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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辞赋在唐代的骈散之变

2021-09-23赵成林

关键词:辞赋

赵成林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句式的骈散在辞赋体式发展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它既是辞赋体式发展的一个推力,一定程度上说也是发展的表现形式。汉魏六朝,辞赋总的发展趋势是由散而骈,迨至齐梁,复以声律、故典相尚,美丽之文,登峰造极。随后,有唐三百年间,骈赋一分为二:一脉沿骈俪方向继续发展,在齐梁骈赋美文极致的基础上加以限韵,形成律赋。限韵律赋束缚创作手脚,考验作者才情,论者谓之“戴着枷锁跳舞”(1)曾枣庄:《论宋代律赋》,《文学遗产》,2003年第5期。,将辞赋带入死胡同。唐代辞赋的另一脉“迷途知返”,弃骈而复归散体,演变为马积高先生所谓“新文赋”,为辞赋体式衍变开辟新的空间,中晚唐及宋代,留下不少传世名作。辞赋在汉魏六朝由散趋骈的过程,学界早有深入的研究。辞赋在唐代的由骈而散,虽然已有探讨,如马积高、郭维森、许结、刘伟生、赵俊波等先生的有关研究,但问题似乎尚未得到深刻揭示,如这个骈散之变的内外机缘是什么,骈散之变的路径轨迹怎样,它在辞赋发展史上的意义如何等,都有待进一步探讨。

一、初唐辞赋的骈俪风貌

文学发展有一种“惯性”,后继文学往往承续前代的轨迹。尽管唐代文学总体来说刚健俊朗,迥异于六朝纤弱浮靡,但是,初唐文学较长一段时期都濡染着江左习气。《新唐书·陈子昂传》称:“唐兴,文章承徐庾余风,天下祖尚。”(2)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078页。简宗梧先生云:“四杰典而不免于巧,犹带六朝锦色。”(3)成功大学中国文学系编:《第四届唐代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台湾)成功大学,1999年。马积高先生更深入地评价,批判齐梁文风的令狐德芬、魏征、王勃和陈子昂等人:“他们都只着眼于纠正南北文学中出现的华而不实和情调低沉的缺点,而对于其讲究声律对偶和词彩清丽的倾向则是小心地加以保护的,至少是不太反对的。所以他们都未提出反对骈体文和骈赋,也未反对诗的进一步格律化。加之,他们在内容的改革上并未取得多少成绩,写的作品也仍多是狭隘的抒情之作,这样,在我们看来,就整个文风来说就基本上与齐梁以来一脉相承了。”(4)马积高:《赋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59页。辞赋创作的情形,与以上论述大致相符。

语言骈俪工致,乃是六朝辞赋最基本的特征,初唐赋自然继承。体物是赋的本色,举凡山川风物,人间造艺,都是辞赋习见的题材,文人多所措笔,遣词属对,已经熟能生巧,无不精美绝妙。唐代文人才思横溢,刻画描写,下笔琳琅,较之前人,不遑多让,如描写山水景物:“连峰杂起,复嶂环纡。历丹危而寻绝径,攀翠险而觅修涂。耸飞情于霞道,振逸想于烟衢。重林合沓以齐列,崩崖磊砢而相扶。睹森沉于绝磵,视晃朗于高嵎”(5)简宗梧,李时铭主编:《全唐赋》,台北:里仁书局,2011年版,第32页。本文所引唐赋,皆来自此书,不一一出注。(王绩:《游北山赋》);描写亭台造物:“崇基回构,危檐闲出。暑结冬台,寒浓夏室。望雕轩之拱汉,观镂槛之擎日。柱引桂而圆虚,芬舒莲而倒实。霞观近兮红逼,烟楼遥兮翠密。”(唐太宗:《临层台赋》)。这些传统手笔之外,初唐一些政教、科学类的辞赋作品,多议论性内容,也属对严谨,自中绳墨,如

若其惑于听受,暗于知人。则有道者咸屈,无用者必伸。谗谀间竞进以求媚,玩好不召而自臻。直言正谏,以忠信而获罪;卖官鬻狱,以货贿而见亲。于是亏我王度,斁我彝伦。九鼎遇奸回而远逝,万姓望抚我而归仁。(李百药:《赞道赋》)

怒则烈火扇于冲飚,喜则春露融于朝旭。惧惊怀其若坠,忧结念其如束。或漫漫而川浮,或迢迢而山属。繁襟雾合而烟聚,单思针悬而缕续。其骛时也,似飞蛾凌乱而投明烛。其趋利也,若饥乌联翩而争场粟。(韦承庆:《灵台赋》)

前者言治道,后者说人性,都是专业性强的抽象的内容,作者以对句写出,不仅文气畅达,而且两两对举,对比鲜明,使说理更加明晰。可见初唐辞赋在骈俪方面的刻意追求。

总体骈俪之外,初唐辞赋对六朝风习的沿袭和发扬,还有以下几个突出表现:隔对、五七言句和限韵。

隔对早在《诗经》、汉赋中已有少量使用。南朝以后,雕虫日盛,内容含量大、形式精美的隔句颇受青睐,江淹、吴均、简文帝萧纲、庾信等人的作品中,都可见到,尤其在赋序中,使用非常密集,如庾信《小园赋》《哀江南赋》等。并且,此时的隔对,属对更为工致,不仅句意相对,而且字词对应,句式渐趋四六,整齐流丽,节奏明朗,是作者逞才炫技的乐用形式。

入唐以后,隔对的使用方兴未艾,发展成为普遍现象。太宗,谢偃、“四杰”、“沈宋”等人的作品中都频见使用。有些作家,几乎篇篇使用隔对,如杨炯,今存赋8篇,没有一篇不见隔对。齐梁时代隔对主要用于赋序,初唐则不仅赋序中大量使用,而且押韵的正文中也处处可见。篇幅较长的如李百药《赞道赋》,含10组隔对,杨炯《浑天赋》更多达41组,约占总句数的三分之一;篇幅较短的谢偃《明河赋》、姚崇《扑满赋》各有4组,宋璟《梅花赋》、王勃《释迦佛赋》更多达7组,字数占全篇少半。初唐律赋中,隔对的使用也很密集,如李恽《五色卿云赋》、王勃《寒梧栖凤赋》、韦展《日月如合璧赋》等作品中随处可见隔对的踪影。有些作品,甚至大段隔对连用,文意严密,气势连绵,如杨炯《浑天赋》:

