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汇革新:欧阳江河诗作转型的机遇与挑战
2021-09-26王正源
王正源
摘 要:自1984年欧阳江河开始诗歌转型以来,他不断探索现代诗歌能够独立于传统诗歌与西方诗歌的方法。语言的创新性运用为欧阳江河提供了一个机会:诗歌用语的扩展与传统意象的解构成为欧阳江河提升语言在诗歌中地位的方式。而在1995年欧阳江河发表《当代诗的升华及其限度》后,他的诗歌转型才基本完成,他也自此开创了属于他的新诗时代。
关键词:欧阳江河;现代诗歌;诗歌语言
欧阳江河的转型并非一蹴而就,如敬文东指出,在欧阳江河转型期间,存在一个诗风不断变换的阶段[1]。可以说直到1995年,欧阳江河发表了《当代诗的升华及其限度》,这一转型才算是彻底完成。
欧阳江河建构了词汇层面的诗歌的新的创作方式。根据闻一多的构想,应当找出能够概括中国传统诗歌一切表达的一个词,亦即中国诗的“元词”,如“日”就可以代表一切象征光明、幸福、力量以及雄性等的表达。欧阳江河认同闻一多对于可以代表多种意向的诗歌词汇的探索,但他对这些词汇持与闻一多截然相反的态度。他认为这些传统的有着多重意象的词汇应当尽量避免在诗歌中使用。他认为,正是这些词汇的存在与滥用,使得自宋以来诗逐渐失去了活力。第一,这些词汇的存在与滥用使诗人懒惰。作诗时,诗人会下意识地选择固定词汇去表达特定的情感,因此放弃对诗歌词汇的拓展。第二,这些词汇的存在与滥用也导致了诗读者的懒惰。固定表达方式的泛滥,使得读者不需要、不想要,以至于不能够对新的诗歌内容进行思考。诗人的懒惰使读者没有新的内容以引发思考,而读者的懒惰又使得诗人偶然的创新得不到正面回应,由此使得诗歌创作进入了日渐僵化的恶性循环。
欧阳江河认为,从词汇层面对诗歌进行改革是新诗的关键,只有通过扩大诗歌的语言,将从前不属于诗歌的语言加入诗歌当中,才能重新焕发诗的活力[2]。因此,在欧阳江河的诗歌中,人们常常能够读到现当代的元素,如“手枪”“快餐店”等,这些在传统诗歌中都是不存在的。通过将新发明的事物、新产生的生活方式写进诗歌,欧阳江河确实扩大了诗的语言,但这并没能完全满足他的需求。
追求诗歌的现代化并不是自欧阳江河的时代才开始的。张枣对1917至1949年间中国诗歌变化的论述中就提到,九叶诗派就曾通过用词的变化来创造新诗歌[3]。如穆旦,在英国诗人奥登的影响下,就将战争期间的避难所等场景融入诗歌。也就是说,单纯的词汇库扩大对于中国的新诗而言早已不新鲜。所幸的是,欧陽江河的尝试并未停留于此。一旦有新鲜词汇出现,就立刻将其固定为某一特定含义的思维模式,本质上仍然是由于诗歌中词汇是为意象服务这一思维模式所导致的。为此,欧阳江河提出“语言就是诗歌”。也就是说,如果想要打破传统诗歌创作的思维模式,需要提升词汇本身在诗歌中的地位,使之成为与诗意同等重要的诗歌组成部分。
对于欧阳江河而言,新诗的语言不仅体现在新词汇上,更在于对原本就已存在的词汇的再加工,使之获得新的含义。为此,修饰语的使用成为欧阳江河在诗歌中创新的重要方式。在定语的选择上,欧阳江河借鉴了西方诗歌的技巧,大量使用矛盾修饰和悖论修饰。这两种修饰方法,除了能够表达更复杂的情感,更重要的是,能够带给读者疑惑。而疑惑带来的阅读停顿,正符合了欧阳江河想要避免读者产生惰性的目标。如,在《手枪》中,欧阳江河写“一个人朝东方开枪,另一个人在西方倒下”。其中,“东”与“西”构成的矛盾,会使读者产生对于方位感的反思,进而减缓了阅读的速度。在《快餐店》一诗中,这种能够令读者困惑的修辞更为明显。“得到即遗忘……文明就是盲人长着眼睛。”“得到”与“遗忘”表达了相反的内涵,一得一失之间的对比使读者充分感受到在“快餐店”代表的现代社会的快节奏下,人们接受了爆炸增长的信息后却又觉得一无所得的茫然心境。“长着眼睛”的“盲人”更是对“文明”进行了再定义,针对性地指出了快餐时代人们内心的空虚。欧阳江河在此处的尝试,为“文明”这一反复被提及的词汇作出全新释义。在《黑鸦》中,他写“幸福是阴郁的”。其中,诗人以“乌鸦”这一形象衔接“幸福”与“阴郁”这一对在内心情感层面存在冲突的词汇。乌鸦的“阴郁”蕴含着与“枯藤老树昏鸦”中相似的情感,同时,诗人又认为乌鸦如同太阳,带给人们的是爱与温暖。借此,欧阳江河在传统意象的基础上,通过修饰语的运用,给传统词汇带来全新含义。
这种语言游戏经过大量的运用,俨然已经成为欧阳江河转型后诗歌的显著特点。敬文东多次指出,欧阳江河对于诗歌语言的多样运用,不仅是对传统中国农业社会不稳定性的溯源,也是新时代对于诗歌变革迫切需求的高亢回应[4]。敬文东认为,传统农业社会的不稳定性,自然条件的多变与生活节奏不可复刻催生出个人生活的不确定性与独特性。随着农业社会的发展,这种不确定与独特也逐渐消失,而深受其影响的诗歌,也逐渐丧失了早期文明的狂野想象,逐渐形成定式。欧阳江河的时代,由于多年沉寂后信息的再度爆发,为诗人创造了与早期文明相似的不确定性。由此诞生的多元社会形式与诗歌改革的迫切需求使欧阳江河能够把握住词语与词语之间的细微差距,并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独特语言风格。
