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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视角下的生命共同体构建

2021-09-22朱舒然

中州学刊 2021年8期
关键词:生命共同体庄子

摘 要:庄子生态哲学在解构了人类视域的基础上,实现了在万物视角下的对于自然的观照和生命的尊重,同时以其全息整体的生态宇宙观、万物平等且相通的生态认识论、物无贵贱的生态价值观以及注重生态修养的心性论组成了具有前瞻性的生态思想体系,描绘了一幅“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生命共同体蓝图。庄子生态哲学提醒我们跳出人类视域的局限来接近世界,去感受人类命运与自然命运的联结;提醒人类思考自己在生命共同体中的位置,顺物自然、寓诸无竟,回归自然的本真。庄子生态哲学对于当今世界具有独特且深刻的生态价值。

关键词:庄子;生态哲学;生命共同体

中图分类号:[22]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21)08-0125-06

党的十九大报告所提出的“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的重要思想,从国家的角度将“生命共同体”的理论意义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历史和现实都促使人们对人与自然的关系进一步认识和反思,迫使人们跳出狭隘的人类中心论,以更高远的整体思维和眼光来审视这个世界,审视人类在生命共同体中的位置。

生态关注是中国哲学固有的维度。中国古代哲学中的生态思想为“生命共同体”这一理念的生成提供了丰富的文化基因和理论涵养。①作为道家学派的代表,庄子哲学蕴含着极具超越性的生态思想。《庄子》一书所呈现的生态哲学,实现了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解构,同时也以其具有前瞻性的生态哲学思想,描绘了一幅“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生命共同体蓝图,具有独特且深刻的当代启示。

一、“以万物观之”:人类视域的颠覆

对于庄子哲学,荀子曾提出过“蔽于天而不知人”的总体批判。无论这样的考察是否全面,该论断却确凿指出了庄子生态哲学的核心之一,即对“以人为中心、以人类视角为唯一视角”的解构。庄子似乎展现出了一种对人类视角的漠视:“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②《齐物论》中这段看似逻辑谬误的论断便是极好的例证,彻底摆脱了人类的视角才可管窥其意义:天下没有比秋毫的末端更大的东西,而泰山却是小的;没有比夭折的孩子更长寿的人,而传说中年寿最长的彭祖却是短命的。庄子认识到,人类以自我为尺度和中心来认识和衡量的世界,并不是万物所感知的世界;而打破人类视角的屏障,正是庄子在万物视角下对生命本身的尊重。可以说,从人类的感知与视野中抽离出来,是进入庄子生态哲学的前提。

“以道观之”,从生态哲学的视域来看,就是以万物的视角观察、接近这个世界。解构人类的视域,首先是一个认识论问题。庄子认为万物在本质上意义平齐,没有哪个存在比另外一个更为根本、更为重要。天地之间,万物是相互联系的整体,没有一个独立的、形而上的真宰。以万物的视角观之,世间之物无法进行重要性的排序。相对来说,儒家哲学是从人类的视角出发强调“爱有差等”。也许是长期以来一直秉承有差等的爱,加剧了我们在实际生活中对生命重要性的排序。佘正荣教授提出,不能忽视不同物种间在进化程度和利益大小上的差异——主张对所有生命保持相同程度的道德关心是荒谬的。③从人类自身的视角出发,这种看法不无道理。但是,或许正是我们已经理所应当地认为一个人比一头羊、一只鸟、一只蝙蝠更重要,且人类的利益更有意义、更值得满足,所以才会导致人类肆无忌惮地行使“重要者”的权力,陶醉于对自然界的索取与征服;为了牟取经济利益或满足口腹之欲,剥夺“不重要”的生命。而结果正如恩格斯所描述的那样,人类的每一次“胜利”都得到了自然界对我们的报复。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解构人类的视域,还指向了价值论的问题。庄子生态哲学实现了一种万物视角下的生命价值重估:它颠覆了人类视域下的价值判断,实现了一种“万物视角”下对自然价值的本质肯定。建立在万物的视角之上,庄子讨论了三重维度的生态价值观:万物价值的多样性、个体价值发挥的条件性、万物法则的公平性。