言宣夜者,星辰不可以阔狭有常;言盖天者,漏刻不可以春秋各半。周三径一,远近乖于辰极;东井南箕,曲直殊于河汉。明入于地,葛稚川所以有辞;日应于天,桓君山由其发难。假苏秦之不死,既莫知其为说;傥隶首之重生,亦不能成其算也。

初唐辞赋的隔对,不仅在数量上有很大增长,在形式上也有着趋于多样化的可贵发展。齐梁整齐的四六隔对,此时自然所在多见,如太宗《临层台赋》:“阿房初制,穷八荒之巧艺;甘泉始成,极三秦之壮丽”。其他形式如四四隔对,如王勃《释迦佛赋》:“帝释梵王,尚犹皈敬;老聃宣父,宁不参随”;四五隔对,如李百药《赞道赋》:“士之通塞,属之以深文;命之修短,悬之于酷吏”;四七如韦承庆《灵台赋》:“质微用广,如土圭之准盈缩;精灵器要,譬灰琯之调凉燠”;五四如韦展《日月如合璧赋》:“推上元之岁,时和气茂;唯南至之辰,日月来将”;六四如杨炯《浑天赋》:“南冥玉室之宫,爰皇是宅;西极金台之镇,上帝攸安”;七四如刘允济《明堂赋》:“昆山之玉楼偃蹇,曾何仿佛;沧海之银宫焕烂,安足翱翔”。有不用四言,出句对句皆以六言或六言增减字数的,如韦承庆《灵台赋》:“抚二仪之斡运,必用此而休复;阅庶类之区分,亦俟兹而大畜”,李百药《赞道赋》:“故言惜十家之产,汉帝以昭俭而垂裕;虽成百里之囿,周文以子来而克昌”。还有更长的隔对,如杨炯《庭菊赋》:“尔其万里年华,九州春色。花的皪兮如锦,草连绵兮似织。当此时也,和其光,同其尘,应春光而早植。及夫秋星下照,金气上腾,风萧萧兮瑟瑟,霜刺刺兮棱棱。当此时也,弱其志,强其骨,独岁寒而晚登。”

齐梁时期,受五七言诗歌的影响,辞赋中五七言句陡然增多,形成风气,梁简文帝、梁元帝、沈约、庾信、徐陵等人的作品中大量使用五七言句。这种风气初唐时依然浓郁。许梿说:“六朝小赋,每以五七言相杂成文,其品致疏越,自然远俗。初唐四子颇效此法。”(6)许梿:《六朝文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8 页。李调元亦称:“初唐四子词赋多间以七字句”(7)李调元:《赋话·新话一》,王冠:《赋话广聚》,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第三册,第15页。。不止“四杰”,太宗、王绩、朱桃椎、沈佺期等人的作品也都可见到。如“舒卷澄霞彩,高低碎月轮”(唐太宗:《小池赋》)、“年去年来已复春,三月三日倚河漘。……潘尼已向天渊渚,袁绍应过薄洛津。旧嫌晦日年芳早,情知上巳风光好。谁家园里泛红花,何处堤傍无绿草。翠幕临流灞池曲,朱帷曜野横桥道。”(王绩:《三日赋》)。

隔对广泛使用,在大多数初唐作家笔下都可以见到,五七言句使用,多为身份偏于“文士”的作家,如王绩、王勃等,而身份偏于“朝士”者,如魏征、李百药等,则较少染指。这其中的原因,可能是隔对被认为是辞赋的本色句式,而五七言是诗歌的句式。五七言入赋,“表现出一种诗化的趋势”(8)程章灿:《魏晋南北朝赋史》,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30页。,是一种文体互参的尝试。这种尝试是偏重“文士”身份的作者醉心的,而正统“朝士”则比较排斥。五七言入赋对丰富辞赋的艺术表现力不无裨益,但它可能带来消融诗赋边界的危机,人们对此颇有担忧和不满。王世贞《艺苑卮言》批评王勃诗赋时说:“子安诸赋,皆歌行也,为歌行则佳,为赋则丑。”(9)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003页。王芑孙也说:“七言五言,最坏赋体。”(10)王芑孙:《读赋卮言·审体》,王冠:《赋话广聚》,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第三册,第309页。盛唐以后,五七言入赋的现象渐渐消失,说明了辞赋艺术发展中这一探索的失败。辞赋要获得新的生命力,只能另辟蹊径。

初唐骈赋在艺术上的另一个发展是限韵,以此而形成律赋。辞赋而限韵,有论者称之为“带枷锁的舞蹈”,创作难度大,考验作者的才情学识。

关于律赋限韵和诗歌限韵的由来及它们的关系、律赋限韵如何从游戏文字而走向科场试体等问题,学界有深入的辨析(11)见王力《汉语诗律学》、程章灿《魏晋南北朝赋史》、尹占华《律赋论稿》、简宗梧和李时铭《全唐赋》等专著有关内容及余恕诚《唐代律赋与诗歌在押韵方面的相互影响》、邝健行《初唐题下限韵律赋形式的观察及引论》等论文。。本文认为,律赋限韵是借鉴诗歌限韵而来,最初是游戏的产物,后来用之于科场,因而大行其道。

