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孔锐小说《老马》的死亡叙事
2021-09-26高佳楠
摘 要: 从《牙科门诊日记》到《老马》,作家孔锐的创作体裁从散文随笔过渡到长篇小说,实现了在艺术上和灵魂上的双重飞跃。作者在小说中进行了大量的死亡描写,通过死亡思考生命的意义,从多个角度透视死亡,剖析死亡背后存在的人性光辉和传统观念。孔锐对于死亡的书写在一定程度上借鉴了余华的《活着》,二者有相同之处,但又有所差异。
关键词:《老马》 活着 死亡叙事
从2016年到2020年,在短短五年时间里,江苏作家孔锐先后出版了《牙科门诊日记》 《你是爬上我额头的藤蔓:窗内窗外都有阳光》《老马》等作品。特别是在2019年新出版的长篇小说《老马》中,孔锐不仅实现了自我在艺术上的又一次突破,即从散文随笔到长篇小说,而且也实现了自我灵魂的又一次升华,即从人间冷暖到对生死存亡的思考。
《老马》作为孔锐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创作过程中,深受余华《活着》的影响,从最初的四十万字缩减到现在的20万字,数易其稿最终得以完成。作者在小说中进行了大量的死亡描写,但又有所突破。
一、“向死而生”的叙事主题
在《老马》中,孔锐通过大量的死亡描写来展示个体在动荡年代对生命的执着与期待,通过对死亡的描写来思考生命的意义与价值。小说中共有八处死亡描写,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因经历磨难失去对生活的信心而丧失生命,例如温州王跳楼自杀失去生命,一类是濒临绝境面对死亡时的种种思考,例如陈兴伟在黑暗中与狼搏斗幸存后对生命的认识。
艾温·辛格在《我们的困惑》中谈道:“死亡之所以是人类存在的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无非是因为它加入了我们对生命意义的探究。关于死亡的一切思考,都反映出我们对生命意义的思考。”a孔锐死亡描写的意蕴所指,与艾温·辛格关于死亡与生命的论述不谋而合。孔锐在小说中,通过一次次的死亡描写来展现主人公老马对生命意义的不断探索,这种探索,是通过老马的自我叙述完成的。作为一名下乡知青,他惋惜王小多因无知和愚昧而自杀;作为一名军人,他看到年轻的战士因意外丧失生命而感慨生命的脆弱与短暂;作为一名讨债者,老马发出由衷的感慨:“钱哪有命重要?”作为一名还债人,老马不止一次想过自杀,但他最终意识到生命应属于更多需要他的人,人不能如此自私,自己两眼一闭是可以一了百了,清净了。可自己的父母怎么办?患病的妻子怎么办?未成年的女儿怎么办?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坚强地活着——此时是这个男人最大的胜利!从目睹他人死亡,到自身亲历死亡,从单纯探讨生命本体的特性,到思考生命的意义和价值,老马对于死亡和生命的认识是在不断加深的。
与此同时,孔锐在小说中极少叙述死亡带给人的恐惧,而是展现人在经历死亡后,依旧保持对“生”的乐观积极。面对一次次的死亡,老马依旧对未来充满美好向往,这与余华的《活着》在主题上有相似之处。《活着》中的福贵经历了一生的苦难,周围的人相继离他而去,而他依旧与这个世界友好相处,在苦难中坚强地“活着”,与一头老黄牛相依为命。老马和福贵一次次地面对死亡,在死亡中领悟“活着”的意义和价值,体验生命的魅力与顽强,在死亡中建立起对未来的憧憬与向往,因为经历过死亡,才更彰显出生命的力量。但二者又有所不同,一方面,孔锐在小说中加入了哈姆莱特式的死亡徘徊,“是生存还是毁灭?”老马的积极乐观是在生存与毁灭的犹豫中逐步形成的。《活着》中的福贵虽然在输光田地后也想过去死,但多是一种赌气行为,二者有着本质区别。另一方面,孔锐在小说中肯定了死者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想死的人一定是勇敢的人,他让我刮目相看”b,死亡“需要的是勇气和胆量,更需要的是对死亡的深刻理解和接受”c。作家并未因为小说主人公老马对生活保持积极乐观的态度就否定死亡的价值。
二、多叙事角度书写死亡
《老马》中的死亡书写从多个角度展开,首先是“外倾式的死亡叙事”,孔锐“采用外摄像聚焦,作者尽量避免代替故事叙事人出场,有意在死亡叙事上不倾注任何感情色彩,从而达到一种客观真实的效果”d。 老马在苏联讨债时反复询问自己到底要不要跳楼,跳楼是否能够一了百了,他特别强调“我是一个怕死的人”。由此可以看出,老马面对死亡有所畏惧,这种畏惧来源于他对生命的渴望,他想死而又不敢死,他劝温州王要积极活下去,可是却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服温州王放弃死亡的念头。老马从苏联回国后,又去了日本打工,在日本因找不到工作,又一次萌生了死的念头,然而在准备跳桥时,看清了死亡的真面目,“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们必须要活下去……这样才对得起良心”e。这其中,作为故事叙述者的“我”从未出现,读者完全沉浸在老马与死亡的斗争中,可以通过老马个人的死亡体验,冷静思考老马面对死亡时的本真话语,思考“活着”的意义,从侧面突出生的不易,肯定老马努力活下去的勇气。余华的《活着》同样采取了“外倾式的死亡叙事”,福贵向民间采风人“我”讲述他一生中經历的死亡:父亲被气死,母亲和妻子病死,女儿、儿子失血而死……在此期间,作为故事叙述者的民间采风人从未出现,余华有意在作品的死亡描写中不增添任何情感色彩,从而达到一种客观冷静的效果。有如庄子所说的“劳我以生,息我已死”,这是一种对待死亡的达观。
