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州窑系瓷枕所书词笺证三题
2021-09-26高莹
高 莹
(石家庄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35)
作为宋元以来极为著名的民间瓷窑,磁州窑以生产日用瓷器为主,其粗犷质朴、凝练精湛的艺术技巧独树一帜,尤其影响至北方不同地区,形成了磁州窑系。磁州窑器物有碗、盘、瓶、罐等,种类极为丰富。其中瓷枕尤具特别意味,除去纳凉解暑与日常明器两用的功能,工匠或者民间隐逸文人结合枕面形制还会书写古代词曲经典,使之具有更加重要的传播价值与词学意义。
这些瓷枕融诗词、书法、枕形装饰等于一体,传递着宋金元时期具有浓重市井趣味的审美特点,是文士雅致之外不可多得的艺术佳品。虽然出身民窑,但在人类生活中影响广泛,传播久远。从词调切入,可以一窥瓷枕所书词篇的独特图景与词学意义。
一、【如梦令】
依照如意枕上所书(参见图1),词云:
图1 【如梦令】
江上绿杨芳草,想见故园春好。一树海棠花,昨夜梦魂飞绕。惊晓惊晓,窗外一声啼鸟。[1]2739
这首词的作者实有其人,乃为南宋文士吴潜。吴潜(1195-1262年),字毅夫,号履斋,宣州宁国(今属安徽)人。他一生仕宦辗转,曾经位至宰相,后被贾似道等人排挤,遭遇贬谪,甚或远赴潮州、循州。吴潜与姜夔、吴文英等词人多有往来,词作大多抒写忧患报国以及志向不得伸展的愤懑。词风以沉郁豪壮为主。著有《履斋遗集》以及《履斋诗余》。这首词表达了他对于故园的无限忆念,应为吴潜身在仕途辗转或者羁旅行役之中所作。他将故乡景色浓缩在绿杨芳草和一树海棠花上,恰在美梦之间,清晨的一声鸟鸣打破了美妙的梦境,流露出浓郁的感惜之情,有声有色,极大强化了作者的思乡之意,收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
众所周知,磁州窑工匠器物书写错讹现象较为常见。检核之下,这首词抄录并无一个错字,有可能是民间隐逸文士所写。此外,这方金代瓷枕上墨书潇洒不羁、温婉流美,而且运笔自如、尚意特色,某种程度上也传递出书写者对于吴潜词的无限喜爱与高度熟悉,可见后世对于吴潜及其词篇的接受。
作为一个古老的词调,【如梦令】创生于晚唐五代时期,五代李存勖始为创调之作。后世词人对这一词调极为爱赏推崇,纷纷填制。由于多位著名词人的积极参与,这一词调涌现出忆仙姿、宴桃源、宴桃园等不同名称。金元时期人们比较热衷这一词调,传世的磁州窑系器物上多见【如梦令】词。现藏于邯郸市博物馆的一方白釉黑绘瓷枕,上书一首【如梦令】。依照瓷枕所录:“【如梦令】为向东波(坡)传语,人在玉(画)堂深处。别后(有)谁来,雪压小桥无路。归去,归去,江上一犁春雨。”[2]这首词作于元祐二年(1087年),当时苏轼在京城为翰林学士,“玉堂”是翰林院的美称,他作词寄送给黄州友人。在此之前,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团练副使,为接济全家生活而躬耕于城外的东坡,并因景仰前贤白居易被贬忠州的躬耕事迹,而给自己起别号云“东坡”。这首【如梦令】表达了苏轼对于黄州旷达生涯的回忆,以及对于林泉隐逸生活的向往。词末说“归去,归去”,与他平时常常抒发的“归去来兮”之情一脉相承。