根据简宗梧、李时铭主编《全唐赋》,初唐时期,限韵律赋有8篇。李恽《五色卿云赋》(以题为韵)、王勃《寒梧栖凤赋》(以“孤清夜月”为韵)、韦展《日月如合璧赋》(以“应候不差如璧之合”为韵)、张泰《学殖赋》(以“深根固柢无使将落”为韵)、苏珦《悬法象魏赋》(以“正月之吉悬法象魏”为韵)、徐彦伯《汾水新船赋》(以“虚舟济物利涉大川”为韵)、李咸《田获三狐赋》(以“田获三狐无吉不利”为韵)、封希颜《六艺赋》(以“移风易俗安上理人”为韵)。8篇律赋数量不多,但是,也足以说明梁代开启先河的骈赋限韵形式,在唐代得到继承和发展。

律赋表情达意受到诸多局限,难以自由抒写,为人厌弃。尽管由于盛唐后引入科举,成为入仕的敲门砖,士子无法轻忽而带来大量作品,但这些作品确乎因与生活、情感隔离而难以成为文学精品。限韵这一探索,也注定难以引导辞赋走上艺术发展的阳光大道,从文体发展的角度来说,它也是失败的。

二、初唐诗文革新思潮下辞赋的用散萌芽

尽管初唐辞赋沿承六朝习气,满纸锦绣,风光旖旎,但是,在初唐诗文革新思潮影响下,骈俪精工的局面被悄然打破,奇散倾向悄然萌芽。

如所周知,初唐一些有识之士,认为文风与世道人心、乃至政权安危关系重大,呼吁建立有益政教的实用文学,反对六朝以来的浮靡。唐太宗批评司马相如《子虚》等作品:“文体浮华,无益劝诫”,要求“上书论事,词理切直,可裨于政理”(12)骈宇骞,齐立洁,李欣译注:《贞观政要》,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38页。。魏征《隋书·文学传序》称梁陈文学:“雅道沦缺,渐乖典则,争驰新巧”(13)魏征:《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1730页,第1730页。,简文、湘东等的创作,“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彩,词尚轻险,情多哀思”,“盖亦亡国之音”(14)魏征:《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1730页,第1730页。。令狐德棻《周书·王褒庾信传论》评庾信:“其体以淫放为本,其词以轻险为宗,故能夸目侈于红紫,荡心逾于郑卫”(15)令狐德棻等撰:《周书》,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744页,第744页。,乃“词赋之罪人(16)令狐德棻等撰:《周书》,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744页,第744页。”。他们都只是反对“浮华”“轻险”“淫放”,似乎都没有明确地反对骈俪。但是我们知道,骈俪是齐梁文学华美的一个重要表征,反对浮华,自然暗含反对骈俪之意。稍后,刘知几、杨炯等人有对骈俪文风的进一步批评。《史通·叙事》对班马以后史家表示不满,“其为文也,大抵编字不支,捶句皆双,修短取均,奇偶相配”(17)刘知几撰,(清)浦起龙通释:《史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63页,第472页。,《杂说下》批评梁陈以后,“自梁室云季,雕虫道长。谓太清已后。平头上尾,尤忌于时;对语俪辞,盛行于俗”(18)刘知几撰,(清)浦起龙通释:《史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63页,第472页。。刘知几的批评是对史家而发,但裹挟在初唐诗文革新思潮中,自然很可能会濡染到文学领域。杨炯《王勃集序》云:“尝以龙朔初载,文场变体,争构纤微,竞为雕刻。糅之金玉龙凤,乱之朱紫青黄。影带以徇其功,假对以称其美。骨气都尽,刚健不闻。”(19)董诰等编:《全唐文》,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931页。“假对以称其美”是对文辞骈俪的明确批评了。

尽管六朝文学的惯性是如此之大,初唐的骈俪风气依然强劲,甚至上述批评家们的创作都追求对偶精工,但是,武后朝开始,辞赋创作中确乎可见奇散风气的萌芽。郭维森、许结《中国辞赋发展史》指出:“经过初唐时期对齐梁文风的批评及在创作实践上的逐步变化,尤其是经过陈子昂的大声疾呼,文体已有了相当的改变。虽然辞赋、散文仍以骈俪为主,但多已摆脱柔靡浮艳的风气,兼融南北文风,转而要求风格的平易自然。”(20)郭维森,许结:《中国辞赋发展史》,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44页。其中杨炯、徐彦伯、沈佺期尤其值得注意。杨炯幼有文采,后举神童,入崇文馆,其辞赋句式多变,不囿于骈赋常见的四言、六言为主的模式,散句、隔对、五七言交杂使用,挺新貌于时流中,文句经营上用心在在可见。马积高先生评其《青苔赋》曰:“虽为骈体,却已带有散文的排宕气势了。”(21)马积高:《赋史》,第267页。徐彦伯存赋三篇,以《登长城赋》最有特色,这篇赋散句颇多,与后世古文家辞赋较相似,马积高先生评曰:“此赋虽大体皆骈,然间以散体句振起顿挫之,气势甚壮。”(22)马积高:《赋史》,第268页。佺期诗歌创作“回忌声病,约句准篇”,被认为是唐格律诗定型推动者,从此推断,他的辞赋当会“回忌声病,约句准篇”(23)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第5751页。,是经典的骈赋,可是从《峡山赋》中骈散结合来看,他对句式多样化当应该过有意的追求和尝试,如以下文字:

勅特赐之广厦兮,名标峡山。崭然七十二峰兮,高侵云汉;亘尔百千万纪兮,永镇人寰。……记事者曰:昔在梁武帝,统临幅员。季降二庶子之青襟,来五羊之穗鞭。其后化游士以去此,托舒州之梦焉。……云衲来游,琴书投静。恬然淡泊,于吾是酩;役役芬华,而非所竞。何妨拼峡山之游,恍乎步蓬莱之境。

