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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价值的追寻

2021-09-26丁雨卉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9期
关键词:女性文学

摘 要: 隐作为“五四”时期重要的女作家,其作品表达出鲜明的女性意识。在代表作《海滨故人》一文中,作家表达了对异性婚恋能否真正达成女性解放的怀疑,将目光投向了姐妹情谊的书写。姐妹同盟提供了女性认识自我的平等空间,女性在其中为彼此提供情感慰藉,进行着精神交流,不断思索新式女性如何在社会中求得自己的地位。尽管姐妹情谊因异性婚恋的冲击而烟消云散,但作家对姐妹情谊书写的关注、对女性自我价值追寻做出的探索,依然对中国女性文学的书写有着重要影响。

关键词:庐隐 《海滨故人》 姐妹情谊 女性文学

“五四”时期,在西方近现代思想的影响下,中国知识分子对传统社会的礼教道德体系提出了强烈的批判。“自由”与“平等”成为绝对性的超善,呼唤着青年男女反抗封建礼教,追求自由意志和个性解放。在这一话语下,不少作家通过书写“自由恋爱”故事表达与礼教家庭和父权意识形态决裂的热情,并表现出对女性脱离传统家庭、大胆追求恋爱与婚姻自由的期待与鼓励。然而,庐隐虽然被看作“被五四的汹涌怒潮从封建的氛围中掀起来的觉醒的”a女性作家代表,她的女性书写却呈现出与此不同的姿态。

庐隐对包括传统婚姻与自由恋爱婚姻在内的异性婚恋关系抱有怀疑,似乎并不将其看作女性解放的唯一途径。在她笔下,姐妹同盟是女性追寻自我的必备空间,女性之间的姐妹情谊是其个人主体性成长的关键元素。尽管小说中的姐妹同盟遭到了异性婚恋关系的掠夺,但作家对女性如何传达经验、如何追寻自我主体性等方面做出的探索,却为后世的女性写作提供了新的方式角度。本文以庐隐具有代表性的小说《海滨故人》为中心,尝试回答以下问题:作家对现代婚恋模式提出了什么样的怀疑,为何将目光转向姐妹情谊的书写?姐妹情谊究竟为女性带来了什么,姐妹同盟给女性寻找自我价值提供了何种空间?这一情谊又遇到了哪些阻碍与冲击?

一、对异性婚恋的怀疑

“自由恋爱”之所以能够在“五四”时期成为口号,与其背后所蕴含的对父权专制社会与封建礼教传统的强烈反抗密不可分。作家通过书写女性勇于走出旧家庭,投向新的现代恋爱婚姻,来表达女性的个性解放和精神自由。然而,庐隐对于女性是否能在这种现代婚恋中寻找到自我的主体性,是持有怀疑态度的。

作家的怀疑首先源于对“自由恋爱”固有模式的厌倦。从《旅行》到《伤逝》,作为故事主人公的男女几乎均为受到新式教育年轻男女,而他们的恋爱也必然建立在对新思想、新学问的讨论等精神交流之上。《海滨故人》中露沙则对这一恋爱模式提出了怀疑:“第一步就是以讨论学问为名,那招牌实在是堂皇得很,等你真真和他讨论学问时,他便再进一层,和你讨论人生问题,从人生问题里边渲染上许多慷慨悲抑的感情话,打动了你,然后恋爱问题就可以应运而生了……简直是作戏!”b男性对女性表达出的交流学问与人生问题的热情,是否有可能仅仅是为“婚恋”这一目的所做出的伪饰?但是,尽管露沙对自由恋爱并不看好,却也不无自嘲地补充道:“所幸当局的人总是一往情深,不然岂不味同嚼蜡”,显现出一种前后不一的犹豫态度。这种犹豫恰恰说明她并非是自由恋爱的全心崇拜者,她与子君不同,并不将从旧的家庭走入新的家庭,看作是自我解放的终点。作家本人对这一问题显然也处在疑虑当中,她一方面认识到自由恋爱具有包办婚姻所不具有的自由选择的权利,一方面也敏锐地感知到这一恋爱模式具有利用知识分子女性对精神交流的渴望,从而进行欺骗或是自我伪饰的可能。