首先,不以个体或人类的价值判断来推及天地万物,充分理解并尊重生物价值的多样性、生物法则的多样性,是庄子生态价值观的第一重维度。《齐物论》篇中,庄子对比了人类、泥鳅、猴子、麋鹿、蜈蚣、乌鸦和猫头鹰的生活习性、饮食习惯与审美偏好,向人类提出了一系列的审问:天地间,究竟该由谁来判定哪个是最合适的居所、最美味的食物、最美丽的容颜呢?这样的发问正是承认万物没有一个共同的标准,否定了对万物的法则进行简化、总结为一的做法。其实,“对自然界进行探索时要把人类伦理标准和先入之见排除在外,这样就自然会认识到,人类标准在人群之外是完全不适用的”④。天地之间的任何生物,其存在本身就体现了独特的意义,其价值不需要另一种生命来决定。乔清举教授曾指出:“如果把‘价值定义为事物对人的有用性——这实际上是用事物的工具性价值来取代价值……在人类中心主义的框架下,根本无法追问事物是否具有内在价值,因为在这种思维中只有人才具有内在价值。”⑤在不同的视域下,个体呈现出不同的价值,因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高下之分,亦不存在绝对唯一的价值判断。长久以来,人类中心主义带来了人类利益的中心化与万物的工具化,宇宙的其他存在变成了实现人类价值的工具。但如果皆以人类的价值判断标准来衡量万物的价值,本质上无异于对大自然施暴。

其次,强调万物的价值本无高下之分,要求根据万物发展的实际情况与时机来充分显现个体生命的价值,这构成了庄子生态价值观的第二重维度,即注重个体价值发挥的条件性。“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⑥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万物各自的性能和技能不同。只需要因时、因地制宜,便可使个体价值最大化。“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⑦——以万物的视角来看待世间,一切的存在并无价值的高下之分;而我们看到的贵贱不过是囿于个别、各自视域所得到的结果。这一广大而宽厚的生态哲学,为我们理解生态价值的概念提供了新的角度。

最后,“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⑧,“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⑨,强调万物法则的公平性与存在的合法性、平等性,构成了庄子生态价值观的第三重维度。在《知北游》中,庄子对东郭子讲述“道”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换言之,“道”不偏袒任何一物,无论是高尚或者看似卑下的事物;“道”存在于万物之中,且“万物殊理,道不私”⑩。可见不仅是个体价值的多样性应该得到保护,万物的存在与法则也应该被公平地对待。这样的观点也在现代生态学的科学研究中得到印证:蝼蚁、草芥均为食物链中的重要环节,哪怕是看似肮脏的淤泥也为生态的平衡与完整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环境,它们的存在与其存在的法则都应该得到平等的对待与尊重。在庄子看来,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生命和视角,个体的存在是独一无二的,是“单数”。每件事物的独特性和内在价值都同等重要,正如每个人在拥有自己的生命和生活方式上有平等的权利一样。

以万物观万物,庄子对价值判断的多样性、价值发挥的条件性、万物法则的公平性进行的探讨,是具有上述三重维度的生态价值观。在非人类中心主义的理论中,对于价值进行深入研究的当属罗尔斯顿的“自然价值论”。罗尔斯顿认为,价值要走向荒野,人们要从包含了整个生态系统的自然界中寻找价值。他从人类的视角出发,对自然进行了新的“赋值”,即提出生态的十四种价值,并指出无论是传统人类中心主义对自然价值的判定,还是动物权力论、生物中心主义对自然价值的差异化区分,都没有为生态哲学提供坚实长久的理论基础。但他也曾承认:“没有评价也就无所谓价值;这是价值论中一个根深蒂固的教条。人能够准确地评估自己的生活世界,有感觉的动物可能也是如此。”[11]而在这个意义上,先秦时代的庄子业已提出过相似的生态价值观:他认识到了人类以自我为尺度和中心来认识和衡量的世界,并不是万物所感知的世界。当下的我们想要理解生命的价值,也需要打破人类视角的屏障,看到生命价值的多样、个体价值发挥的时机以及万物法则的公平。