其他如陈子昂、东方虬、李邕等,创作率皆有一定的散句。郭维森、许结先生说:“唐代的辞赋随着反对骈文提倡古文的潮流,逐渐发生变化,如大声疾呼文体革新的陈子昂,仅存的一篇《麈尾赋》就很少偶对。他所表扬的东方虬有《蟾蜍赋》,基本上也是散体赋。”(24)郭维森,许结:《中国辞赋发展史》,第335页。李邕辞赋,从题目来看,《春赋》《日赋》《斗鸭赋》等,或多为游戏练笔之作,这些作品的语言,多对偶精工,清倩流丽,颇有江左习气,然而《石赋》《鹘赋》两篇,风格特异,虽以骈俪为底色,然而时杂奇散意味,较之齐梁以虚词赋灵动,破通篇骈偶所致僵死的做法,其“趋散”的意图更明显。如《石赋》:

代有远游子,植杖大野,周目层岩,睹巨石而叹曰:“兹盘礴也,可用武而转乎;兹峭峙也,可腾趠而登乎。观其凌云插峰,隐霄横嶂。峻削标表,汗漫仪状。划镇地以周博,崛戴天而雄壮,默元云之暮起,赩丹霞之朝上。

如此文字,也已近古文家风采。观李邕其他文字,率皆流美,而此两篇笔势沉挫,也许是作者有意在寻求新变。

初唐打破骈俪的手段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四、六句式被打破。六朝以来,辞赋句式不但以四言、六言为主,而且多交叉使用,出现四六隔对,所谓骈四俪六。这种句式整齐谐美,节奏鲜明强烈,诵读时富有美感。初唐辞赋继承六朝,主体句式自然不离四六。但是,有些作品,似乎有意舍弃严整的四六,虽然仍为对偶句,但内在韵律节奏松散自由,远不如四六句那么节奏鲜明。如:

其周天也,三百六十五度;其去地也,九万一千余里。日居而月诸,天行而地止。载之以气,浮之以水。……验之以衡轴,考之以枢机。三十五官为群生之系命,一十二次当下土之封畿。中衡外衡,每不召而自至;黄道赤道,亦殊涂而同归。表里见伏,圣人于是乎发挥。分至启闭,圣人于是乎范围。可以穷理而尽性,可以极深而研几。(杨炯《浑天赋》)

飞刍而免粟者十有二年,堑山而堙谷者三千余里。黔首之死亡无日,白骨之悲哀不已,犹欲张伯翳之绝允,驰撑犁之骄子。曾不知失全者易倾,逆用者无成,陈涉以闾左奔亡之师,项梁以全吴趫悍之兵,梦骖徵其败德,斩蛇验其鸿名。板筑未艾,君臣颠沛。(徐彦伯《登长城赋》)

这些句子的奇散气息,一读便知。此等之作,与六朝格调自有不同。二是句意非比对而是承接。骈俪之句,“事不孤立”“自然成对”,往往要求辞意呈比并或对立,词句骈比而辞意不比并或对立的,不是严谨工整的对偶佳句,往往被认为是散体气韵。初唐赋中,不乏句意前后相承而破比对并列之势者。如徐彦伯《登长城赋》:“负关河千里之状,言帝王一家之有”、“神告箓图,亡秦者胡”,高迈《济河焚舟赋》:“诚以弃瑕之恩未报,拜赐之言虚设。砥名励节,易地改辙。冀桑榆之未晚,得雌雄之一决”。三是排比的增加。对偶通常由两句构成,《文心雕龙·丽辞》虽将“序《乾》四德”视为骈俪文字,但后世骈文骈赋中,超出两句者少见,又,对偶句忌重字,上下句相同位置上的字绝不相同,超出两句并上下句重字者,即今天所谓“排比”句,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俪句。这种句式,在初唐赋中也有出现,如杨炯《浑天赋》:“生之育之,长之畜之,亭之毒之,盖之覆之。天聪明也,圣人得之;天垂象也,圣人则之。其道也,不言而信;其神也,不怒而威。”苏颋《长乐花赋》:“匪以幽兮自直,匪以直兮自藏。匪以晚兮自耀,匪以耀兮自强”。

值得注意的是,骈俪中参入奇散的做法,其实早在骈俪极致的梁陈时代即已出现。如庾信,他的作品或用虚字调节,《小园赋》中,“若夫一枝之上,巢夫得安巢之所;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况乎管宁藜床,虽穿而可座;嵇康锻灶,既暖而堪眠。岂必连闼洞房,南阳樊重之第;绿墀青锁,西汉王根之宅”,孙德谦在《六朝丽指》中指出:“作骈文而全用排偶,文气易致窒塞,即对句之中,亦当少加虚字,使之动宕。”(25)王水照:《历代文话》,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8435页。所说的正是这种情形。或在骈句中夹入散句,以增加行文的摇曳之姿,如“余有数亩弊庐,寂寞人外,聊以拟伏腊,聊以避风雨霜”“加以寒暑异令,乖违德性”“昔草滥于吹嘘,籍文言之庆余”等。这说明,早在辞赋骈俪极致的齐梁时代,文学内部已经生出“求散”的苗头。

到了唐朝,这种苗头继续发扬壮大。如太宗《小山赋》,段首用虚字引起,“尔乃参差绝巘,葳纡短迳”“尔其移芳植秀,擢干抽茎”“于是换浮欢于沉思,赏轻尘于胜地”。而骈句中夹入散句的情形,较梁陈更有增加。如王绩《游北山赋》:“已矣哉!世事自此而可见,又何为乎惘惘。弃卜筮而不占,余将纵心而长往。”“惜矣吾兄,遭时不平。殁身之后,天下文明。”“我有怀抱,萧然自保。古人则难与同归,纷吾则此焉将老。”值得深思的是,这种骈中寓散的倾向,也在身份偏重“文士”的作者笔下表现得尤为突出,上文所举杨炯、沈佺期等,就是典型的例子。

因此,似乎可以这么说,骈俪极盛的齐梁之时,优秀的作家已出于对作品美感的追求,在不自觉的探索中时用奇散,以打破骈偶的僵硬死板。这是文学发展内部机制。初唐时,不仅文学内部发展机制的作用没有停止,而且,文学发展外部环境出现诗文革新思潮,与骈俪相对的趋散风气发展成自觉。内外因素桴鼓相应,辞赋散化的时代悄然来临。

