸亏我阿勒玛汗如草原上的雄鹰,早就察觉出你的野心,在一个傍晚,我翻过西山又走了几十公里,才把这头强壮的母驼赶回了自己的驼圈。至于那头孱弱的母驼,要不是我告诉你它卧在西山的河谷里,它恐怕早就成了狼群和秃鹫的盘中餐。如今你反咬我一口,说我霸占了你的骆驼。和孱弱的母驼一样孱弱的杰恩斯不是阿勒玛汗的对手,只能躺在床上喘粗气,最后,杰恩斯的妻子哈丽达说,我们不如去找法官评理。这是审判员的第一场官司,他早早做了準备,从左邻右舍的嘴里了解了线索,并特意拜访那些养骆户并细细询问。第二天的审判,咄咄逼人的阿勒玛汗巧舌如簧占了上风。最后,不动声色的达来力汗问阿勒玛汗和杰恩斯,自家母驼养了几年,阿勒玛汗不假思索地说那样健壮高大的母驼少说也有五岁,杰恩斯却说那是一头好驼,刚养三年却已经有五岁的样子了。年轻的审判员和乡里的兽医掰开骆驼的嘴探头看骆驼的牙齿,怀孕的母驼早已不耐烦这些人对它的指指点点,张开嘴露出洁白、健康、排列紧密的牙齿,生气地喷了审判员一脸口水。审判员擦着脸上的口水宣判,阿勒玛汗败诉,怀孕的母驼是杰恩斯的。灰溜溜的阿勒玛汗在乡亲们的嘘声中涨红了脸。

达来力汗要去拜访的拜孜旦老人,是巴里坤西牧区第一位拖拉机驾驶员。拜孜旦老人的祖辈来自阿勒泰。清乾隆时期,巴里坤是新疆与关内的茶马、绢马贸易的主要场所,哈萨克使者进京入觐往返均汇聚于巴里坤办理手续、更换骑乘。阿勒泰的哈萨克族人对巴里坤逐渐熟悉,这里水草丰美适宜放牧,1883年第一批哈萨克族人赶着羊群迁入巴里坤。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从拜孜旦老人记事起,他就随着家族迁徙放牧。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巴里坤的哈萨克族人流浪山野,居无定所,有些人家没有牛羊可放,只能靠在南山砍树卖柴为生。1956年政府组织四十户贫苦哈萨克族牧民在苏吉发展生产合作制,公社化时在苏吉设立萨尔乔克乡,拜孜旦家就在其中。四十户牧民拖家带口、破衣烂衫来到了这块被阳光最早照耀的地方,没有一只羊,没有一口像样的锅,没有一把种地的铁锹,最初只能在用三四根木棍支起的毡房中生活。这些被称为“一撮毛”的简易毡房常年被牛粪熏烤,又黑又破,萨尔乔克的地名渐渐被人淡忘,“四十顶黑毡房”成了它的别称。政府派遣工作组帮助四十户牧民开荒种地,学习耕种技术,拜孜旦老人的命运就在这个时候改变了。

他第一次见到拜孜旦老人,老人正在铲院子里的积雪,那时老人已是八十多岁了。达来力汗帮着老人把院子里的积雪铲完,两人喘着气坐在屋檐下,等着汗水慢慢晾干。家人招呼他们进屋喝茶,大家盘腿坐在炕上,碗中的奶茶香味氤氲,盘子里的包尔萨克颜色诱人。他们攀谈起来,有些相见恨晚,从此成了忘年的好友,多少个夜晚都在一起促膝长谈。

