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继母型故事及其大母神原型
2021-09-22冷震宇
冷震宇
【摘要】 流传于人类社会的各类童话传说与人类的精神世界有着紧密联系,因此常常表现出某种固定的叙事模式。“继母型故事”就是其中之一。除了体现人类一直以来惩恶扬善的道德取向,以继母继子间的冲突作为主干的“继母型故事”还揭示着原始人类对生命与生殖的无意识崇拜。荣格将体现这种无意识的原型意象命名为“大母神”,以凶恶著称的继母正是这一原型的形象化呈现。继母形象的固化与改写,侧面反映出人类对母性的认识以及人类文化的流变。
【关键词】 继母型故事;继母;大母神;原型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32-0029-03
1950年,《灰姑娘》动画电影的上映,成功地将华特·迪士尼从资金紧缺的困境中拯救出来。自此,灰姑娘成为了继白雪公主之后,又一个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公主形象。然而,当代思潮的蓬勃发展推动了对经典的重新阐释。近几年,人们试着将目光由美丽的灰姑娘转向了一直躲藏在黑暗中的继母。在当代艺术家们的笔下,以往无端的继母子冲突被改写成一场场温情喜剧。人们这才发觉,看似千篇一律的童话传说无处不与人类的精神世界产生着联系。继母型故事显现出的普遍性与相似性,提醒了人类曾经对生命与生殖的无意识崇拜。这种被称作“大母神”的原型体验,随着时间的沉淀慢慢以继母的形象留存在了人类的故事之中,并将随着文化的流变改换自己的面目。
一、继母型故事的结构主义分析
想弄清继母型故事的叙事结构,首先要从故事的基本内容入手。尽管格雷马斯的符号学已不再风光,但它为研究文本而建立一套通用的分析框架的努力,倒很适用于具有一定叙述框架的童话传说。在符号学的二元对立原则的基础上,格雷马斯提出的“行动元模式”包括三组“二元对立”的行动位,它们分别是:主体/客体;发送者/接受者;辅助者/反对者。借助“符号矩阵”的帮助将继母等人物套入其中,可以知晓不同人物间的逻辑关系及其在故事中发挥的作用。
(一)继母子间的冲突
继母型故事的故事冲突主要集中于继母与继子之间。起因通常是继母不愿继子占有家庭中的部分利益,并对继子率先采取极端的压迫与驱逐行动,最终导致继子不得已的反抗。但是,继母子间的冲突只是整个故事的高潮,而非故事的唯一环节。故事的完整呈现,通常以“继子失去生母”为开端。继子因失去亲生母亲的庇护,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这一情节预示着家庭内部的平衡被打破;随后,“继母的到来”使得人物间的权力彻底走向不平衡。此时,继母与继子在权力上处于完全的不对等地位。继母运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压迫乃至驱逐继子;最终,继子不得不通过“获得家庭外部的成功”来战胜继母,将权力重归于平衡。
在《中韩日继母型故事比较》一文中,作者对“继母型故事”做出如下定义:“继母型故事不仅仅是指继子受到继母虐待的单纯事件。它一般是指幼小的孩子失去亲生母亲之后,随着继母进入家庭并受到其各种虐待,最后得到贵人的相助战胜逆境,获得成功,并得到幸福的婚姻,而继母则受到惩罚等具有一定框架的口传故事的总称。”可见,对继母型故事的分析不能仅局限在继母子间的冲突上,而要统摄故事发展的三个阶段。