三、“盛唐气象”对骈俪精巧的突破

“盛唐气象”原本主要指盛唐时期诗歌所蕴含的蓬勃气势。其实,李白、杜甫等诗家圣手的辞赋作品,一如他们的诗歌,蓬勃磅礴,气豪辞壮,直逼西京,亦可当“盛唐气象”之誉。气豪辞壮的李杜辞赋,为唐赋破除初唐的齐梁余习、向散体方向发展,打下坚实的基础。

六朝以来,文学日趋雕琢精巧而格局褊狭。格局褊狭自是作者眼界狭隘、情感浅弱所致,但另一方面,它也与艺术上精雕细琢有一定关系。大凡精雕细琢,往往难以驾驭海涵地负的壮大情思,而宜于表现纤小题材,“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一定程度上说正是“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的结果。东汉以后,汉大赋渐趋没落而抒情小赋渐趋兴起,便是恰切的例子。唐代建国,充满着旺盛的活力,君臣朝野,率皆具有奋发开阔的胸襟气度。反映在文学中,初唐辞赋也在齐梁丽靡中透出刚健的气息,如太宗《威凤赋》开头:“有一威凤,憩翮朝阳。晨游紫雾,夕饮玄霜。资长风以举翰,戾天衢而远翔。西翥则烟氛閟色,东飞则日月腾光。化垂鹏于北裔,训群鸟于南荒。弭乱世而方降,膺明时而自彰。”谢偃《述圣赋》一段:“驱八骏以雷击,驭六飞而电逝。腾星剑以外倚,振云锋而高彗。”发展到盛唐,文学更是充溢豪壮之气。李杜作为时代的掣鲸手,诗歌龙骧虎步,辞赋亦然。

李白“前后三拟词选,不如意,悉焚之”(26)段成式:《酉阳杂俎》,济南:齐鲁书社,2007年版,第78页。,创作博采汉晋齐梁,含英咀华。他今存辞赋8篇,《明堂赋》《大猎赋》《大鹏赋》《拟恨赋》《惜余春赋》《愁阳春赋》《剑阁赋(送友人王炎入蜀)》《悲清秋赋》。从题目看,除《剑阁赋》外,其余都是进献或游戏练笔之作。进献或游戏练笔之作往往不是缘事而发,难免为文造情,作者借以炫耀才情。李白这些作品也确实如此。祝尧《古赋辩体》对李白辞赋批评,多着眼其气豪辞雄,否定其情感薄弱而肯定其艺术成就。如“李太白”名目下按语引黄庭坚语云李白“好作奇语”,评《大鹏赋》为“宏衍巨丽之体”,“此显出《庄子》寓言,本自宏阔,太白又以豪气雄文发之,事与辞称,俊迈飘逸,去《骚》颇近”。评《明堂赋》说:“从司马、杨、班诸赋来,气豪辞艳,疑若过之”(27)祝尧:《古赋辩体》卷七,王冠:《赋话广聚》,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第二册,第366—372页,第356页,第398页。。所谓“奇语”“宏衍巨丽”“宏阔”“豪气雄文”“俊迈飘逸“气豪辞艳”云云,都在一定程度上与“骈俪精巧”有对立的意味。

李白辞赋虽然“辞欲壮丽,义归博达”(《大猎赋》序),但大体皆骈,所以祝尧《古赋辩体》评曰:“李太白天才英卓,所作古赋,差强人意。但俳之蔓虽除,律之根故在,虽下笔有光焰,时作奇语,只是六朝赋尔。”(28)祝尧:《古赋辩体》卷七,王冠:《赋话广聚》,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第二册,第366—372页,第356页,第398页。祝尧此处的“律之根”,指的应该就是骈偶。诚然,李白辞赋不排斥骈偶,不仅不排斥,而且有时还工严精确,如《大鹏赋》写大鹏的飞举一段:

若乃足萦虹蜺,目耀日月。连轩沓拖,挥霍翕忽。喷气则六合生云,洒毛则千里飞雪。邈彼北荒,将穷南图。运逸翰以傍击,鼓奔飙而长驱。烛龙衔光以照物,列缺施鞭而启途。块视三山,杯观五湖。其动也神应,其行也道俱。任公见之而罢钓,有穷不敢以弯弧。莫不投竿失镞,仰之长吁。

与前此常见的风云月露相比,这种文字意象丰富,雄奇瑰丽,要将其以对偶句式写出,难度极大,然李白运斤自如,分称毫当,显示出高超的语言驱使能力。因其意象雄奇瑰丽,所以这种文字深具庄骚的奇谲和汉大赋的厚重,入眼即可看出它和齐梁纤巧文字的不同,当是辞赋中别开生面者。郭维森、许结《中国辞赋发展史》有言:“李白古赋既非骈赋,而又不脱骈偶影响,与汉赋终竟有别。”(29)郭维森,许结:《中国辞赋发展史》,第336页。此外,李白赋中还有骈、散、骚杂用,灵动流利者,如《剑阁赋》:

祝尧曰:“《剑阁赋》:其前有‘上则’‘旁则’等语,是揫敛《上林》《两都》铺叙体格,而裁入小赋,所谓‘天吴与紫凤,颠倒在短褐’者欤?故虽以小赋,亦自浩荡而不伤俭陋。盖太白才飘逸,其为诗也,或离旧格而去之,其赋亦然。”(30)祝尧:《古赋辩体》卷七,王冠:《赋话广聚》,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第二册,第366—372页,第356页,第398页。马积高先生评李白抒情小赋曰:“大都既有骚体、骈体的情韵,又有散文的气势,句式亦不拘一格,挥洒自如”,(31)马积高:《赋史》,第288页。即此之谓。李白辞赋中还有些“横空盘硬语”的散句,如“天之何为令北斗而知春兮, 回指于东方”、“恨不得挂长绳于青天,系此西飞之白日”(《惜余春赋》)、“若使春光可揽而不灭兮,吾欲赠天涯之佳人”(《愁阳春赋》),皆率意而发,造语雄峻恣纵,使抒情小赋而具有挺拔突兀的姿态。