二、“道通为一”:生命共同体的构建

“万物与我为一”,“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12],庄子哲学与“共同体”概念的高度一致性,正在于其落脚点“为一”。作为中国历史上首位提出“天与人不相胜”观点的思想家,庄子提供了一种人与自然为一、消解主客对立的视角。相比传统的主客分离对立的观点,庄子哲学更加体现出其超越性和生态性,为“生命共同体”理论奠定了底色与基石。著名道家研究学者尼尔森(Eric Sean Nelson)曾总结道:“庄子把万物的一体性与共通性、个体性与独特性有机结合,避免了西方形而上学对强加于事物的系统整体与抽象孤立的单一个体之间的二元对立。”[13]

“为一”隐喻着追求融合、消解对立,既不讨论以谁为中心,亦不强调地位高低与优先级——因此从前提与根本上消解了以人为中心、以万物为对象和客体的宇宙观,在本体论意义上实现了对人类中心主义和非人类中心主义的双重超越。物我共生且为一,因此何谈对于“他者”或“客体”的道德关注与关怀呢?在庄子眼中,人类从来不处于万物的中心。庄子“物我共生且为一”的全息整体宇宙观,在消解了主客对立的视野中,人类并不站在一个更高的地位俯视并观照天地万物。这样一来,人类就彻底融入了更加宏大的宇宙背景中。

近年来,学界多有对庄子与非人类中心主义的对比讨论。何怀宏教授提出,中国古代的道家,尤其是庄子及其以后的道家隐士,与今天西方的非人类中心主义甚为接近。[14]邓联合教授也强调,庄子以其万物平等的宇宙观实现了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解构。[15]纵观人类近代史,人类中心主义“只有人类的福利是有价值的”等观点已经逐渐失去可信度,非人类中心主义正一步步走向人类视野的中心。而在非人类中心主义的主要流派中,以泰勒(Paul W. Taylor)和施韦茨(Albert Schweitzer)为代表的生物中心主义者提出人类作为地球生物中的一个成员,应该尊重自然,不应对动物生命进行高低贵贱的区分;以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阿恩·奈斯(Arne Naess)为代表的生态中心主义者主要强调了人类道德关怀对象不应该是生物个体,而应是整个生态系统的和谐稳定,人类应该充分肯定自然在多方面的价值。不难看出,非人类中心主义对于自然的观照还是基于人类“照看地球、俯瞰地球”的视角,其关键在于“把人类道德关怀的对象扩大到人类之外的其他存在物”[16],因而仍然呈现出人类与自然关系的割裂。而笔者以为,庄子“万物与我为一”的整体宇宙观为生命共同体的构建提供了广泛而根本的本体论基础。

当我们审视“生命共同体”这一概念时,会发现它不仅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诉求,且又有别于非人类中心主义的诉求。“生命共同体”追求人类的去中心化,但又并不是要把人类等同于动物本身;既不把其他的生命当作人类实现价值的工具,也不追求极致的、绝对的平等。“生命共同体”认可生命同等重要,强调命运的联结、融合与共生。可以说,“生命共同体”概念的建立,是在反观人类中心主义和非人类中心主义后的一大飞跃。

庄子对于生命的“共同体”特征的论证在《齐物论》篇有集中的体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庄子强调所有生命在本质上意义平齐、相互联结、交织相通——用生态学的观点来看,无不在体现着一种对于万物的“终极关怀”。这样的生态认识一旦深入人心,一定程度上会促使个人对自身、自然、社会乃至于整个宇宙的理解发生根本意义的转变。真正认识到天地交而万物通,功利地说,首先可以保护人类自己。美国疾病控制专家凯瑟琳·亚历山大(Kathleen Alexander)教授的长期研究结果表明,人类侵犯生态环境是造成动物传染病大暴发的主要原因,而动物间的传染病蔓延越久,越容易突变并传染人类。[17]可以说,只有摆脱了对生命价值三六九等的分类,我们才能真正地敬畏生命,侵犯动物栖息地、捕食野生动物等行为所带来的悲剧才能不再重演。如果我们对这个问题进一步思辨:为什么生命不能是平等的?人类与其他生命的价值孰高孰低,究竟谁能够决定呢?生命共同体当中,有哪个生命比其他的更為根本吗?如果把认识论视域下的对比推广至儒家、道家与非人类中心主义,则更能体会道家在生态哲学上的深度与广度。非人类中心主义以人类照看地球的视角对万物投射观照;儒家认为人能够理解自然过程的意义,因此是天地间最珍贵、最优异的[18];庄子则是把宇宙万物看作一个有机的整体,追求人与万物天人融合的“至德之世”——人类不高于万物,也不站在高位俯视和照看万物。“万物在本质上意义平齐,且交织融合”,庄子生态哲学体现出了对个体生命的尊重和对万物深沉的关怀。