1985年达来力汗从新疆司法警官学校毕业后留在了乌鲁木齐第一监狱当管教,却常常念叨着哈萨克族人的一句谚语——狗要在吃饱的地方蹲,儿子娃娃要在出生的地方待。草原的孩子日夜思念故乡,他想尽办法调回了故乡巴里坤,在萨尔乔克牧区法庭一干就是二十多年。牧区工作环境艰苦,和乌鲁木齐的工作一对比,年轻的心不免有所动摇,曾经的坚定慢慢被现实击碎。拜孜旦老人深邃的目光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缓缓地对他讲述自己年轻时的故事。那年春耕,县里为“四十顶黑毡房”调配了一辆拖拉机,拜孜旦对这个冒着黑烟的“铁牛”充满了好奇。那块让生产队的黄牛望而却步的石梁地是块硬骨头,“铁牛”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阵轰鸣石梁地就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那些坚硬顽固的石头在犁铧下欢快地跳跃。一头壮年的黄牛每天最多能犁二亩地,“铁牛”每天能犁一百五十亩地,拜孜旦被“铁牛”的力量震撼了,更深深敬佩驾驶“铁牛”的那个汉族同志。他用生硬的汉语和驾驶员交流,为驾驶员端来热腾腾的奶茶酥油,还有自己都舍不得喝的马奶酒,就是为了能在铁牛身边多待一会儿,好好抚摸一下铁牛的钢筋铁骨,驾驶员看出了这个哈萨克族小伙子的心思,在驾驶员的推荐下,拜孜旦报名参加了县上的拖拉机驾驶员培训班。拜孜旦知道机会来之不易,训练场上他与朝霞做伴,与晚霞为伍,是最勤奋的学员。他的田间作业质量每次都评为优良,拖拉机驾驶操作技术也名列前茅。他是大家公认的“爱车标兵”,机具的日常保养维护早已烂熟于心,拖拉机里里外外被他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车上的工具都被擦拭得锃亮。三个月里,拜孜旦和汉族学员吃住在一起,再也不是那个一说话就脸红的放羊娃,曾经磕磕绊绊的汉语也说得流利了很多。这个谦虚好学、吃苦认真的哈萨克族小伙子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四十顶黑毡房”这个贫瘠的荒凉之地,因为工作组的进驻,如同被赤霞照耀。四十户牧民在工作组的带领下开荒种地,荒凉之地慢慢焕发生机。萨尔乔克乡机耕队成立后,拜孜旦自告奋勇从哈密开回了机耕队的第一辆东方红拖拉机。一百多公里的路用了三天时间。这段路让他兴奋紧张,中间要翻越天山达坂,山路陡峭,弯道急促,还要在荒野坟地上熬过漫漫长夜。当拖拉机开到萨尔乔克时,牧民们把他抬着抛了起来,他成了大家心中的英雄。每当拜孜旦驾驶着东方红拖拉机驰骋在戈壁开荒耕种时,都无比自豪,他的内心不停地喊着:“我也能驾驶着‘铁牛为祖国建设做贡献啦!”他和他的拖拉机昼夜不停地在海子沿、萨尔乔克、下涝坝荒无人烟的野地耕耘,他吃在车上,睡在车上,遇到寒流,驾驶室里零下十几度,他裹着翻毛皮袄,手脚冻得没有了知觉,但他从未喊过苦喊过累,他只有一个想法——完成任务,多开一片地就能多种一些粮食来,就会有更多的人吃饱肚子。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和大家共同背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来互相鼓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信念已深深地置入了他的灵魂,成为他的座右铭。听完拜孜旦老人的故事后,达来力汗摇摆的思绪从此安定了下来,他参加了法律本科的自学考试,顺利考取了司法资格证,成了一名人民审判员。二十多年的坚守,让他更加了解热爱这块土地和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

当达来力汗再次踏进拜孜旦老人家中时,只见老人躺在病榻上闭着眼睛,嘴巴微张,发出低低的呓语声。家人哭诉说,老人这段时间身体大不如前,每天只能喝点牛奶和稀粥。达来力汗轻轻握住老人的手,曾经粗大有力的手此时变得孱弱无力,血管在透明皮肤的包裹下清晰可见,褐色的斑纹遍布手背。他在老人耳边轻声呼唤,老人微微睁开眼睛,模糊的意识被唤醒了,当达来力汗告诉老人,自己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去往县城工作时,老人拉着达来力汗的手,示意家人从镶嵌着羊角图案的木箱里拿出一頂哈萨克族毡帽,送给达来力汗作为送行的礼物。老人轻声说:“孩子,你是草原的苍鹰,应该飞得更高更远,去吧。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我这把老骨头早该入土了,退休这么多年了,快九十岁了,对国家做不了一点贡献了,国家还一直给我发工资,再不死,国家亏大了,活到这么大岁数,没想过要什么名和利,年轻时耕耘拓荒,上山拉木运石,帮助牧民转场送草,看到家乡日新月异的变化,我已经无怨无悔了。如果让我再年轻一次,我还会选择当一名拖拉机手,在家乡的土地上耕耘。”听到这些话,身材高大的达来力汗双眼噙满了泪水。这是一片他们共同建设的土地,现在这里居住着九百多户哈萨克族人,成片的安居新房挺立在天山的脚下,“四十顶黑毡房”已成了遥远的记忆,肥沃的良田连年获得丰收,牛羊欢快地在巴里坤湖边撒欢吃草,哈萨克族人正在以崭新的面貌奔走在小康的路上。