杜甫辞赋今存6篇,《朝献太清宫赋》《朝享太庙赋》《有事于南郊赋》《封西岳赋》《雕赋》和《天狗赋》,前4篇为献赋,后2篇为自况的咏物赋。献赋与李白的《明堂赋》《大猎赋》作意差别不大,但《雕赋》《天狗赋》较之《大鹏赋》寄意更深。

“晚节渐于诗律细”,杜甫工于律诗,与李白诗歌天马行空、豪迈俊逸不同。他的辞赋也不同于李白的奇谲烂漫,表现出“沉郁顿挫”(《进雕赋表》)的风格。这种风格,对齐梁初唐以来的骈俪精巧具有一定的冲击作用。他语言风格上的特点首先是平实稳健,不事雕琢,不做怪奇,明白晓畅如班马散文,如:

若夫生弘佐命之道,死配贵神之列。则殷、刘、房、魏之勋,是可以中摩伊、吕,上冠夔、卨。代天之工,为人之杰。丹青满地,松竹高节。自唐兴以来,若此时哲。皆朝有数四,名垂卓绝。向不遇拨乱反正之主,君臣父子之别。奕叶文武之雄,注意生灵之切。虽前辈之温良宽大,豪俊果决。曾何以措其筋力与韬钤,载其刀笔与喉舌。使祭则与,食则血。若斯之盛而已。(《朝享太庙赋》)

有时又多举并列,形成流畅而沉雄有力的效果,如上举“拨乱反正之主”及以后四句,又如“于是乎官有御,事有职。所以敬鬼神,所以勤稼穑。所以报本反始,所以度长立极。玄酒明水之上,越席疏布之侧。必取先于稻秫曲蘗之勤,必取著于纷纯文绣之饰。虽三牲八簋丰备以相沿,而苍璧黄琮实归乎正色。”(《有事于南郊赋》)马积高先生称《雕赋》《天狗赋》等:“以散御骈,故俳而不靡,苍劲有力”“在骈俪之中,寓古文之气,故虽雕琢而有骨力”“中多骚句,然亦运以散文之气,夹以散文之句,故既有顿挫转折,而能一气贯注”(32)马积高:《赋史》,第291页。。

许结、郭维森先生称:“李白古赋既非骈赋,而又不脱骈偶影响,与汉赋终竟有别”“(杜甫)故其大赋以散御骈,与典型赋骈赋很不相同”(33)郭维森,许结:《中国辞赋发展史》,第336页。。钱志熙先生也说:“在唐赋中,语言艺术上最逼近西汉大赋风格的,应以李、杜为突出。”(34)钱志熙:《李杜赋合论》,《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诚如所论,李杜辞赋远祖汉大赋,近宗六朝,骈散兼施,与初唐风气划然而别,为唐赋开出新的生面。

四、古文运动推动下辞赋的散化

古文运动是继初唐诗文革新之后对浮靡文风的一次更有力的痛击。古文运动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一阶段在开元、天宝年间,代表人物有萧颖士、李华、独孤及、元结、梁肃等,人们习惯上称之为古文运动的先驱;后一阶段在元和年间,代表人物有旗手韩愈、柳宗元以及李翱、皇甫湜等。

与陈子昂等一样,古文运动的先驱也从文风、文体两方面反对浮靡。李华赞赏“反魏晋之浮诞”(35)董诰等编:《全唐文》,第3197页,第3276页,第3945-3946页,第3873页,第5260页,第5356-5357页。的文章(《赠礼部尚书清河孝公崔沔集序》);萧颖士自称: “平生属文,略不近俗,凡所拟议,必希古人,魏晋以来,未尝留意”(36)董诰等编:《全唐文》,第3197页,第3276页,第3945-3946页,第3873页,第5260页,第5356-5357页。(《赠韦司业书》);独孤及反对“先文字后比兴,其风流荡而不返。乃至有饰其词而遗其意者,则润色愈工,其实愈丧”,反对“俪偶章句,使枝对叶比,以八病四声为梏拲,拳拳守之,如奉法令”(37)董诰等编:《全唐文》,第3197页,第3276页,第3945-3946页,第3873页,第5260页,第5356-5357页。(《检校尚书吏部员外郎赵郡李公中集序》);元结反对诗文:“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为辞,不知丧于雅正”(38)董诰等编:《全唐文》,第3197页,第3276页,第3945-3946页,第3873页,第5260页,第5356-5357页。(《箧中集序》);梁肃赞赏“宽而简,直而婉,辩而不华,博厚而高明。论人无虚美,比事为实录”(39)董诰等编:《全唐文》,第3197页,第3276页,第3945-3946页,第3873页,第5260页,第5356-5357页。(《常州刺史独孤及集后序》)的文章;柳冕反对“本于哀艳,务于恢诞,亡于比兴”“文多用寡”(40)董诰等编:《全唐文》,第3197页,第3276页,第3945-3946页,第3873页,第5260页,第5356-5357页。(柳冕《与徐给事论文书》)的文章。这些言论,反映了这些作家们对质朴、实用文风的赞同,对浮诞、流荡文风的反对。独孤及、元结等人,更是深入到文体层面,反对“俪偶章句”“拘限声病”等雕琢巧技。