东坡词在金元时期传播广泛,其【满庭芳】“香叆雕盘”、【菩萨蛮】“落花闲院春衫薄”等也书写于瓷枕之上,透露出时人对于东坡词的爱赏。现藏于邯郸博物馆的一方瓷枕,上书佚名俚曲“渔得鱼”[3]39,其中“请君试问苏东坡”等景仰词句也是东坡作品广受追捧的注脚。这些生动典型的传播现象,足以表明苏轼在文士和市井的粉丝之广,所谓“乐府以来,东坡为第一,以后便到辛稼轩”[4]821。出于个人爱好,这一评论不免有推崇豪放词人的倾向,但东坡词的广受追慕也是事实,不失为中肯之论。因而,燕南芝庵的《唱论》中列举“近出所谓大乐”排行榜,东坡的【念奴娇】榜上有名,成为宋词传播和东坡词影响力的极好缩影,也是“苏学北渐”的生动印证。
还有一首【如梦令】①详见马忠理的《磁州窑装饰艺术的民俗文化研究》一文,出自2000年《中国民窑艺术国际研讨会论文集》。,书写于金代椭圆瓷枕,今藏于邯郸文保所。词文云:“曾醉桃源西宴,花落水晶宫殿。一枕梦初惊,人世光阴如电。双燕,双燕,不见当年人面。”最左面书写词调【如梦令】。这首佚名词,抒发了作者光阴易逝、人生如梦的感慨,同时还暗用了苏轼醉游水晶宫的传说故事。无论如何,金元时期【如梦令】词调广为传颂,与苏轼及其词作的影响力密切相关。何况,当初苏轼填制此调时,不太满意词调名称的艳情色彩,并且予以改名。其词序云:“元丰七年十二月十八日,浴泗州雍熙塔下,戏作《如梦令》两阕。此曲本唐庄宗制,名《忆仙姿》,嫌其名不雅,故改为《如梦令》。”[5]546因此,这一词调是由苏轼挥毫定名,并且由于他之后用以游戏和表达旷达之情,词调“如梦令”的艺术天地就更为开阔了。
二、【长相思】
2018年,杭州曾经举办了以“宋韵留痕”为主题的展览,其中包括杭州博物馆收藏的一方金元年间瓷枕,其上墨书一首【长相思】(参见图2):
图2 【长相思】
南高峰,北高峰,南北高峰云澹浓,湖山图画中。采芙蓉,赏芙蓉,小小红船西复东,相思无路通。[6]
这方瓷枕或称“白釉竹枝词瓷枕”。金元之交,尤其是经历靖康之难、宋室南渡,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南移,大量北方窑工南迁,带去的烧造技术影响了当时江南瓷业的发展。从瓷釉和书写的风格方面判定,这件瓷枕明显属于磁州窑系,可能是北方窑工南下烧造或从北方流入。这首小词,重在描写杭州的山水美景。南北两高峰是杭州西湖诸山中的著名风景点。南高峰风景秀美,登高远眺可以将西湖与钱塘江景色尽收眼底;北高峰在南高峰西北,比南高峰略高,景观可以与南高峰的景观相媲美。由于两峰景物别致,世人往往以此概括西湖诸山之胜。南北高峰被隐约烟云弥漫,远眺湖山如画。引人沉醉的是,采莲赏荷的船儿往来湖上,游人嬉戏、水波荡漾,渲染着难以传递的相思之情。
【长相思】调名来自《古诗十九首》,其中一首诗云:“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7]46这首五言诗表达了女主人公柔肠百转的无限相思之情。【长相思】为乐府旧题,南朝时期的萧统、徐陵、陈后主、江总等都有诗作。后入唐代教坊,大多抒写离别相思之意。此小令无论各体均三十六字,正体由三、五、七句式组成,每句一韵,前后段各有一叠韵,从而使音节浏亮响彻。依据传世之作来看,白居易之词“汴水流”最早,是为正体。唐五代以至北宋初年,选填【长相思】者基本是应歌小词,以抒发轻柔婉转的男女相思爱情。这样看来,词调【长相思】在两宋时期非常盛行,又被书写在瓷枕上传播,表明这首词在金元时期流行一时。
关于这首词的作者出处,有人认为出自宋末汪元量编纂的《宋旧宫人词》,这首词作者为宋末宫人袁正真。[8]233作为宋词总集,《全宋词》收录了这首小词,并注明源自《宋旧宫人词》。[1]3345汪元量,号水云,钱塘(今杭州)人。因善古琴进入宫中,德祐二年(1276年)随降元的宋恭帝以及太皇太后、王昭仪等北迁大都,后请以黄冠之身南归。著有《水云集》《湖山类稿》。这首小词与袁正真、汪元量关系如何呢?