达来力汗把行李装上了车,又贪婪地深吸了一口空气,混杂着青草嫩芽味和新鲜牛粪味的空气让他神清气爽。启程,去县城。他远远看见萨依兰家的小女儿萨玛丽在路口等车。萨玛丽在东莞读完内高班,成功考取了华南理工大学法学院,这是她的最后一个大学暑假,她一个人偷偷地提着行李箱离开家,不想让家人为她送别,一是怕妈妈送别时伤心,二是想让自己静一静。昨天和家人谈起她的毕业计划,产生了分歧,家人希望她大学毕业回到家乡干一份稳定的工作,而年轻的她心还想飞得更远。母亲又一次落泪,眼前的女儿离家已经七年,既熟悉又陌生,女儿再也不是那个吵嚷着让她编辫子的小女孩了,而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大学生了。七年了,她日思夜想女儿能快点回到身边,不知道流过多少眼泪。当母亲察觉出女儿想留在内地的心思时,瞬间慌乱得不知所措,用最严厉的话语指责了女儿,最终这次谈话以大家的沉默结束。萨玛丽站在路口向远处眺望,亦如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浩渺广袤的巴里坤大草原一片苍莽,巴里坤湖发出耀眼的蓝色,湖面岚气蒸腾,草原蒙上了缥缈的帐幕,恍惚中她看到了南方的那片海。

萨玛丽是村里数一数二的聪明孩子,是班里的尖子生,自国家开始实行的“内高班”政策,不知道圆了多少像萨玛丽这样来自偏远农牧区孩子接受高等教育的梦想。准备去上“内高班”的萨玛丽和同伴们在乌鲁木齐进行了短暂的培训,在老师的带领下踏上了开往东莞的火车。萨玛丽几乎没花家里多少钱,学校为他们准备了所有的生活用品,牙膏、牙刷、毛巾、棉被,甚至还有卫生巾,吃饭的卡是一张没有金额限制的卡,刷卡只是为了监督孩子们好好吃饭,这些无微不至的关怀让萨依兰备感温暖。第一年上预科班,她的手上、脸上、背上长满了红色的小疙瘩,痒得她整夜无法安睡,第二年她就完全适应了东莞的气候。班里的孩子们都很优秀、勤奋,她在这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动力。一个在牧区长大的孩子,英语是零基础,萨玛丽自然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才能跟得上内地高中的节奏。她做到了。早晨她把洗漱和吃早饭的时间控制在五分钟之内,之后则狂奔去教室早读。每每想家有点熬不住的时候,她便和同学们扯着嗓子唱起Beyond乐队的《光辉岁月》,激昂的歌词和曲调让她重新燃起斗志。她第一次在深圳见到了海,见到了隔岸的澳门,看着浩瀚的大海,她想到了家乡的草原,想到了草原上生活的父母,还有那个为她哼唱歌谣的奶奶,她俯在奶奶温暖宽阔的背上,随着奶奶去放牧羊群、挤牛奶、打馕。她第一次在广州看到华南理工大学,砖红色的教学楼在绿树的掩映下庄严肃穆,从教学楼里走出的年轻大学生们各个气宇轩昂,她暗下决心一定要来这里读书,最终她如愿以偿。眼前的草原是她梦绕魂牵的家乡,南方的大海更是她付出多少努力才达到的所在,她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当达来力汗停下车招呼萨玛丽时,她回过了神,这是她熟悉的法官叔叔。简单的寒暄之后,达来力汗招呼萨玛丽上车去县城。这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一件T恤、一条牛仔裤的简单装扮更显得萨玛丽高挑健美。七年的内地生活让萨玛丽皮肤光泽滋润,一头瀑布般的秀发扎成高高的马尾,浑身散发着大学生特有的朝气,唯一没变的是哈萨克姑娘那宛若蓝宝石般的迷人眼睛和高高挺立的鼻尖。一路上,萨玛丽讲起了自己在广东的见闻还有那些成长的烦恼,达来力汗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孩子,他告诉她自己当初在乌鲁木齐工作时的想法,还有那句著名的哈萨克谚语——狗要在吃饱的地方蹲,儿子娃娃要在出生的地方待。他也告诉她拜孜旦老人跟他说过的那句话——孩子,你是草原的苍鹰,应该飞得更高更远,去吧,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他相信,萨玛丽是个有想法的孩子,一定会做出自己的抉择。