这些理论与初唐诗文革新思潮有一脉相承的地方,可以说是初唐诗文革新的延续和发扬。但是独孤及、元结等人呼吁文学变革,已与陈子昂等人大不一样。初唐诗文革新运动的倡导者,既有偏于文士身份的人,如杨炯、陈子昂,也有偏于朝士身份的人,如太宗、魏征,还有刘知几那样的学士,由于并非以文士为绝对主体,所以提出的文学主张难免空疏,未能切中时文弊端的肯綮;又,初唐承接梁陈,文学巨大的惯性支配着文坛,所以,实际创作基本未能跳出六朝窠臼,纵使改革的呼吁者也如此。天宝之际,情形已经发生变化。首先,古文运动的倡议者,李华、萧颖士、独孤及等人,身份主要是文士,他们深谙为文之道,能提出切合实际的变革吁求。其次,上述诸家既有复古的理论标举,又有与之步调一致的创作实践,避免了空言明道。天宝时期,上距齐梁已有百年时隔,六朝余风,正慢慢消退,更何况还在一定程度上被初唐诗文革新思潮清洗,所以古文作家们的创作基本迥异六朝。因此可以说,较之初唐诗文革新,古文运动更加切实深入,影响也更大。辞赋所受古文运动的影响,自然也会比初唐诗文革新更大。

整体来看,李华、萧颖士、元结、独孤及等人的辞赋,已基本摆脱六朝以来通篇骈俪的习气,散句的比例明显增加,辞赋在散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李华辞赋今存4篇,以《含元殿赋》最为知名。《含元殿赋》规模汉赋,虽不废骈句,但不刻意追求,随意而施。不少地方,句子之间的逻辑关系是前后承接而非骈比并列,如:

则命征般、石之匠,下荆、扬之材。择一干于千木,规《大壮》于乔枚。声坎坎于青云,若神踣而颠摧。势动连崖,拉风碎雷。倒劲梢于穷谷,斩巨柢于昭回。

“征般、石之匠”,是让他们去“下荆、扬之材”,二句虽然字词对偶,但句意并非骈比,“操斧执斤者万人,涉碛砾而登崔嵬”,字面不对偶,句意是操斧执斤者涉碛砾登崔嵬,也是前后承接。这类例子较多,不必多举。有些地方甚至甚少对偶迹象,如:“左翔鸾而右栖凤,翘两阙而为翼。环阿阁以周墀,象龙行之曲直”、“厥初经营,天下既乂。文物未周,孤其壮丽。盖重于施劳,非不怀也。乃眷睿孙,睿孙开元;万物晏清而太和,掩书契之所论。”全部出以散句。《唐语林》载有一则故事,说萧颖士读《含元殿赋》,激赏“星锤电交于万堵,霜锯冰解于千寻。拥材为山,攒杵如林”,认为不下班张,贾至更欣赏“天光流于紫庭,倒景入于朱户。腾祥云之郁霭,映旭日之葱茏”,李华则说,自己更得意的是“括万象以为尊,特巍巍乎上京。则命征般石之匠,下荆扬之材。操斧执斤者万人,涉碛砾而登崔嵬”(41)王谠撰,周勋初校正:《唐语林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70-171页。。马积高先生《赋史》分析道:“萧、贾所举《含元殿赋》中语都是骈句,李华自己欣赏的则是汉文赋的句法。……这正是早期古文作者所走的必由之路。”(42)马积高:《赋史》,第291页,第295页,第420页。李华辞赋追求汉赋句法,就是对六朝以来骈俪的反动。到李华这里,初唐以来的六朝风习,已基本扫荡殆尽,散的复归,气候已成,并且势不可挡了。

萧颖士今存辞赋10篇,知名的有《登宜城故城赋》《伐樱桃树赋》等。这两篇赋也都骈散兼施,具有古文的流荡美。如:“今执事者反诸,而儒书是戏。搜狩鲜备。忠勇翳郁,浇风横肆。荡然一变,而风雅殄瘁。故时平无直躬之吏,世难无死节之帅。其所由来者尚矣,不其哀哉”。散体意味尤重的是元结。元结存赋三篇,《说楚何荒王赋》《说楚何惑王赋》《说楚何惛王赋》,这三篇赋实可作一篇读,如《子虚》《上林》。它是对话体赋,又用托楚讽今的寓言形式,在唐赋中较少见到。它的语言,不仅并非通篇对偶,而且佶屈聱牙,如写何荒王渔钓沅湘一段:

臣何荒王乃浮浮宫于都龙之漩泠,出洞庭之南渶。将观蛮师夷人,与渔者试罛钓于沅湘会浘。臣何荒王始见积鱼之山,而喜色未起。及见罛犹畜委,钓未施已。潆洄渊洑,周袤千里。罛中之鱼,皆触蹙鎩骇,投跳委垒,可以荐车。

古奥生涩,难以卒读,以致谈不上有文学的美感。马积高先生说,元结“诗文多针砭时弊之作,而且有意造成一种古奥生涩的文风,以与时俗华美虚浮的文风相对抗。其赋亦然”(43)马积高:《赋史》,第291页,第295页,第420页。。古奥艰涩的,不止元结一人,独孤及的辞赋,也大率如此,如《梦远游赋》:“太皞遗吾八卦,藏天地于文字。黼而黻之,为圣为智。褒衣之徒相与击建鼓而揭日月兮,奔孝慈而走仁义。其弊也古是而今非,身贱而名贵。”马积高先生说他们用“古奥生涩的文风,以与时俗华美虚浮的文风相对抗”。郭维森、许结先生也说这是对抗,但“矫枉过正,不免成病”(44)马积高:《赋史》,第291页,第295页,第420页。。古文运动先驱们辞赋古奥生涩,除了有意的对抗六朝浮靡文风外,是不是因为他们学习周汉雄文而未能熔铸陶冶、随意驱遣,做不到文从字顺,剑走偏锋而误入歧途了呢?

