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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汉诗的“闽东之光”

2021-09-22伍明春

福建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哈雷话语诗人

伍明春

依山面海的闽东地区真是一方盛产诗人的神奇热土。福建当代诗歌的“教父”级人物、已故老诗人蔡其矫先生曾借鉴评论家蓝棣之论述当代汉语诗歌写作场域构成的观点,把福建当代诗歌写作的话语版图,描述为一个“小金三角”结构,而闽东正是其中与福州、闽南并举的重要一翼。关注福建当代诗歌的读者不难发现,从50后到00后,不同代际的福建诗人群体中都不乏闽东诗人的活跃身影。笔者在这里谈论的三位诗人哈雷、曾章团、叶传杰,都来自闽东地区,在年龄层次上又分别属于50后、60后和70后。他们的诗各具个性,又因某种相近的话语气质形成一股抒情的合力,因而有了这部诗合集《东去来》(海峡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毋庸置疑,这部诗合集为闽东诗歌乃至为福建当代诗歌的艺术实践,贡献出了不少优秀的作品。

哈雷:

在南半球拓展现代汉诗的话语疆域

哈雷的诗歌写作起步很早,在福建当代诗坛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尤其是他那堪称大胆而又富有想象力的爱情诗写作,在20世纪80年代初就得到了著名评论家孙绍振先生的充分肯定。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哈雷的诗歌写作在20世纪90年代之后曾搁笔了十四年之久。不过,21世纪之初,哈雷强势重返诗坛,成为坊间所谓“新归来诗群”的重要一员。值得注意的是,回归诗歌写作的哈雷,并未满足于在原有抒情话语方式上原地踏步,而是十分自觉地寻求诗艺的自我突破和自我超越。这种自我超越的努力,在哈雷近年异域题材的诗歌写作中得到充分的体现。

哈雷移居新西兰之后的诗歌写作,可以说打开了一个全新的艺术表达空间。在哈雷近几年的诗中,新西兰作为一个异域空间的存在,不仅仅是一个地理学意义上的空间概念,更是一处为作者注入巨大能量的指向精神性和心灵性存在的特殊场域,它并未被诗人视为难以适应的“异乡”,而是被诗人经由现代汉诗的语言之途,内化成另一处通往自然和诗歌的“原乡”。正如诗人在《日光之城》一诗中所写的,“在清高的秋野上/我加入百子莲的队伍/现在我和时代保持着距离,远离浮华的大陆/还有那些为贸易争吵的人群/我也会像果实垂下头那样对土地说/我要做自然真实的朋友/和诗歌永久的爱人。”诗人试图逃离的是当下无所不在的网络泡沫和喧嚣话语,不断地寻求内心的沉潜与宁静,进而重新体认现代汉诗表达时代经验的新的可能:“我这个被诗用旧的男人,在黑暗中醒着/整夜辨认北岸上空的星宿/哪一颗属于你,哪一颗属于你的孩子/而星河巨大的谜团,旋转了起来/像你冲泡的咖啡,把爱情苦涩的美重新释放//今夜写诗,我要穿过层层浓重的谜团/穿过那些把我们分开的东西/穿过再次把我磨损的词语/给你写诗。”毋庸置疑,哈雷尽管身居海外,却十分深刻地认识到作为一位诗人在当下的艰难境遇,并且顯露了一种“舍我其谁”的决绝姿态与探索勇气。有鉴于此,这首诗结尾部分的“你”所指代的对象,读者完全可以将之理解为我们伟大的母语——汉语。在遥远的南半球大地上,诗人以其优秀的诗歌文本,执着而努力地为现代汉诗拓展着话语的疆域。

哈雷近几年的诗歌写作,一方面在语言风格上显得越发从容和自由,另一方面在表达主题上对自我形象做了一种全新的反思性的塑造,二者之间形成了一种极大的诗歌话语张力。譬如诗人在《蜗居者说》一诗里写道:“我作茧自缚的生活告诉我/我只是时间空隙中/一只挤进红酒瓶子里的甲虫,偶尔爬出/在桑叶和柠檬树之间/穿行。但我却有帝王的思想。”与卡夫卡小说中那只厌世无为的甲虫不同,诗人让这只甲虫以帝王的姿态居高临下地与这个世界相遇,但最终也难逃虚无的命运:“饱览美景,清空海岸和空旷草地上的人群/——一个人的江山如此多娇/我朝天空仰起了脸,却听到风在说/那是云/也是虚无……”这种虚无感与孤独感,我们在《一朵凝视的花》《激流岛》《在南十字星下,诗歌就是一个人的萤火虫洞》等诗中也都可以充分地领会到。