达来力汗必须要做手术了,肾结石让他疼痛难忍。医生说要给他做一个插管术,从拍的片子来看他的右肾有些衰竭。手术前他思来想去,担心自己不能从手术台上下来。他夜不能寐,睡着后又常常梦见那些艰难的日子,十五六岁的他费劲地蹬着加重自行车,那条有十八公里长的石子路,是通往县城民族高中的唯一公路。他蹬啊蹬,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眼看太阳慢慢落下,车胎却被尖利的片石刺破了。学校报到就要迟到了,他着急得大哭,一下子从梦中惊醒,浑身虚汗。是啊,年少的他早已经明白,他赶上了国家的好政策,有了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不能再像父辈那样撵着羊屁股一辈子当个放羊娃了。他是第一批民族高中的学生,三十个来自牧区的孩子们挤在一间大宿舍里。他的生活必需品是两毛钱一支的蜡烛和一毛钱一支的棒棒油,还有一毛钱一张的白纸订成的作业本。蜡烛是晚上用来学习照明的,棒棒油则是用来滋润因为营养摄入单一而皲裂出血的嘴唇。他勤奋好学,考取了新疆司法警官学校,成了家族中第一个能去首府读书的优秀孩子,家人为他宰羊庆贺。他穿着母亲为他洗干净的衣服,兜里装着姐姐给他的每月三十元生活费,那是姐姐每月在食堂干活的四十元工资中的绝大部分。他是公费生,不用交学杂费,国家每月还会给他发三十斤粮票。每学期结束,他要留够回家的钱。从乌鲁木齐到哈密坐火车,学生票六元。从哈密到巴里坤坐班车,车票三元五角。从巴里坤县城到乡里坐汽车,车票五角五分。这些数字,一辈子留在了他的记忆中,仿佛是对过去贫困岁月的缅怀。

来到县城工作已经大半年,达来力汗迟迟不肯去住院去做手术,妻子加依娜看出他有心事,温柔地问达来力汗,达来力汗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讲述了拜孜旦老人的故事,讲述了萨玛丽的烦恼,他总觉得自己有个心愿未完成,思来想去终于明白:哈萨克族人遇到喜事都会举行盛大的仪式,大家都要送上骆驼、马匹和牛羊表示祝贺,我们的党马上就到一百岁的生日了,我想在我手术之前为她送上心意,一匹马没办法送到北京去,我想为国家捐一万块钱。我是牧民家的孩子,没有党和政府,就没有我的今天。我要做手术,女儿也在南方医科大学读书,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妻子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笑着问他:你忘了你的入党介绍人是谁?1992年,达来力汗认识了在乡妇联工作的加依娜,两颗年轻的心彼此吸引,第二年便确定了关系,走进了婚姻的殿堂,那时的加依娜已经是一名党员了。作为党员的加依娜对达来力汗说:你也应该入党。在妻子和岳父的介绍下达来力汗成了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从他举起右手面对党旗宣誓的那一刻起,心中就坚定了一生的信仰。第二天,在妻子的陪伴下,他来到单位支部缴纳了一万元的特殊党费,他的神情庄严而肃穆,手微微颤抖,仿佛看见这一万元钱已经长出翅膀飞向了遥远的北京。

拜孜旦老人已经去世了,永远躺在了巴里坤大草原的怀抱之中,身旁是那片被“铁牛”开垦出来的万顷沃野。萨玛丽已经在东莞南城区第一人民法院开始了实习,她整理装订法律卷宗、送达传票、旁听庭审,初尝全心工作带来的愉悦,是留在大城市还是回到故乡,她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她需要做的只是每天元气满满地工作生活,不辜负美好的青春岁月。达来力汗顺利地做完了手术,他还躺在病床上养病时,收到了来自中央组织部的一张特殊党费的收据。他摩挲着收据,收据上巍峨的万里长城和庄严的天安门闪着熠熠光彩,达来力汗手心全是汗水,眼里全是泪水。临近退休的他心中无限满足,他的心愿终于达成了。

责任编辑:李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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