但是,《老马》和《活着》的死亡叙事聚焦点不同:《老马》侧重描写自杀,而且这种自杀行为具有失调性和传染性,失调性自杀指“突然遭遇重大变故导致人们稳定的社会关系遭到了破坏,如亲人去世、失恋、失业等,这是精神无法承受巨大压力、无法自我调节而进行的自杀”f。传染性自杀指的是因一些自杀事件而使得社会上的自杀行为变多。《老马》中温州王的自杀行为同时具有了失调型和传染性。温州王因欠下百万巨债而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且无法排遣,每天生活在痛苦与煎熬中。温州王回忆着自己患急性阑尾炎时,亲自把他驮到二十里以外公社卫生院、生儿子时难产大出血差点送命的老婆:“马哥,我死了,我的债也会消失吗?”当有了这个想法后,更加剧了温州王死的念头。而造成温州王跳楼最直接的原因是经济纠纷大楼内每晚的跳楼事件,这些跳楼之人为了摆脱无望的追债生活,为了不给家人增添麻烦,选择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些自杀行为逐步摧垮了温州王的心理防线,使得温州王最终也走上了自杀的道路。而《活着》中的死亡书写,大多是苦难造成的,并非自杀,小说主要描写坚强生活在底层的贫苦劳动人民因生老病痛或者是意外死亡。例如福贵的妻子因软骨病得不到好的救治死去,儿子女儿凤霞因生产死在产床上,女婿二喜因工地事故被石板压死,在与苦难的抗争中离去。
三、死亡背后:人性本善,落叶归根
文学即人学,文学以人为表现中心,展现人性的善恶。新世纪以来的作家大多通过文学作品揭露人性的弱点,而孔锐着重描写死亡背后所隐藏的人性本善的光辉。老马在经历母亲数次反对后而最终为妻子移肾治病,为妻子赚取高额透析费用而下海经商;约翰风雨兼程,冒着生命危險把老马和他的同伴从军营中救出,并送到吉尔吉斯小镇的经济纠纷大楼;经历患难与共的松本田无条件帮助老马在国内开展水晶制品事业,使得老马成功脱离困境。在这里,孔锐集中展现了人在面对死亡时所具有的大无畏精神,集中体现了人性的温暖与坚毅,面对死亡,老马等人在挣扎过后,不放弃、不退缩,勇于寻找生的出路。但是,孔锐并没有忽略人性存在的弱点,还在小说中塑造了一群具有看客性质的异国讨债人,这些以“群像”出现的讨债人,身上体现出人性的冷漠与无情。对于大楼内频繁出现的跳楼事件,他们或麻木无情,或冷眼旁观。作家塑造这样的人物形象并不是为了批判人性的弱点,而是为了反衬人性之善、人性之坚的可贵,与作家想要表现人性之温暖、之坚毅的想法并不冲突。
孔锐的死亡书写不仅展现了人性具有的光辉,还体现出中华儿女不愿客死他乡的传统观念。“客死他乡”最早出自元杂剧《合同文字》中的“眼见客死他乡有谁祭奠”,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不愿意死在家乡以外的地方。孔锐继承了这一传统思想,着重描写了老马对于客死异乡之人的辛酸与无奈。一方面,他同情这些因绝望而选择跳楼自杀的中国人,这些死者的身份该如何确定?谁来通知死者家属?谁来处理死者后事?对客死异乡的同胞感到惋惜。另一方面,老马认为这种客死异乡的行为让中国人的尊严荡然无存,所以他与两位东北大汉、松本田试图离开吉尔吉斯小镇,留下只能等死,离开才有活着的希望。余华的《活着》同样体现了中国人不愿客死他乡的传统观念,例如福贵被解放军俘虏后,依旧选择回到自己的家乡,在过江的时候,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不想死在江边,没有选择帮解放军划船。与老马相比较,福贵的观念更为自私保守,后者较多从利己角度思考客死他乡的含义,而见多识广、参过军的老马则是从民族屈辱的角度去思考,二人身份背景的不同决定了二人思考的差异。
由此可见,作家孔锐通过死亡思考生命的意义,通过多视角聚焦死亡展示活着的价值,并且探析死亡背后所蕴含的人性光辉和传统观念。毋庸置疑,孔锐笔下的死亡书写是具有积极意义的,但还存在一定的问题,作为新锐作家的孔锐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仍然任重道远。
a 〔美〕艾温·辛格:《我们的困惑》,见肖行:《生命哲学视阈下的生命教育研究》,厦门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89页。
bce 孔锐:《老马》,中国民族文化出版社2019年版,第259页,第260页,第274页。
d 易东生:《承袭与构建——新时期小说中的死亡书写》,中国矿业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140页。
f 宁安宁: 《天才在左疯子在右 心理疾病漫谈》,哈尔滨出版社2016年版,第213页。
作 者: 高佳楠,扬州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