除此之外,作家还对现代婚姻本身提出了怀疑。《海滨故人》中露沙与梓青的关系间一直存在着核心矛盾,即梓青多次提出想与露沙走入现代婚姻,但露沙却强调自己满足于精神交流,并不愿意同梓青正式结为夫妻。诚然,露沙这一选择背后有礼教压迫的原因,即女性选择抛头露面走出家庭,往往需要付出比男性更多的代价。但她拒绝与梓青步入婚姻的核心理由却并非如此。小说中明确提出的拒绝理由,其一是她“生平主张精神生活”,认为结婚只是一种形式的结合;其二则是她对梓青原配妻子的同情:“身为女子,已经不幸!若再被人离弃,还有生路吗?况且因为我的缘故,我更何心?” c

露沙强调精神交流,梓青却多次写信向她表达自己渴望事实婚姻。而露沙对自己名义上的“情敌”,梓青的原配,所展现出的超越利益与立场的同情,也反衬出梓青对结发妻子多少显得冷酷无情。露沙从女性的角度传达了这一思索:倘若一个女子追寻个性的解放,就要以另一个女子的痛苦作为代价,那么这种个性解放又是否有其不妥之处呢?佩特曼曾从性契约的角度对现代婚姻进行猛烈批判,认为小资产阶级婚姻是一纸虚假的契约,其本质是创造一种公民的服从关系。d而庐隐虽然未明确把怀疑对象指向阶级层面,但无疑也表现出对自由恋爱步入婚姻后的不安。显然,她并没有女性能在异性婚恋中获得足够精神交流与心灵慰藉的信心,自由恋爱与现代婚姻也并未给她笔下女性寻找自我主体性的足够空间。

二、对姐妹情谊的肯定

在对异性婚恋抱有疑虑的同时,庐隐将目光投向姐妹情谊的书写。姐妹情谊对她笔下的年轻的知识分子女性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她们为彼此提供情感上的安慰,分享生活经验,并在姐妹同盟中进行哲学思考与自我剖析,满足对于精神交流的迫切需要。

首先,姐妹同盟为女性提供了一个参照自我的平等空间。黑格尔在《美学》中提出有关爱情与自我肯定的辩证法:“由于忘我,爱情的主体不是为自己存在和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操心,而是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自己存在的根源,同时也只有在这一个人身上才能完全享受他自己。”e友谊与爱情并不相同,但“他人是自我发现的必要因素”这一观点却十分关键。《海滨故人》中的各位年轻女性都个性十足,小说中刻意强调了她们“相貌和脾气都有极显著的差别”。父权社会下,异性婚恋的亲密关系往往难以剥离其内在的权力关系,《海滨故人》中的姐妹情谊建立在长期友好相处的感情上,不需要以任何如金钱、地位等外在因素为条件。这一由不同性格、年纪相仿的女性所组成的同盟能夠最大限度地保证同盟内部的平等。在同盟之中,她们发现自己与朋友的性格和追求有着差异,在理解并试图包容对方的同时,也在加深对自己的认识。这一差异降低了她们寻求镜像自我的可能,所产生的互补反而为姐妹间的慰藉和个体化成长提供了更多空间。

在此基础上,姐妹情谊为女性提供了必要的情感慰藉与精神交流。露沙因对人生无常的思考而陷入愁闷悲凉情绪时,是云青、玲玉等人前来安慰;向来活泼开朗的宗莹忽然一改平日里的笑容满面,是露沙邀请她去栉沐室谈心开导。宗莹向她讲述自己原生家庭如何为自己寻找婚配,又有师旭如何追求自己给自己带来的苦恼:“若果始终要为父母牺牲,我何必念书进学校。只过我六七年前小姐式的生活……那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然遵守,也没有什么苦恼了!现在既然进了学校,有了知识,叫我屈服在这种顽固不化的威势下,怎么办得到!我牺牲一个人不要紧,其奈良心上过不去,你说难不难?” f