小词作者为袁正真,受到了学界质疑。有学者怀疑元明时期有好事者,依据宋末遗民谢翱《续琴操序》所记,认为是宋旧宫人送别汪元量南归所为。认为其间唱和如同出于一人之手,这些旧宫人诗词应属伪作。[9]655汪元量曾经写有【长相思·越上寄雪江】:“吴山深,越山深。空谷佳人金玉音。有谁知此心。 夜沉沉,漏沉沉。闲却梅花一曲琴。月高松竹林。”[8]1“64雪江”,不知何许人也。结合汪元量相关诗词(《听徐雪江琴》【柳梢青·湖上和徐雪江】),可知她可能是一位擅长歌舞的翩翩歌伎。这首词表达了一种知音难觅的感伤。首先,枕上小词的创意包括选调或许与此有关,好事者也以【长相思】伪撰宋末宫人词;其次,汪元量与数位宋末旧宫人确实交游往来,多有诗词唱和。广为著名者,他唱和度宗昭仪王清惠的【满江红·和王昭仪韵】就是其中之一。汪元量笔下还有【水龙吟·淮河舟中夜闻宫人琴声】等,这些表明他与宋旧宫人往来之一斑。何况,宋末遗民周密《浩然斋雅谈》记载了王清惠所作【满江红】,包括文天祥、邓中甫的和作,却没有涉及其他旧宫人词。[10]55-56此外,汪元量还写有《西湖旧梦》十首“棹歌”,其中有以南北高峰入诗者:“南高峰对北高峰,十里荷花九里松。烟雨楼台僧占了,西湖风月属吾侬。”[8]155既然称为“旧梦”,大致作于自湘、蜀归来之后,应该是感于宋亡的伤逝追忆之作,同样能够为作伪者提供借题发挥的可能。因此,借汪元量之名来制造伪作,显然与他出入杭州、交往宫人、创作诗词的背景条件等高度匹配。笔者赞同这一说法,这首词应归属于后世伪托之作。
三、【月中仙】
广州南越王博物馆收藏瓷枕中,有一件在开光处以篆书书写【月中仙】的瓷枕。磁州窑系器物上书写诗词曲用行楷比较多,这种字体还是极为少见的。相较于楷书、行书等,篆书字体更为古雅。依照常理,一般工匠对篆书认知更有难度,可能由某位文人或者民间高人写就,也说明这首词在民间市井的认知喜爱程度。为论述方便,引录如下:
独倚危楼,向春来玩赏,山市晴岚。青红挥(灰)绿,见樵人相呼,独木桥边。渡口渔村落照,乍雨过、西山畔轩。远浦帆归岸。羌笛数声,幽韵孤峰伴。
摇(遥)指酒旗高悬。望滩头隐隐,平沙落雁。潇湘夜雨,打松霜惊,山僧归禅,洞庭秋月圆。听烟寺、晚钟声潜远。暮雪江天景,堪图画入屏仗(障)看。词寄月中仙[11]217
【月中仙】又名月中桂,双调,100字、102字、104字。此调体式较多,瓷枕所书与通行词体接近,唯有下阕的三四句式,后句衍生一字。瓷枕断代为金代,所书词篇作者不详,应为金元时人。从其内涵来看,这首词着力描写宋元时期流行的“潇湘八景”,如同一幅缥缈悠远的画卷。
现存最早而且最为明确记述潇湘八景的文献记载,出自于沈括《梦溪笔谈》。其中记载了宋迪绘制《潇湘八景图》而广受推崇的景象:“度支员外郎宋迪工画,尤善为平远山水。其得意者,有平沙落雁、远浦归帆、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谓之八景,好事者多传之。”[12]卷十二虽然宋迪的相关画作并未流传下来,但这些名目成为后世同类诗书画作品的标准称谓。而且,据《宣和画谱》记载,宋迪擅长山水画,宫廷所藏画作如“晴峦渔乐图”“烟岚渔圃图”“阔浪遥岑图”“潇湘秋晚图”“遥山松岸图”等,透过题目便会发现不少画作与潇湘八景类似,可见宋迪非常青睐潇湘山水。这些极富诗意的题目具有浓郁的抒情色彩,引人无限遐思。
潇湘景色如此迷人,书画家们不仅纷纷以画作说话,甚至借诗词以传递游赏之情。比如宋代山水画家米友仁,就为潇湘一带的烟岚所陶醉而心生归隐之思,他曾经填制【白雪词】,也即【念奴娇】寄赠好友。词题序言说:“夜雨欲霁,晓烟既泮,则其状类此。余盖戏为潇湘写,千变万化不可名,神奇之趣,非古今画家者流也。”[1]731同样源于潇湘八景,有声画与无声诗就此翕然一体。南宋赵汝鐩著有《八景歌》,也是在咏叹潇湘八景,其小序云:“《长沙志》载:度支宋迪工画,尤善为平远山水,其得意者,有平沙雁落、远浦归帆、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谓之八景。余昔尝见图本。及来湖湘,游目骋怀,尽得真趣,遂作八景歌。”[13]34211赵汝鐩曾经寓目宋迪的山水画作,潇湘景色令他兴发感动,于是写下了《八景歌》。有意思的是,赵汝鐩的说法与沈括如出一辙,八景顺序也完全等同,似乎是直接借鉴了《梦溪笔谈》中的描述。