对人物的关注也不能仅停留于继母子。“继母型故事”中的人物通常有以下五类:狠毒的继母、受欺凌的继子、为继子提供帮助的动物或仙子、继母的孩子以及继子的生父。一些以女性为主人公的童话中,还会有一个最终与主人公相爱的“王子”。但是细读文本后不难发现,“继子”与王子之间往往缺乏互动。尤其当女权主义思潮兴起后,童话所宣扬的真爱观也遭到了质疑。“王子”在故事中所起的作用逐渐弱化,仅仅是继子理想追求的象征。所以,暂且将这一人物排除在行动位之外。以上五类人物,尽管有些人物在故事之中显得可有可无,他们却依然普遍存在于各个地区、各个时期的继母型故事之中。可见,他们虽是小人物,但对于故事的完整构成仍有不可或缺的作用。
(二)善与恶的二元对立
继母继子间的冲突只是表层的故事情节。通过寻找三组行动位在故事中的对应关系,才能得知故事之下的内在话语。
首先确定主客体关系。在继母型故事中,继母子冲突是核心情节,故将继子作為故事的主体。而继母作为实施压迫的一方,一直在阻碍继子的正常发展。她是继子的对立面,也就是故事的客体。继母与继子的对立构成故事的基本逻辑。其次,关于发送者和接受者,罗兰·巴尔特建议把“发送者”改为“力量”。
结合上文所举的例子,由于继子面对继母所处的弱势地位,所以每当继子受到阻碍时,便会出现一些具有神力的动物、仙子或者巧合为之提供反抗的力量。他们均是力量的发送者,暂且概括为“神力”。而作为主体的继子,自然获得了主体与接受者的双重身份。这种同一人物指向两个行动位的情况并不违反符号矩阵的规则。最后,辅助者和反对者在叙事中分别起着帮助和阻挠主体的希望和目的实现的作用。辅助者即“神力”,他们在继子与继母的斗争中不断出现并为其提供帮助。而小说中的反对者,根据其阻力的大小,也可分为主要反对者与次要反对者。除了继母这个主要反对者,继母的孩子以及继子的生父承担起了次要反对者的身份。他们或是对继子的苦难无动于衷,或是与继母一同向继子施暴。他们的行动在一定程度上也发挥了阻碍继子发展的作用。
三组行动位清晰地将故事中的人物划分为两派,一方是以继母为代表的恶人;另一方则是以继子为中心的善人。善与恶的对立作为文学的经典主题,在童话传说传播的过程当中被不断加强,以帮助人类形成对道德观念的基本认知与判断。但此时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如果童话传说就是为了传递善终将战胜恶的价值判断,那让“神力”直接惩治恶毒的继母不就行了?为什么偏要好事多磨,让继子经历反复的斗争。这难道只是为丰富情节所需吗?
(三)生与死的深度对抗
深入文本,超越继母与继子的冲突,超越善与恶的对立,继母型故事其实揭露的是人类个体的成长体验。“神力”只能为个体的成长提供帮助,绝不能代替个体成长。
生母的退场与继母的出现,将继子的人生被划分为了三个阶段。起初,继子在生母的怀抱中无忧无虑地成长着。随后,继母来临阻断了继子一切发展的可能性。但继子也因此获得了自我意识的觉醒。与摆脱继母相比,继子更重要的是获得了自由的权利。
不妨设想,假如继子没有反抗成功,他的结局会是怎样?他可能会被狠毒的继母杀死,可能会被继母拘禁一生以充当家里的奴仆……继母则一直在扼杀继子的生存欲望,而继子则一直在致力于争取生的权力。对生命而言,最重要的是成长。因此,“神力”的每一次登场,都不是为了直接抹杀“死亡”而存在。它的意义是帮助生命成长,而非代替生命成长。
西方童话中的灰姑娘进入了正常人的社交圈,与王子相识而摆脱家庭的束缚;中国神话中的舜成功地开垦了荒地,养活自己的同时又实现了自立门户;格林兄弟笔下的六只天鹅摆脱了女巫的诅咒,恢复人类的形体……每一个个体都通过对抗“继母”,从而获得成长,迎来新生。此时,一个围绕着生命与死亡,以成长与非成长力量为支撑与阻碍关系的符号矩阵便形成了。
回顾个体的成长体验,成长的过程总不会一帆风顺。一些“非成长”因素时不时地给“生命”的成长增添阻力。依靠“成长”助力的“生命”永远处在与那个以遏制“成长”为伴的死亡相对抗的境况之中。蕴含着死亡意味的继母,反而为生命带来了成长的契机。
二、继母面具下的大母神原型