曾章团:以诗歌映照“杯子里的云”

闽地山清水秀,盛产各种名茶,武夷岩茶、安溪铁观音、永春佛手、正山小种、白牡丹、寿眉、茉莉花茶,等等,无不名闻遐迩,香飘四海。诗人曾章团深谙茶道,具备很高的茶文化造诣。他近年的诗歌写作多与茶文化意象相关。在这些诗作里,现代汉诗的想象话语与丰富多彩的茶文化意象相互交融、相得益彰,构成一道独特的诗歌文本景观。

在曾章团笔下,往往有一个超然出世而又拥有一种强大精神力量的爱茶人形象:“爱茶的人/坐在晚秋的风声里/花上一生的时间/喝完一泡大红袍/在一杯茶里/一座山的身影/因此荡气回肠”(《岩岩有茶》),在一个极富仪式感的场景中,抒情主体与一杯茶及其背后的深厚意蕴猝然相遇,既获得了一种加持,也实现了一种超越。在诗人看来,茶文化的这种加持与超越有时还具有某种救赎的意义:“时间垒起的茶/重峦叠嶂,山山而川/茶汤中的生死/一生的努力/把芬芳重新咀嚼一遍/拧干丝丝的苦涩/旧日子一片一片挂起来/像一匹绸缎/包扎住我身体的暗伤”(《老茶》)。上述两首诗中不约而同出现的“一生”一词,都暗示了抒情主体与茶文化的相遇,不是短暂的、偶然的,而是一辈子的功课与修行。

曾章团的不少诗作直接以某一种名茶为题,但并不满足于描述其外部形态特征,而是对之做一种自我观照,挖掘出某种深层的精神内涵和文化意蕴。譬如写铁观音,作者发出如此慨叹:“整个下午,我坐在水泥丛林中/每一口清茶,都有兰香回归血脉/每一次冲泡,都能看见/白马弯弓的身影/正带着南方的春水和秋香/回到安溪”(《安溪铁观音》),这里既描述了铁观音作为一种名茶的物理特征,更道出其与抒情主体相契合的精神特质。而在《铁罗汉》一诗里,作者更是直接把铁罗汉这一名茶作为自我形象的象征:“有时候面对一杯茶/就能看见自己/风穿过松林/内心所有的坚硬/都将从叶脉涓涓流出/在岩石下堆积起来/化成梦里溪流的叮嘱”,刚柔相济的主体精神追求,在这里得到充分的呈现。再如《白毫银针》一诗,诗人不仅别出心裁地把这种茶叶与中国画和书法联系在一起,还把茶香和茶味想象成一朵飘忽不定的云:“宋朝的瘦金体/纷纷落进玻璃壶中/舞出一幅淡雅的国画/色白如银的芽/挺立沸水中/每细心一次就大胆回甘一回//杯子里的云/淡去了一生的味道/杏黄的茶汤/让我找到了陆羽沉浮的秘密”。

与茶意象相呼应,曾章团近年的一些诗作也写到茶器。在诗人笔下,这些茶器不仅仅是一种器物意义上的存在,而往往被赋予某种灵动的生命:“只为留住心中/这一片片小小的泥胎/他抱来成捆的柴薪/让天空瓷一样白下来//在火里打坐/空心的瓷/比月亮还透明”(《瓷的修行》)。在这里,烧陶人、火、天空、月亮,以及隐藏的抒情主体,共同見证了一个泥胎向一件精美瓷器的华丽转身。而在《养壶记》一诗里,诗人向我们展示了茶与茶器、茶与人、人与时间之间的相互成全的特殊关联:“这些泡茶利器/每天用第一遍茶水/浇灌它的外形/有时候把委屈和流云也装进壶里/慢慢就可以泡个半天或者一个下午/为了让它温润如玉/一把壶/

就能耗费我的全部//大多数的时候/养一把壶/

就是要把时间/养成弯曲的弧线/把那个人/养成弧线飘起的众多尖端。”养壶,在这里显然是人的精神修炼的一个隐喻。

叶传杰:

探索抵达“远方”的多条路径

与哈雷、曾章团的诗相比,叶传杰的诗更具某种浪漫主义的抒情气质。作为一位纵横商海的写作者,叶传杰显然更愿意把诗歌当作一个安顿躁动心灵的精神港湾。如果说职场上的打拼是叶传杰人生经历的一个显性面向,那么,他在诗歌写作上的努力探索则体现了一种内在的精神追求。正如诗人在一首诗中所宣示的,“越来越想/就这么离开这个浮华的城市/进山,来一场空山新雨后的修行”(《武夷的召唤》),当喧嚣的都市生活构成一个自我出走的背景,久违的自然和远方就成为诗歌表达的精神要义。

叶传杰诗中的“远方”,至少具有两重内涵。其一是地理空间意义上的“远方”,主要作为一种现实空间为诗人逃离当下境遇提供某种对比与观照。譬如,在《寻访撒哈拉的绿洲》一诗里,作者这样写道:“溯源尼罗河,驱车一路向南/村庄极少,高楼罕有/大家说堪比六七十年代的中国/但沿途随便一个景点,导游都会说——/这是三五千年前的遗址//在不远的万里/寻一片春意盎然/哪怕黄沙漫天的撒哈拉/有阿蒙三世与平民泰伊的传奇/也有三毛携手荷西的流浪故事/便是每个诗人心中的一方绿洲”,尽管其中也夹杂着不少文化符号,但主要表现的是一种因不同地理空间对比而产生的距离感和陌生感。而《胡杨赞》以西部地区的一种独特的植物为媒介,表达了作者对某种精神人格的赞美:“都说这里的胡杨/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无怪乎,我们风尘一路/总看到她以不同的站姿延续生命传奇/三千年的孤寂与守望/只为你今生的驻足与凝眸/哪怕一次抑或瞬间//生命如斯!坚贞如此!/我们又何吝赞歌高亢?!”这里所表现的,仍主要是一种跨越巨大地理空间的惊羡之感。

更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叶传杰诗中呈现的另一个“远方”,即通往中华民族丰厚的文化记忆的“远方”。与地理空间的远方的抵达方式不同,通往文化记忆的远方往往采取的“梦回”或“梦游”的路径:“无数次在梦里朝拜你/阅读你生生不息的生命/一部皇皇五千年的文明史徐徐翻开/一个个熟悉的脸孔向我缓缓走来……//猎猎旌风中,霍去病何以倾酒为泉豪饮三军/阳光漫道上,王摩诘温酒送去了远行故友/西风瘦马,模糊的是那个求经人的身影/歌舞升平,舞起的正是肥环燕瘦的盛世元音”(《梦里敦煌》),显然,就我们所处的当下现实而言,这是一条抵制当下喧嚣语境之途,也是一条精神还乡之途。不过,诗人也清醒地意识到,这种通往“远方”之途其实无法提供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相反地,它也体现出巨大的局限性和无力感:“听吧!是谁用琴声/穿透烟尘隔绝的迷漫/睁开风化的双眼,我要寻找遥远的灯火/寻找一个民族远去的绝响/却发现风沙折起了历史的痕迹//风,在说些什么?/二胡凄苦的哭腔里,飞沙走石/还有唢呐喧喧,昭君是一路哭着出塞吗?/杯中的酒尚温,王维唱起了新谱的《阳关曲》/却始终不成曲调/诗人的心呵,挂在胡杨梢头/却折叠在老友干瘪的行囊里头”(《梦游塞外》)这种无力感在提醒着我们:简单的复古主义并不能完全化解我们当下面临的心理危机和精神困境。

结语

诗合集《东去来》独特的结集方式,让笔者联想起1936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一部现代诗合集《汉园集》。《汉园集》由卞之琳编选,收入何其芳的《燕泥集》、李广田的《行云集》、卞之琳的《数行集》。当时卞之琳受周作人之邀加盟“文学研究会创作丛书”出版计划,但他没有独享这一难得的机会,而是选择与两位同学共享。如果说《汉园集》见证了“汉园三诗人”的诗艺和友谊,那么,《东去来》也凝结了闽东三位诗人跨代际的诗歌情谊,绽放出现代汉诗的“闽东之光”。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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