有学者认为,欧阳江河对于词语的片面追求,早已割裂了诗歌作为一个整体的存在特征。美国学者安敏轩认为,作为“非正统的散文诗歌”的代表,欧阳江河诗歌转型初期确实使人耳目一新。然而,其后期诗歌对于词汇技法的滥用则削弱了其诗歌的可读性。此外,安敏轩还认为,欧阳江河的词汇技法只是在形式上的突破,并没有性质上的改变。他指出,欧阳江河的语言本质上如同韩少功的作品一样,都旨在“寻根”,且“源于新传统主义的出发点,通过对元社会的补足来承担国家与民族的重担”[5]。因此,安敏轩并不认为欧阳江河的诗歌具有突破性的意义。
对欧阳江河的诗歌词语实践进行评价,不能脱离他的时代进行。在评价卡夫卡的作品《变形记》时,法国哲学家德勒兹提出,处于文化弱势地位的作家在创作中的一个努力追求就是语言的去中心化[6]。对欧阳江河而言,他的文化弱势地位体现在两方面:与中国传统诗歌相比现代诗歌的式微,以及与西方文化相比近现代中国文化的边缘化。换言之,欧阳江河不但需要抹除中国传统诗歌施加于现代诗歌的影响,也需要思考如何在吸收西方诗歌元素的同时不至于全面成为西方诗歌的附庸。毋庸置疑,西方文化对现当代中国文学的发展影响是巨大的。而这种影响,在改革开放后,又产生了一个新的维度。如果说20世纪上半叶的西方影响源于西方书籍、思想大量涌入中国,那么20世纪末期的中国文人则需要额外思考如何应对西方读者的反馈。宇文所安就指出,在走向国际市场的过程中,许多文学作品反而失去了本土受众[7]。
欧阳江河的诗歌词语革新也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展开的。如果说,通过引入西方诗歌中的修辞手法是欧阳江河用以抵消传统诗歌影响的关键要素,那么中国传统文学厚重的积淀则成为欧阳江河同时赢得中外读者的法宝。张枣认为,欧阳江河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代表中国诗坛,是因为他的语言“既能从过去的文言经典和白话文本摄取养分,又可转化当下的日常口语,更可通过翻译来扩张命名的生成潜力”[8]。也就是说,寻找诗歌中传统语言、现代语言和外来语言三者间的平衡,是现代诗歌能够赖以革新且蓬勃发展的不二法门。欧阳江河用“不可公约词”来概括他用于新诗创造的词汇。正是通过对这样一种词汇的运用,欧阳江河在诗坛中成为一个叛逆的革命者,而不至于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成为在中国的西方诗歌的翻版。
总之,对词汇的创新性运用,使欧阳江河诗歌中语言本身的重要性得以提升。相比于传统诗歌模式中由物体直接联想到意象的思维模式,欧阳江河的转型赋予了语言更重要的衔接作用。如果不认真阅读整篇诗作,试图了解词汇与词汇之间的关联,就不能够了解特定詞语所要表达的含义。在这个层面上,欧阳江河的尝试无疑是成功且富有生命力的。然而,如何把握好诗歌语言在整个诗歌阅读中的占比,使之不至于过度晦涩,则是欧阳江河需要进一步考虑的问题。
参考文献:
[1]敬文东.词语:百年新诗的基本问题:以欧阳江河为中心[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10):12-29.
[2]欧阳江河.89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J].花城,1994(5):197-208.
[3][8]张枣.危险旅行:当代中国诗歌的元诗结构和写者姿态[J].上海文学,2001(1):74-80.
[4]敬文东.从唯一之词到任意一词:欧阳江河与新诗的词语问题[J].东吴学术,2018(3):42-63.
[5]ADMUSSN N. Recite and Refuse: contemporary chinese prose poetry[M].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17:147.
[6]BOUNDAS C V, OLKOWSKL D. Gilles Deleuze and the theater of philosophy:minor literature and nomad arts[M].London: Routledge, 1994:213-255.
[7]OWEN S. What is world poetry? [J]. New Republic,1990(21):28.
作者单位:
美国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东亚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