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让我听见你的夏天

三心草Flora

1

夏凯哒哒的脚步，第一次踏过巷口那栋老旧青石阁楼的阶梯，停在秦岑家门口的时候，刚好是秦岑从首尔旅行回来的第十二個月。

彼时，那张紫檀木的书桌上，还摆放着一台老式收音机，里面发出的韩语教学音频震耳欲聋。夏凯没好气地推开秦岑虚掩的房门，不耐烦地叫道：“搞什么啦？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走廊里的穿堂风打着细小的漩涡，掀开了秦岑额前的碎发。她抬起头无辜地望着夏凯，手掌不自觉地来回摇摆：“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夏凯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径直走进房来，伸手调小了收音机的音量：“抱歉，有些扰民。”

“对不起。”秦岑这才回过神来，连声道歉，脸上因为尴尬而泛起了红晕。

“没关系。”夏凯笑着，环顾四周，中式的装修显得整个房间古色古香，他的目光落在收音机上，“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还在用这么老旧的东西？”

秦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是我爷爷留给我的……”

还不等她说完，夏凯便激动地双手击掌：“我果然没有选错地方！这里到处都充满岁月的声音，总有一天，我会捕捉到它们最动人的样子！”

几句话说得不明不白，秦岑有些糊涂了：“岁月也有声音？”

“嗯。”夏凯点点头。

“那要用什么来捕捉呢？”秦岑好奇地问。

“自然是收音杆啦！”夏凯道。

“那不是拍电影用的吗？”秦岑想起自己曾经在网上看到过收音杆的介绍，“怎么？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也可以用吗？”

“当然啦！”夏凯几乎被她逗乐，“你有兴趣的话，不妨到我的声音工作室看看？”

他是在邀请她吗？

秦岑的生活中已经很久不曾出现这样的生机，她有些不太习惯。“不用了，我还有事。”秦岑吞吞吐吐地说着。

“是吗？”夏凯的眉头一挑，不经意望见了那本被秦岑紧紧握在手中的教学用书。

“别揉啦，它快被你捏碎啦！”夏凯连忙抢过来，仔细一看，“韩语同声传译……”他突然笑了起来：“我想，这件事我可以帮你！”

2

那年，十九岁的夏凯，还是首尔大学艺术系的学生。因为家庭的缘故，他已经在韩国生活了很多年，这次趁着假期，终于可以自己回国待一段时间。

第一次来到这个明媚的西部城市，夏凯的心里满是兴奋，他在老城区租了一个小房子，恰巧与秦岑隔窗相望，做了邻居。

秦岑比夏凯小一岁。

或许是外国语中学韩语班学生的经历，让夏凯在心里对她生出了几分亲近，没事的时候总来找她聊天，还以她的好朋友自居。某个傍晚，秦岑抬起头来，看向书桌对面端坐的安静男孩。夏凯低着头，身旁放着一支廉价收音杆。

秦岑还记得，夏凯对她说过，他的梦想是踏遍各地，收集世界上最美丽的声音。

她去参观过夏凯的声音工作室，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里放着一张张刻录好的黑胶唱片——里面有花开的声音、落日的声音、飞机起降的声音，都是他无比重视的珍宝。

秦岑犹豫再三，还是小声提议：“夏凯，你既要学习，又要打理声音工作室，真的不用来替我辅导了……”

夏凯却不以为意：“你这算是一种拒绝吗？”

秦岑摇摇头，又点点头。

夏凯笑了：“能告诉我，你每天那么认真地学习韩语，是为什么吗？”

秦岑局促地理了理挂在自己左耳上的耳机，说：“想做翻译。”

多简单啊，她想。这就好比夏凯对声音的执着，对秦岑来说，学习韩语，成为优秀的同声传译家，是她从年少时起就无法释怀的梦想。

听罢，夏凯笑得更灿烂了，开玩笑地说：“你难道不觉得，我是注定要在这里遇到你、帮助你的吗？你上哪儿还找得到像我这么好的老师啊？”

这句话仿若一道惊雷，在秦岑的心里震出裂缝，她顿时慌了神：“不用了，我不需要！”

夏凯不知为何秦岑反应会这么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情况？我做你的老师，你很害怕吗？”

回忆如展开的画卷，在秦岑面前缓缓铺开，她仿佛还能看见一个纤瘦的背影。

“我怕浪费你的时间。”秦岑解释道，“我一个人学习，真的没关系。”

“那怎么行？”夏凯不依不饶，“我们是朋友，我应该帮助你的。”

秦岑觉得跟他说不清楚，只好简单粗暴地下了逐客令：“我说不需要就是不需要，你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夏凯被秦岑这顿操作搞得更迷糊了：“可我是好意……”

“谢谢你的好意，但真的不用了。”秦岑说着，“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夏凯站在门外不明就里地搔了搔头，却不知道屋内的秦岑已泪流成河。

3

秦岑曾经有过一个尽职尽责的韩语老师。

那一年，她应班主任老师的推荐，参加了赫赫有名的严青青韩语培训班。听说这个严青青来自上海，语言功底很是了得。大学毕业以后，她独自一人在校外开了培训班，教学方式生动活泼、深入浅出，获得不少好评。

那个下午，秦岑第一次走进教室，时尚的装潢和沉浸式的体验教学令她仿佛置身于首尔的街道。

“我听说了你的梦想，很棒，但要想做好同声传译，不仅要过语言关，还必须深入了解当地的文化。”这是严青青对秦岑说的第一句话。秦岑看着严青青那双晶亮的眼眸，忍不住想象，这个年轻的女孩究竟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培训班做出了口碑。

整整一个假期，严青青教了秦岑很多。最后一堂课结束后，秦岑依依不舍地向严青青告别：“姐姐，我真的好喜欢你，可以随时来找你玩儿吗？”