宋元时期,潇湘八景以诗书画为媒介,甚至传到朝鲜和日本[14]263,称得上源远流长。学界大多注意的是文本记载和传承,对于非文本的书写和传播关注很少。当时的磁州窑工们也会追逐社会文化热点,除去传世的四系瓶上描画潇湘景色,还在瓷枕等器物上书写【月中仙】词予以咏叹,体现出不同艺术门类之间的潜在互动。潇湘八景,其烟雨迷濛的自然特色魅力无限,加上文人艺术家的情感审美赋予,从而构成了潇湘山水文化的网状结构。
四、瓷枕所书词作的词学意义
(一)选调填词的真意
词人填词,第一件事就是选调。词的创作方式大致是“先曲后词”“依调填词”,词调对于词篇而言具有重要的先决作用。“词寄月中仙”,所谓“词寄”,意为把歌词寄托于某一词调之下,即用某一曲子来唱这首词。作为音乐文学,词本来是可以歌唱的,遂有此种原始说法。后来,典籍文献中说“调寄”反而晦涩难通了。河北省博物院收藏有一方元代方枕,上书“词寄【西江月】”。这首“窗外日光弹指”词,重在表达人生短暂光阴易逝,应该淡忘名利好好珍惜之意,并采用了当时的曲调【西江月】,可以想见它的流行之广。今藏于日本松冈美术馆的一方三彩束腰金代瓷枕,上书“词寄【喜春来】”;今藏于首都博物馆的一方三彩束腰枕,上书三首“词寄【庆宣和】”,这些都是金元时期最流行的曲调。相关瓷枕文献不仅说明词曲依调填制的共同特点,还能透过歌词感受这些词曲调子广为流传的内因。
与此相关,唐宋人也称“倚声”。《旧唐书·刘禹锡传》云:“禹锡谓屈原居沅湘间,作九歌,使楚人以迎送神。乃倚声作竹枝词十篇,武陵人悉歌之。”也是依照乐调配上歌词的意思,即填词。作为音乐文学,唐宋人倚声填词。除去个别词人如柳永、周邦彦、姜夔等知音识律,能够依照音谱创作新词调,一般词人往往是按照前人词体作词,即依照词谱来填词。通观之下,磁州窑系器物保留下来的金元词曲,“词寄”痕迹保留了当初传播的原始生态和传唱环境,能够和文献记载形成良好互补。明清词曲常常说“调寄”,比如杨慎《廿一史》弹词第三章《说秦汉》开场词“调寄临江仙”,【临江仙】本是词调,语意表达上则有重复之嫌。
(二)林逋的词学影响
从纸本文献角度看,【长相思】“南高峰”为伪作,其作者出处引人质疑。然而,当它一旦书写于瓷枕之上,便具有了别样传播和文本意义。
钱塘自古繁华,又曾作为南宋都城,引发当时许多词人纷纷描绘此地风物,丰富了两宋京都词。有趣的是,许多词人不约而同选择了词调【长相思】。从意蕴风格上看,有些词人的词作影响后世,可谓一脉相承。其中之一,是被誉为“梅妻鹤子”的隐逸之士林逋。林逋以诗著称,其《山园小梅》中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脍炙人口。其实,林逋的小词也富有特色,他填有【长相思·吴山青】: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争忍有离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15]173
林逋生前结庐孤山、遍游西湖,几乎成为这一带湖光山色的形象大使。枕上小词韵律与林逋词相通,尤其是前后段开头各有叠韵,同样写相思离情,风格味道极为相近。林逋名为隐士,身后仅仅留有三首小词,在瓷枕上却发现市井频频传诵他的婉约词篇,比如【点绛唇】“金谷年年”[16]79,从而说明其词在金元时期拥有一定的传播流量。另外一位词人是指南宋康与之,他笔下有一首【长相思】:“南高峰,北高峰,一片湖光烟霭中。春来愁杀侬。 郎意浓,妾意浓,油壁车轻郎马骢。相逢九里松。”[1]1306-1307瓷枕小词与康与之词如同姊妹篇,皆从南北高峰起兴,以湖山图画为背景渲染一种柔婉的相思情意。相比而言,康与之词中“油壁车”等运用了与钱塘有关的苏小小典故,而枕上小词则描画“芙蓉”如花间小令,情景婉约可爱。可见,【长相思】是宋金时期广受喜爱的词调,与调名呼应常常书写相思之曲,当年的杭州城里应该是处处传诵着这些爱情歌曲的。枕上【长相思】采用三三七五句式,首二句具有的连环婉转之美,以南北高峰为标志的南宋山河飘摇之叹,一并产生了历时性影响。元代刘秉忠《南吕·干荷叶》云:“南高峰,北高峰,惨淡烟霞洞。宋高宗,一场空。吴山依旧酒旗风,两度江南梦。”[22]72这首元曲同样是以南北高峰为南宋都城政治的载体,表达盛衰兴亡的无尽感叹。从词汇到词味,如同【长相思】小词的艺术再现。