宗莹关注的显然不是“选择哪一个男子”的恋爱烦恼,而是作为接受新教育的女性,如何在父母和新社会中取得平衡的自我定位问题。庐隐在这里并没有追随“自由恋爱”故事的一贯设定,把原生家庭简单处理成封建社会礼教体系的代名词。宗莹的父亲虽然为她寻找了婚配对象,却没有被塑造成在行为上暴力逼迫她结婚的封建家长。而露沙、云青等人也都对父母有着极深的感情。在父母并不等于封建礼教压迫的地狱同时,自由恋爱也就并不等于个性解放的天堂。宗莹所烦恼的问题事实上是新女性如何在社会上自处。如何处理自己所学到的新知识与长期接受的旧观念之间的关系?旧的观念本身虽然陈旧,但其与她们联系父辈的情感纽带紧紧纠缠,从感情上难以一刀两断。她们所学到的新的知识,又能在什么程度上应用于社会,而社会上又是否可以提供给她们应有的位置呢?显然,她们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解放不仅仅是从封建的家庭走向与新知识分子结合的新家庭,但真正的解放究竟是什么呢?她们所学的知识难以为这些问题提供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因此,她们才陷入了烦恼与悲愁当中。

作家最终没有在书中对这一问题予以解决方案,或许它事实上也在困扰着作家本人,但并不能因此认为露沙等人的思索是毫无意义的。她们敏锐地感知到了生活中隐含的矛盾,在姐妹同盟中向彼此倾诉这一思索并产生了共鸣。尽管没有取得答案,但她们在彼此的交流、追问中逐步认清问题的症结何在,在思索和共同探讨中对个人价值的实现保持着无尽的追寻。而当这一追寻遇到挫折和痛苦,姐妹同盟也能够化身保护伞,为她们提供情感的慰藉与依靠。她们在同盟内部讲述童年生活中的惶恐与不安,并彼此安慰;分享无法对父母言说、难以被外人理解的个体经验;倾诉对于异性情感的陌生与不信任感,并为对方提供理解与鼓励。同盟中处在相同处境下的同龄女性,比起父母亲人,更能够共情她们的痛苦与迷茫。校园的叙事背景也为她们提供了亲密的身体接触与频繁的对床夜话的可能。她们在倾诉中分享丰富内心情感,在友情中汲取生存力量,在对人生的交流和探讨中寻求自我价值的体现,姐妹情谊在她们身为女性的生命成长历程中占据重要的地位。

三、被掠夺的姐妹情谊

遗憾的是,在作家笔下,这种姐妹情谊难以长久地维持。尽管“五四”中女性解放是重要的主题,但在整个男权社会体系下,异性恋格局早已成为一种社会规范深入人们的内心,成为一种伦理道德规束着人们行为,女性之间松散的同盟在这种强大伦理道德下显得是如此的脆弱与不堪一击。g尽管作家对婚后生活并未着重描写,但我们依然可以从细节出窥见一二:《海滨故人》中姐妹重聚,但婚后生育的宗莹却难以出来与她们团聚,同梓青离开的露沙更是不通音信。是否是异性婚恋取代了姐妹同盟,使得女性恋爱后不再需要姐妹情谊呢?事实并非如此。尽管姐妹同盟可以为恋情受挫的女性提供安慰,但解决恋爱的不顺并非是它建立的目的,因此恋爱的顺利也不应当成为它分崩离析的根本原因。姐妹同盟建立在长期共同相处所形成的良好感情之上,并为女性提供情感安慰和精神交流的空间。在这一需求仍然存在的基础上,姐妹情谊对于女性自我成长有着必要性。她们往往在婚姻后退出原有的姐妹同盟,并不是一种自由选择,而是无奈为之。小说中宗莹与露沙尽管步入了婚恋,却表现出浓烈的对昔日姐妹想念与需要,也正是这一情况的表征。

女性在出嫁前曾处于一种相对独立的状态下,同性之间可以互相吐露心声,在帮助和被帮助中获得身体和心灵的慰藉。然而,一旦她们进入到婚姻关系中,特别是在生育后,如波伏娃所说,女人变成了妻子和母亲:她们成为丈夫及其家庭的附属而并非是完整的自我,夫妻关系和亲子关系置于任何非家庭关系之上。她们的生活重心转向小家庭,交友需要以家庭为核心,交友对象亦以夫家亲眷为主。在列维施特劳斯的人类学观念中,婚姻实际上意味着一个家庭向另一个家庭奉献上自己的一个成员;在儒家情感体系中,女性所扮演的角色主要局限于母亲,她既是母爱的提供者,也是孝顺的受益人h;作为妻子,她则需要效忠于她的丈夫,而除此之外的情绪关系——婚前与同性好友所建立的“私谊”则难以有立足之地。婚姻与家庭、孩子使得女人同以前姐妹的关系变得疏离,当她们自己都自顾不暇的时候,姐妹情谊的温馨也许已经是奢侈品了。i