“当然啦！”严青青道，“我也很喜欢你！”

六岁的年龄差，并没有成为友谊成长的阻碍，她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秦岑继续参加着周末的培训班，羡慕地看严青青在课堂上用流利的韩语侃侃而谈，希望自己也可以快点达到她的水平。

“等我高中毕业，我们一起去韩国旅游吧！”一天下课后，秦岑提议。

“等我空下来的时候再说吧。”严青青抱着一大堆教案，委婉地说。

但秦岑把这句话当作两个女孩的约定，心里充满期待。高考结束的暑假，秦岑用之前攒的压岁钱和做兼职挣来的钱，订下了飞往韩国首尔的机票。

“真拗不过你。”严青青笑着，和秦岑一起登上飞机。

那几乎是秦岑度过最愉快的一个暑假——东大门的夜市、明洞的小吃，还有景福宫门前那张亲密无间的合影，处处都留下她们的痕迹。秦岑甚至觉得，如果时光就此停驻，那该有多好。

4

谁也没想到会发生那场意外。

在去往釜山的路上，她们乘坐的列车突然失控，脱轨了。四周一片恐慌，秦岑甚至来不及求救，巨大的钢板便从天而落，她吓得紧紧闭上眼，却被人一把推开……

再后来，秦岑的脑海完全空白了，她麻木地看着严青青被救援人员抬走，麻木地进了医院，周围很多人在哭喊，但她却只能看见他们脸上的泪水和张大的嘴，好像耳边所有的嘈杂都消失了。

当天夜里，严妈妈从上海赶到首尔。面对女儿逝世的噩耗，严妈妈老泪纵横，但也只是抚了抚彼时尚未出院的秦岑的额头，没有一句责备，转身离开了。

“如果不是我临时起意要去釜山，把回程的机票推迟了一天，严青青现在还好好的。我永远无法原谅我自己。”泪流满面的秦岑对夏凯说。

逼仄的阁楼中，秦岑架不住夏凯的再三询问，终于把这段往事一点一滴地告诉了他。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夏凯道。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秦岑道。

黑暗中，秦岑没有去看夏凯的脸：“我不知道，失去了曾经最好的朋友，我怎么能再若无其事地去交新朋友，找新的韩语老师，开始新的生活。”

晚风似刀，割裂空气中忧伤的味道。那声音好美，秦岑想着，目送夏凯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

5

从那天起，夏凯再也没有出现在秦岑面前。

不久，他住过的房子新搬进一对年轻夫妇。他们会在清晨推开窗户，微笑着和秦岑打招呼。每每这时，秦岑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夏凯。

他应该过得很好，秦岑想，他对声音的敏感一定会支撑他成为最优秀的艺术家。接着，秦岑便怏怏地戴上耳机，把自己沉浸在题海中，为了她和她承载的严青青的梦想而努力。

可秦岑的进度太慢。

夏凯不知道的是，因为那次事故，秦岑的左耳几近失聪。这也是秦岑为什么总是要把收音机的声音开到最大，也总是在左耳上挂着一副耳机——那不是秦岑学习的工具，而是能让她更好感知世界的助听器。她也不知道，这样的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实现梦想。

一转眼，时光流逝，秦岑把自己“囚禁”在这一方天地，夏凯的容颜日益模糊。秦岑觉得，他或许也已经忘了她。

这样也好，就像电影里说的：想要不被人拒绝，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拒绝别人。

可秦岑没想到，两年后，她竟然收到一个夏凯寄来的红底铁盒，右上方用跳跃的波普风格喷绘了秦岑的头像。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张黑胶唱片。

秦岑打开唱片机，夏凯的声音缓缓响起。

“阿岑，请原谅我当年的不辞而别。学校的课业太紧，这两年，我一直在四处奔波，为毕业设计做准备。我去了好多地方，收集了好多声音，这些都是我想分享给你的事情。你听……”

唱片機里传出了曼哈顿街头艺人的鼓声、日本禅院的钟声、塞纳河畔旅人的嬉戏声，还有悉尼歌剧院里专业的花式唱腔。

那些声音仿佛日记，一页一页地记述夏凯的行迹，令秦岑身临其境。

每到一处，夏凯都会邀请一位路人用当地语言说一句：阿岑，加油！

秦岑的心情跟随夏凯的足迹起伏、颤抖，胶片沙沙的声响告诉她，环游世界的最后一站，夏凯去了上海。

秦岑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找到了严妈妈，并且去了严青青的墓地。胶片中有整整五分钟的留白，就像秦岑和严青青分开的这些时光。

末了，夏凯轻轻地说：“阿岑，我问过青青了，她同意让我代替她照顾你，同意我帮助你实现梦想，你，听到了吗？”

眼泪抑制不住地奔涌而出，秦岑想，夏凯一定是严青青派来的天使吧。

6

再后来，毕业后的夏凯回到锦城，又和秦岑成了邻居。

在他的帮助下，秦岑战胜了生理上的障碍和心理上的自卑，把学业开展得顺风顺水，甚至还报名参加了全国青年同声传译大赛。

“阿岑，加油！”夏凯道。

当秦岑一路过关斩将，手捧金灿灿的奖杯，站在高高的领奖席上时，没有人嘲笑她的残疾。夏凯忙碌地在一旁为她拍照，那一刻，秦岑喜极而泣。

其实想想，人生的际遇还真是奇妙，谁也猜不到上一秒失去的东西，会不会在下一秒重新获得。当雪白的云朵携带阴影掠过，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渗透下来，秦岑知道，这一季的夏天又结束了，而青春还很长。

此时此刻，台下所有人都注视着秦岑，她想，她只有一句发自肺腑的感言要说：“严青青，夏凯，遇见你们的时光，是我此生度过的最美丽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