三、重建“至德之世”:庄子生态思想与当今世界

在庄子所推崇的理想社会中,人与自然的本真彰显得淋漓尽致,“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19],“上如标枝,民如野鹿”[20],且“含哺而熙,鼓腹而游”[21]。在他所描述的画卷当中,天地万物君民都沐浴在“同德”中,葆有受之于天的自在自然,“苍生率其真常之性,物各自足”[22]。可以说,庄子对于“至德之世”的构建是近乎空想的,但对于人类文明高速前行、科技发展日新月异的当今世界,庄子思想呈现出极高的生态修养,体现着难能可贵的对人与万物的深沉尊重,具有多维的现代启示。

首先,人与物的去工具化。在人被物化、物被工具化的当今世界,庄子对“失其常然”的叹息如一股清流令人醍醐灌顶。“常然”即未经加工、未被改造过的本然形态。“失其常然”,则意味着人被物化,成为追名逐利的工具;物被工具化,成为人类达到目的的手段——可谓是对当下人类与自然之处境的如实刻画。而庄子所追求的“不失常然”,是对人与物异化的深刻反思。如何以万物之本来面貌来理解万物?如何使“物之为物”“人之为人”?其一,拒斥对于天然之物的刻意改造:“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尊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23]把百年的树木做成酒器,丢弃无用之枝叶,无论是看似美好还是看似丑恶的改造,本质上都使生物成了某种工具,丧失了其天然本性。其二,强调对人的本然之性的充分发展,这在庄子对“浑沌之死”的刻画中得到了生动体现:“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24]“浑沌”指向人之自然的生存形态,而当无法摆脱“人皆有”和“此独无有”的屏障,并以世俗的标准规划、改造自然的生存形态,将导致本然之性的丧失与存在的泯灭。真正使“人之为人”,大抵应该是使人之自然潜能得到充分发展,而非在刻意的塑造中消解了本真。

其次,对科技的审慎态度与人类行为边界的反思。先秦时代的庄子已多次流露出对于过度使用技术的忧虑。“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25],正是在提醒我们,不可对技术发展所导致的对自然生存状态的破坏置若罔闻。为了回归原貌、恢复社会的淳朴,为了保持人心的纯洁,庄子甚至提出应抛弃已有的可以提高效率的工具和技术:“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由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26]这样一种“慢进”“暂停”,甚至近乎“退步”的方法论,力求保持生态的原本模样,不扰乱自然的秩序,对于人类文明高速前行、科技发展日新月异的当今世界,不可谓不是一种警醒。

除此以外,庄子还从不同侧面提醒人类正视自己在生命共同体中的位置,反思自己的行为边界。“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27],他疾呼要改变人与自然之间管理与被管理、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当下,在生存和发展两个大问题面前,人类与其他生命的命运正在史无前例地交融,我们面对着不同生命与物种共同的未来,理应反思:高度发达的科技给自然带来了什么?如果在已满足生存需求的前提下,人类是否也应该考虑其他生命与种族的生存?在人类发展的过程中,是否应兼顾其他生命的发展以及生态环境的平衡?“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正是在提醒人类,不要自以为是地干预生命,干預自然。“捐道”与“助天”指明了两个角度的违背自然:一方面是损害与毁灭(如砍伐、滥杀),另一方面是试图加快自然的进程(如过度繁育、揠苗助长)。莱顿大学施舟人教授亦强调:“每次对扰乱自然秩序的批判,其背后的哲学推理已超越了‘无为这一理念……其本质是批判人类试图跨越本有的界限。”[28]可见,庄子所构建的“至德之世”固然近乎理想且原始朴素,但却为我们提出了一个跨越时代的原则:顺应自然的规律,无为而治,尊重生命的边界,让世间万物自为自化,尽可能让生态保持自然的模样。