(三)东坡词的经典传播
东坡词注重开拓词境、创新词风,词学成就极为高妙。经典评论如:“(苏词)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态,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18]19宋代诸多词作通过磁州窑系器物予以传播,苏轼词最为多见,与其文学学术在北方影响盛行的现象一致,与纸上文献记载也形成互补。金元时代词曲学视野中的读者拥有不同口味,苏轼的【如梦令】“为向东坡传语”、【满庭芳】“香叆雕盘”等都曾书写于瓷枕之上。元代吴昌龄的杂剧《花间四友东坡梦》中【胜葫芦】一曲,还有【满庭芳】“香叆雕盘”词句的演唱。这些足以表明,金元时期东坡诸多词篇借助不同路径得以广泛传播。
事实上,磁州窑系瓷枕所书东坡词,还有【念奴娇·赤壁怀古】(见图3)。据记载,这方瓷枕高17 cm、长38 cm、宽18 cm,词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19]57与一般器物瓷枕书写词调亦或宫调有所区别,瓷枕上所书东坡词只有正文,没有词调【念奴娇】,整体上文词与书写相得益彰,具有流畅潇洒的韵味,个别字眼可以与文献记载的东坡词校勘对证。
图3 【念奴娇·赤壁怀古】
事实上,东坡词在当时便惊动四方,传为旷世经典。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云:“东坡‘大江东去’赤壁词,语意高妙,真古今绝唱。”“子瞻佳词最多,其间杰出者,如‘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凡此十余词,皆绝去笔墨畦径者,直造古人不到处,真可使人一唱而三叹。”[20]423或能彰显这首豪旷之词的金牌品质。这首词还进入书法家的视野,据记载黄庭坚曾经书写抄录,“元不伐家有鲁直所书东坡《念奴娇》,与今人歌不同者数处,如‘浪淘尽’为‘浪声沉’,‘周郎赤壁’为‘孙吴赤壁’,‘乱石穿空’为‘崩云’,‘惊涛拍岸’为‘掠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为‘多情应是笑我生华发’,‘人生如梦’为‘如寄’。不知此本今何在也。”[20]423南宋时期,东坡【念奴娇】已经出现不同传本,歌者所唱与黄庭坚所书便有不同,足见当时东坡词广受欢迎的程度。金元时期,时人对这首词更是极为喜爱。元曲家张可久写有一首【百字令】,其序言云:“舟泊小金山下,客有歌‘大江东去’词者。”[21]929由此可见,不论口头传唱还是纸上、器物上,都有东坡【念奴娇】“大江东去”的踪影。当我们不断拓展研究视野,知晓更多域内域外的文献信息,学界的相关质疑:民间工匠何以不选苏词中最为有名、在宋金也同样流行的【念奴娇】“大江东去”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22]16面对瓷枕上所书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等词,这一疑问便能迎刃而解了。
唐宋词有多种传播方式,除去歌者口头传唱以及书面记载等作为媒介,器物传播独具特色。作为一种特殊的传播载体,器物所书词篇,再现了宋词多元流传的历史景象,尤其印证着通俗文化视域中经典的生成路径。词篇传播的过程中,有些文字有讹误有变异,与其传播生态密切相关。磁州窑系器物属于民窑日用品,其上所书词作,更多见出市井百姓的欣赏态度与口味,以及通俗文化视域中广泛流行的词篇,可与文人雅士的爱赏之作相对照。从词调切入瓷枕所书词作,是一种特别的观照角度,能够一定程度上折射选调填词与词学生态的密切关系,随着新的考古发现,这一图景还会因之丰富。总之,多元对话唐宋词传播方式,持续关注器物所书词篇,词学和词调学研究的新视域将得以不断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