在这种单方面的掠夺之下,虽然女性依然具有对姐妹情谊的需求,但姐妹同盟往往走入分崩离析的结局。尽管梓青也是进步的知识分子,他可以对露沙的心灵起到安慰作用,但难以否认的是,当露沙屡屡向他表达自己对精神交流的渴望时,他依然对事实婚姻的结合有着强烈的关注和需求。并且,我们也很难想象,梓青可以像云青、宗莹等人一般,对露沙作为新女性而难以在社会自处的困境予以理解。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何露沙、宗莹等人进入婚恋关系后依然感到不满与愁苦——这种愁苦并非像子君一样,缘于恋人“爱”的消失,而是因为心灵安慰与精神交流的重要空间受到了不可逆的掠夺。姐妹情谊对于女性成长和自我价值追求而言是不可取代的重要元素,而它所受到的来自异性婚恋自觉或不自觉的掠夺,从另一方面论证了女性追求自主性的艰难进程。

在庐隐笔下,女性解放给予女性的不应当仅仅是自由婚恋的权利。受到新教育、擁有新知识的女性究竟该走向何处,“五四”启蒙者并未向她们指出明确的道路。秉承着对这一道路的求索,《海滨故人》中的女性对如何在社会上自处提出了持续的追问。尽管在小说中,同盟最终随着成员纷纷步入异性恋婚姻而分崩离析,但女性作家对姐妹情谊的关注与对女性寻找自我价值的追寻却不会就此烟消云散。新中国成立后,随着妇女政治地位的提高,社会提供给女性工作岗位的增加,女性的生活和发展有了更多的保障。在新时期的女性书写中,女性已经不必依靠男性才能求得生存,姐妹情谊也在整体上与异性恋情的势力相当。而新世纪女权主义的发展使得女性提升自我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的需求进一步实现,通过异性婚姻解决个人困境的现象减少,异性婚恋的霸权地位逐渐下降。在新世纪通俗文学和女性向网络文本的书写中,女性的异性恋情不仅没有使她们脱离同盟,反而将她们的男友纷纷容纳进更大的友情网络,姐妹情谊逐渐表现出一种对异性恋爱的容纳姿态。

《海滨故人》的女性书写呈现出对异性婚恋的初步怀疑,作家将目光投向姐妹情谊,肯定了姐妹同盟提供给女性心灵安慰与精神交流的平等空间,表达出女性对自我价值思索与探寻的共同需求。尽管“五四”时期的书写中,姐妹同盟极易因异性婚恋的掠夺而分崩离析,但随着女性社会地位的逐渐提高,姐妹情谊书写中展现出了新的特质。我们有理由相信,在更加开放、更加自主的新的时代,女性可以期待一条姐妹情谊与异性爱、婚姻、性的满足、对事业的追求等并存的发展之路,女性对自我价值的追寻也将沿着这一道路不断前进。

a 郑道明:《庐隐论》,《创作与批评》1934 年创刊号,第25 页。

bf庐隐:《海滨故人》,《小说月报》1923年第14卷第10期卷,第19页。

c 庐隐:《海滨故人》,《小说月报》1923年第14卷第12期卷,第13页。

d 〔德〕卡罗尔·帕特曼:《性契约》,李朝晖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版,第163—164页。

e 〔德〕黑格尔:《美学》(第二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327页。

g 苏亚楠:《庐隐笔下的女性身体与姐妹情谊》,《2014年广西师范学院硕士论文》,第35页。

h 〔美〕李海燕著,修佳明译:《心灵革命:1900—1950现代中国爱情的谱系》,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0页。

i 李校争:《方舟浮沉——20世纪90年代以来女性小说姐妹情谊阐释》,《2007年河南大学研究生硕士学位论文》,第38页。

作 者: 丁雨卉,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在读文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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