最后,重建个人与社会的生态修养。在生命共同体的构建中,仅仅关注“器术”的层面是远远不够的,生态哲学绝不应仅限于对自然环境的治理,更应该关注对“人心的治理”。美国著名天文学家、宇宙学家卡尔·萨根亦指出:“人类面临的许多危险的确来自科学和技术。但更根本地讲,是因为人类已经变得强大,却没有相应地变得明智。”[29]只有心灵与思维方式的改变,才能带来个体世界观、价值观、生活方式与重大决策的改变;个人与社会的生态修养的提高,才能促成生命共同体之存在现状的本质性、革命性改观。在这个意义上,庄子对于生态修养的强调显得尤为可贵。

个人的生态修养始于与万物共情的生态体验。受限于当时的社会发展与生产力,庄子对生态保护的具体认识和方法多是朴素的。庄子向来关注人的自在与自由,却不限于此,他的目光也投向自然,要求不以人的私心来干预万物本来的习性。“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30]动物哪怕在自然环境中不能得到充足的食物,也比被人类关在笼子中失去自由更为可取,一颗道心推己及物。

生态修养的境界远不止于此。庄子进一步指向人对自然环境的体验本身,以及人心对于不断变换的外部环境的协调与适应。他反对违背自然规律的追求,摒弃对利益的贪图、对欲望的追逐,强调追求天人合一的生存状态。庄子描述过一个近乎理想的至高境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31]对于灾害也不会刻意躲避,只寄托自身于生命的悠然不息之中。任由环境变化,内心岿然不动,就更不用说世间的利益与欲望等小事了——这种“不动”中,反而蕴藏着最高的“主动”,可谓修养心性的终极境界。庄子为当今的我们提供了一种“合乎自然”且“合乎人性”的存在可能,与“昧于人”的存在方式有着天壤之别;“从实质的层面看,庄子并没有简单地漠视人及其存在价值”[32],而是为人之于生命共同体的意义提供了更深刻的诠释。“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33]对此,郭象注曰:“凡非真性,皆尘垢也。”[34]不趋利,不避害,不过度追求,不人云亦云。一个“游”字,精妙地刻画出一种寓于其中却又超然其上的状态,体现了心之“游”于世俗利害与环境之变的生态境界。

在极高的生态修养中,人心获得了自在与自由,面对生死亦可顺物自然。庄子反对厚葬,但与墨家主张的“节葬”不同,庄子认为善于处丧的关键在于理解生死是自然的变化——人之生为应运而来,人之死为顺势而去。“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35],庄子面对其妻之死的“鼓盆而歌”[36],还托孔子之口离经叛道地说出“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37]他谴责当时丧葬对人力物力的耗费,质疑世俗之礼的虚伪,强调礼节不是做给人看的,而应理解自然变化的道理,不拘复杂的丧葬礼节并简便处之。庄子对于世间的利害、是非、生死的态度,浓缩在“寓诸无竟”四个字中。“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38]也就是说,忘掉死生、忘掉是非,才能把自己寄托在无穷无尽的境域之中。达到超越生死的境界,则可用最饱满的态度来对待生和死,真正实现心灵的自由与自然。治理生态之道,究其根本大抵正在于人的心境。

“现在,技术已经赋予了人类改变世界的力量,这更需要人类具备前所未有的思考与远见。”[39]庄子生态哲学对于当今世界的意义或许也正在此:从宏观来看,只有心灵与观念的改变,才能带来个体的价值观、世界观与生活方式的改变,才能为人与自然关系的现状带来本质性、革命性的改观;从微观来看,怀天地万物于吾心、具有极高生态修养的人,才不会为眼前利益或一时之欲而亵渎自然、伤害生灵、破坏生态。今天的我们重谈“至德之世”,并非是要回到原始的上古社会,抑或构建乌托邦式的理想国度。重建“至德之世”是在社会发展中对人类不断敲打警醒,是为人类尊重自然环境与自然规律提出崇高的要求与目标。“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40],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或许我们可以不断地追求与接近。