贞元、元和年间,韩愈、柳宗元横空登场,熔铸古今,万法归一,古文运动的高潮也即唐代文章的集大成时代到来。韩柳被目为古文运动的旗手,与他们复归儒学道统的理论高位和卓尔不群的创作成绩有关。若论反对骈偶这一点,我认为他们的态度尚不及古文运动先驱尖锐,无论从理论标举还是创作实践而言,都是如此。论者认为韩柳反对骈俪,并举韩愈《答崔立之书》“退取所试(按,即律赋)读之,乃类于俳优者之辞,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45)韩愈著,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86页,第196页,第190页,第602页。和柳宗元《乞巧文》讥讽“眩耀为文,琐碎排偶。抽黄对白,唵咔飞走。骈四俪六,锦心绣口。宫沉羽振,笙簧触手”(46)柳宗元著:《柳河东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16页,第542页,第543页。为证。细加考察,不难发现,这种说法是不符合事实的皮相之论。这两篇文章,都是作者处境不顺的牢骚之词,不是严肃认真的论文文章,内中表达的不满,与其说是针对“类于俳优之词”的律赋,“骈四俪六,锦心绣口”的“眩耀之文”,不如说是针对为人上玲珑机巧的“斗筲者”“巧夫”。诚然,韩柳都反对雕琢虚饰,韩愈赞赏李秀才“不以琢雕为工”(47)韩愈著,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86页,第196页,第190页,第602页。(《答李秀才书》),柳宗元也“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釆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48)柳宗元著:《柳河东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16页,第542页,第543页。(《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但是,他们并没有反对骈偶,而是熔铸古今、兼收并蓄,然后做到言随意发,“陈言务去”、“气盛言宜”(49)韩愈著,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86页,第196页,第190页,第602页。(《答李翊书》),“不烦于绳削而自合”、“文从字顺各识职”(50)韩愈著,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86页,第196页,第190页,第602页。(《南阳樊绍述墓志铭》,“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51)柳宗元著:《柳河东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16页,第542页,第543页。(《答韦中立论师道书》),等等。这是非常通达的文章要求,骈俪之间并无刻意的取舍偏重,一切以达意为目的。

在这种思想下,韩愈、柳宗元的辞赋既没有极力追求骈偶,像南朝初唐那样,也没有刻意反对骈偶,如元结等人那样,而是骈偶兼施,笔端自然。如:

余生命之湮厄,曾二鸟之不如。汩东西与南北,恒十年而不居。辱饱食其有数,况策名于荐书。时所好之为贤,庸有谓余之非愚。(《感二鸟赋》)

岁癸未而迁逐,侣虫蛇于海陬。遇夫人之来使,辟公馆而罗羞。索微言于乱志,发孤笑于群忧。物何深而不镜,理何隐而不抽。始参差以异序,卒烂漫而同流。(《别知赋》)

去尔中躁与外挠,姑务清为室而静为家。苟能是,则始也汝迩,今也汝遐。凉汝者进,烈汝者赊。譬之犹豁天渊而覆原燎。夫何长喙之纷挐。今汝不知清己之虑,而恶人之哗。不知静之为胜,而动焉是嘉。徒遑遑乎狂奔而西傃,盛气而长嗟。不亦远乎?(《解祟赋》)

哀吾党之不淑兮,遭任遇之卒迫。势危疑而多诈兮,逢天地之否隔。欲图退而保己兮,悼乖期乎曩昔。欲操术以致忠兮,众呀然而互吓。进与退吾无归兮,甘脂润乎鼎镬。(《惩咎赋》)

马积高先生说韩愈的赋“一句一意,句句相衔,象江河的流水一样,完全没有骈文那种两句一意或数句一意的繁冗之病”(52)马积高:《赋史》,第306页,第307页。。柳宗元辞赋,同样如此。不仅如此,与元结等古文运动先驱相比,韩柳辞赋已经脱离古奥生涩的阶段性局限,如韩柳古文一样,文从字顺,醇厚流利,“语言流转自如,几乎同有韵的抒情散文差不多”(53)马积高:《赋史》,第306页,第307页。。不仅韩柳,刘禹锡等人的辞赋也有同样的特点。 “他(刘禹锡)也如柳宗元一样,有以文为赋的倾向,促进了辞赋的演变。”(54)郭维森,许结:《中国辞赋发展史》,第446页。

韩柳以后,散体风气更盛,不仅语句平易,不拘骈散,而且好用排比,形成流畅充沛的气势,与上下相应、敛放有度的经典骈体大异其趣。如杨敬之《华山赋》“起者似人,伏者似兽”以下写华山形胜,8次叠用相同句式,“见若咫尺,田千亩矣。见若环堵,城千雉矣”以下写华山所见山川地理和历史兴替,连用11个“矣”,舒元舆 《牡丹赋》中“赤者如日,白者如月”以下,排列18个比喻句。这种句式和写法,赋史上前所未见。再至杜牧,其千古名篇《阿房宫赋》,叙事、写景、议论混融一体,以气运词,亦骈亦散,笔走龙蛇: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纯然“一片之文,但押几个韵尔”(55)祝尧:《古赋辩体》卷八,王冠:《赋话广聚》,第二册,第420页。,马积高先生所谓“新文赋”,至此赫然形成。

王芑孙在《读赋卮言·审体》中评价唐赋时说:“诗莫盛于唐,赋亦莫盛于唐。总魏晋宋齐梁周陈隋八朝之众轨,启宋元明三代之支流,踵武姬汉,蔚然翔跃,百体争开,昌其盈矣。”(56)王冠:《赋话广聚》,第三册,第311页。“赋莫盛于唐”的论断是否合理姑且不论,“总魏晋宋齐梁周陈隋八朝之众轨,启宋元明三代之支流”,指出了唐赋在赋史上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地位,认识无疑是科学、准确的。而承前启后、继往开来最重要、最集中的体现,就是在骈俪臻于极致同时也走到穷途的时候,唐赋扭转了魏晋以来辞赋骈俪化发展的方向,另辟蹊径,朝散体化发展,产生“新文赋”。为辞赋在宋代发扬光大、延长文体生命活力开辟出新的空间。如此说来,辞赋在唐代的骈散之变,其重大意义就不言自明了。还要顺带指出的是,尽管唐代辞赋以散体新貌为学界瞩目,但是骈体创作的流脉依然存在。律赋的大行其道、多数不太知名赋家依然采用骈体、一些知名赋家独好骈体(如李德裕,今存赋32篇,全为骈体)等,都是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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