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丧记
2021-09-23肖亚豪
肖亚豪
我的一位远房堂兄,由于贩毒,被枪决于四川盐源。听说这个消息时,我正在宁蒗县城正北面一间小吃店里吃一碗炒饭。一位本族的小兄弟恰巧也在此吃东西,他边弓着腰给我续茶水,边随囗给我说了这个消息。看他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并不惊愕。我问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说就是昨天的事。尸首已装殓,准备于两天后送山火化。
回到家里翻开家谱,很快就找到了他的照片。他身材瘦小、脸色腊黄,双眼无神,满脸沧桑的模样。有一种与實际年龄极不相称的衰老感。这本家谱是去年制作的,上面所粘贴的应该是他近年来所摄的照片。至于他幼年时的容貌,我实在记不起来了,只隐约觉得他是一个圆脸白净的孩子,胆小,像女孩子一样,在我们这群浑身污垢的农村男孩里显得极其另类。他叫年布,是家里的独苗。我们在一块儿玩,碰到其他的男孩对他耍横时,他就缩在土坯墙角里,眼里噙着泪水,可怜巴巴地望着别人。每天傍晚,当夕阳染红整个村庄时,他的母亲总是立于屋后的陡坡上一声声呼唤他的乳名。有一年,他家突然就搬迁到盐源去了。几十年来,大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活着,各过各的生活。没想到一听到关于他的消息,竟是这样的噩耗。
当天傍晚,我们一行五人驾车去盐源吊丧,送年布最后一程。进入盐源县城时,已近午夜时分。空中下起了雨,霓虹灯闪烁于沉沉的夜幕中。在街边的一个拐脚处,早已有人打伞立在雨幕中等着我们。论了辈分,那是我们的侄子辈,来不及寒暄,在他的指引下迅速奔向一个陌生的小村庄。在村口停车,蹚着泥水进入年布家。又是熟悉的场景——简易的灵堂、火塘边打盹的守灵人还有女人们哭丧的声音。
在一个木楞房内,寒风透过垒木的缝隙撕咬着我们,火塘散发的热量始终无法驱散屋里的寒气。吊灯的微光下,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寒风中,我只好也倒了一杯泸沽湖白酒一口一口地啜着。年布的父亲坐在火塘东侧的角落里,一遍遍向客人讲述年布的事。说到伤心处,老人颤颤巍巍地直起身来,搂着亲人交颈痛哭。哭声凄厉、干涩、断断续续地飘向夜空。同行的人中,大伯和阿普阿国是长者,他们还要陪年布的父母坐一坐,我们几个年轻人坐着也是无聊,只好先去睡一会儿。
离天亮还有近五个小时的时间,坐了一天的车,我很想就此沉沉睡去。可是整个晚上,屋外淅沥的雨声和断断续续的哭丧声搅扰着我,使我睡意全无。凌晨时分,天麻麻亮的时候,屋外传来众人高声吟唱《指路经》的声音。那唱腔,那歌词,凄厉、恳切、空灵、婉转,仿佛从冥界传来的诡秘的乐曲,使人心生敬畏。我爬起来,来到屋外。雨息了,守灵的人已洗了脸,正拎着酒瓶喝酒呢。
吃过早饭,我们起身与老人道了别,却见他牵着一个约摸五岁左右的男孩出来送我们。他脸颊冻得通红,吸着一条鼻涕虫躲在老人的背后,用手捏着老人的裤腿。这就是那个有先天性骨病的孩子?年布的女人在孩子查出问题后就外出打工了,从此杳无音信。年布去附近的砖厂当过工人,去县城当过水泥搬运工。他拼命挣钱,这几年几乎跑遍了省市的医院,都说治不好了。搞了法事也没见效。今年年初的时候,他在工地上经一位工友的介绍认识了一位民间医生,说有治疗骨病的偏方且有奇效。问了价格,要好几万。到哪儿去弄这么多钱呢?走投无路之下,便和人贩毒去了。他说只要能筹到给儿子治病的钱,掉脑袋也值得。岂料一语成谶,一去就丢了命。大伯掏出一百元,塞给孩子,他展开钞票向老人扬了扬,满脸兴奋地跑开了。“反正也治不好了,听天由命吧!”老人说。
当天下午,从金沙江边经过时,天又下起雨来。雨丝在空中缠绕、交织,形成一张张细密的巨网,笼罩着天地。我在这笼罩中没来由地觉得悲哀、压抑且很快生出某种莫名的无力感来。大伯摇上车窗,让我给家人打电话,叫他们提前准备好一只公鸡,晚上要请毕摩做法事。按传统迷信的说法,年布死于非命,这样死去的人,即便唱了《指路经》,他的灵魂也会因回不到祖界而到处乱蹿。相关的亲戚要通过法事与死者撇清关系,鬼魂才不会找上门来。“死的人死了,活的人还得活”。大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