四、结语

“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而乐焉。”[41]庄子一书,俯仰之间皆是对生命的细微观察,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也多以自然万物为原型。关注生态、尊重自然、以天地之美为美,亦贯穿庄书始终:“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圣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42]也许我们作为普通人难以成“圣”,但至少可以为“人”——面对大美自然、万物生灵,敬畏尊重、怀抱关切。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43]在自然界一次次敲响警钟的当下,庄子生态哲学提醒我们要跳出人类视域的局限来看待世界,去感受人类命运与自然命运的联结;提醒我们自然界中每个环节都同样关键、每种生命都同样珍贵;提醒我们生命价值的多样、万物法则的公平;提醒我们思考自己在生命共同体中的位置,回归自然的本真;提醒我们提高生态修养,顺物自然、寓诸无竟。可以说,庄子独特而深刻的生态哲学见解,为思考当下人与自然的关系困境提供了全新的视角与有益的借鉴。

注释

①罗红杰:《习近平“生命共同体”理念的生成机理、精神实质及价值意蕴》,《中州学刊》2019年第11期。

②[12][31][33][38]《庄子·齐物论》。

③佘正荣:《生命共同体:生态伦理学的基础范畴》,《南京林业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6第1期。

④[英]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二卷《科学思想史》,科学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54—55頁。

⑤[18]乔清举:《儒家生态思想通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1、308页。

⑥⑦《庄子·秋水》。

⑧[20][23][26]《庄子·天地》。

⑨《庄子·天道》。

⑩《庄子·则阳》。

[11][美]霍尔姆斯·罗尔斯顿:《环境伦理学》,杨通进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204页。

[13]Eric Sean Nelson. Responding with Dao. Early Daoist Ethics and the Environment. Philosophy East and West, 2009, Vol.59, No.3, p.308.

[14][16]何怀宏:《生态伦理——精神资源与哲学基础》,河北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43、373页。

[15]邓联合:《人的限制与万物平等——庄子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解构》,《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

[17]Alexander, Kathleen A., J. Weldon McNutt. Human behavior influences infectious disease emergence at the human–animal interface. Frontiers in Ecology and the Environment. 2010, Vol.8, Issue.10, pp.522-526.

[19][21]《庄子·马蹄》。

[22][34]〔清〕郭庆藩著,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16年,第306、94页。

[24][25]《庄子·应帝王》。

[27][35][37]《庄子·大宗师》。

[28][瑞典]施舟人:《道教生态学:内在转化——早期道教戒律研究》,[美]安乐哲主编:《道教与生态》,江苏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81—82页。

[29][39]Sagan,Carl. Pale Blue Dot: A Vision of the Human Future in Space. Random House Inc, 1994, p.384.

[30]《庄子·养生主》。

[32]杨国荣:《庄子的思想世界:一种哲学的阐释》,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3页。

[36]《庄子·至乐》。

[40]〔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2011年,第314页。

[41][42]《庄子·知北游》。

[43]《庄子·天下》。

责任编辑:涵 含

Constructing a Shared Life Communi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Myriad of Things"

— Ecological Philosophy of Zhuang Zi and Its Contemporary Value

Zhu Shuran

Abstract:On the basis of deconstructing human perspective, the ecological philosophy of Zhuang Zi realizes the scrutinizing for nature and honour for lif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myriad of things. He forms a foresighted ecological thought system by combining the holistic ecological cosmology, the ecological epistemology which believes that all things are equal and linked, the ecological value system that requires full respect for the diversity and equality of all living beings and the theory of heart and mind which values ecological cultivation, and describes a blueprint of life community of "heaven and earth are born together with me, and the myriad things and I are one". The ecological philosophy of Zhuang Zi reminds us to step out of the limitations of human perspective so as to get close to the world and to feel the link between the human and nature destinies. It also reminds human beings to reflect on our positions in the life community, returning to the essence of nature and following the rules of things. The ecological philosophy of Zhuang Zi has unique and deep ecological value for the present world.

Key words:Zhuang Zi; ecological philosophy; life community

收稿日期:2020-12-09

基金項目:上海财经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庄子》在英语世界的译介及其评价研究”(2020110301)。

作者简介:朱舒然,女,上海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助理研究员、硕士生导师,哲学博士(上海 200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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