继母的可怕与强势,暗示了慈母的缺位。然而,故事虽然缺乏对生母的描写,读者却总能在脑中勾勒出那位早逝的生母形象。她一定是善良的、慈爱的,是继母的反面。母亲为何会拥有如此矛盾的两幅面孔?荣格认为,这与原始人类的生命意识与生殖崇拜有着密切联系。为了将之与一般的人类母亲区别开来,荣格赋予了她“大母神”的称号。
原型一般是正面与负面的对立统一体,“大母神”原型也不例外。它既是孕育万物的创生之母,又是吞噬一切的死亡之神。其产生的心理机制正源于原始人类地对生殖的崇拜。而原始人以为,只有母亲才掌握着生殖的秘密。作为生命的孕育者、哺育者,母亲创造生命,并为生命提供养料与庇护。这体现着她的以生命为代表的正向能量。该能量在具体的故事中体现为生母尚未去世的时期,孩子在生母良好的照料下得以健康成长。生命在初始时与母亲形成一种相互羁绊的关系,她们谁也离不开谁。不过,这种情况不会也不能够持续一生。当生命进入成长阶段,母亲的反向能量便逐渐显现。此时,慈爱的母亲换上了恐怖、专制的面具。“大母神”强大的庇护力阻碍着孩子的独立,甚至会将孩子逼入精神死亡的深渊。生命失去成长的机会,慢慢走向凋亡。因此,从某一时刻开始,孩子就必须脱离母亲,争取以独立的姿态在世界中生存。从心理学角度来看,“大母神”原型揭示了一个人类必经的心理过程,那就是个体必须从顺从母亲的无意识中分化出来,直至获得自我意识。
对于个体而言,获得“自我意识”的过程是艰难的。作为主人公的孩子离家出走的情节,是这种艰难在故事中的经典呈现。日本心理学家河合隼雄指出:“在这些离家出走的背后,存在着孩子自立的意志和作为个体的主张。”孩子会在某一天认识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人,产生自己的主张并开始将这种主张付诸行动。而他曾经对母亲的依赖,使得母亲很难轻易放下对孩子的控制权。
一方面,得知国王要求全国的未婚少女都得试穿水晶鞋后,继母仍坚持不懈地想尽一切办法阻碍灰姑娘走出家门。另一方面,在母亲无微不至的娇宠之下,继母的亲生女儿们更是一事无成。“大母神”狠毒的假面之下的真相是她对孩子自我意识的压制,她既是压制孩子生命力的力量,某些时候也成了孩子成长的催化剂。继子与亲生子的结局,暗示了在“大母神”反向能力的影响下,孩子所能做出的两种努力。
继母形象并非“大母神”原型的唯一面孔。亲生母亲、可怕的女巫、甚至是某些男性形象都可能表現出其特征。这些千面“母神”的共性是生命与死亡、成长与停滞、善良与凶恶的统一,它们是人类原初体验的形象化变形。在物质充沛、精神疲乏的当代社会,理解故事中人类精神的普遍性意义,有助于我们重新审视现代人的精神世界。
三、结论
河合隼雄认为,“在经历原型性体验时,人力图直接地将这种体验传达给别人,便产生了故事。”而这种符合人的普遍心理的体验,使得故事跨越时空,一直流传至今。“大母神”是继母型故事的灵魂,存活于文字当中的“她”仍将继续唤醒人类成长过程中的体验。不过,原型还处于长期的置换与变形之中,文化的演变让故事生长出新的枝杈。以往单一化的继母形象,在当代创作者的笔下逐渐脱下凶恶的面具。她们的凶与恶,或因爱而不得,或因自卑自负……戴着生命与死亡两种面具的“大母神”已然向多面性转变。继母形象的转变是人类文化流变的象征。只要人类社会还在,她就将长久地保留在人类的故事当中。
参考文献:
[1]金毅.中韩日继母型故事比较研究[D].延边大学,2014.
[2](日)河合隼雄.孩子的宇宙[M].王俊译.北京:东方出版中心,2010.
[3](日)河合隼雄.童话心理学[M].赵仲明译.海口:南海出版社,2016.
[4](德)埃里希·诺伊曼.大母神——原型分析[M].李以洪译.北京:东方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