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尼

作家简介

俞胜（1971— ），安徽桐城人。著有长篇小说《蓝鸟》，中短篇小说集《城里的月亮》《寻找朱三五先生》《在纽瓦克机场》，散文集《蒲公英的种子》等。作品入选《新实力华语作家作品十年选》《散文排行榜（2014）》《2016年散文精选》以及2017-2020年《精短美文精选》等多家文学选本。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协特聘签约作家。

一

那只熊的吼声像一阵闷雷从森林的深处滚出来，我猜想它也许就是维尼的母亲，它闻到了维尼的气息。

从声音判断，它的位置应该离我不太远，顶多只有五六百米的样子。我和我的拐都倚靠在一棵主干比水桶还粗的柞树上，那只熊的吼声震得树叶都扑簌簌地响，一只吓破胆的马鹿从不远处的云杉和水曲柳树林间跳出来，冷不丁发现了我和维尼，后蹄一顿、脑袋偏转了九十度，魂飞魄散地窜入了东边的山林。那只熊的吼声没吓到我，也没有吓到维尼。那吼声传来时只是让卧在地上的它“噌”地立起前腿，两只圆圆的耳朵“唰”地竖立起来……我拍了拍它圆圆的脑袋，“是出发的时候啦，维尼，也许就是你的母亲在召唤你呢，一年了，去找她吧，去找属于你的世界……”

维尼歪着脑袋看了看我，眼睛澄澈，仿佛两汪多情的泉水，它把尖尖的嘴伸到我的臂弯间拱了拱，拱得我的心都化成了一摊水。6月的阳光透过柞叶的缝隙洒到林间的草地上，像在草丛间撒了一把金币。“维尼，你现在已经是大小伙子啦，勇敢地去吧，一切都需要你去勇敢地面对，这世上就没有啥可怕的事……”

维尼又歪着脑袋看了我一眼，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使它的神情看起来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但我知道它是一个小伙子。森林深处的那只熊又吼叫了一声，从声音判断，它应该向我们靠近了至少一百米。维尼的两只后腿也立了起来，它冲着那声音的方向，发出“嗷——”的一声呼应，然后，就“嗖”地一下从我的身边窜了出去。我望着它那一纵一纵远去的背影，期待着它或许会回一次头，但它没有。

一地的金币在我的眼前摇晃起来，什么维尼、徐永鸿、大凯呀，过去的一年像钉子一般突然嵌入我生活的他们，现在都突然不见了，让我疑心这一年他们是否在我生命中真实存在过，是否只是我做的一个梦。

二

我是个残疾人，还很年轻，在故事开始讲述时的这年秋天，才过了第三个本命年。我是左腿残疾，现在已经可以依靠拐杖行走，偶尔的时候也可以抛开拐杖，虽然行走的姿势不好看。不过，我是后天的残疾，我是从四层楼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四层楼那么高，哗啦一下，跟天塌下来似的。厄运来临时，你根本无法躲避，瞬间就完成了从健全人到残疾人的转换，不带一点铺垫。你问我是不是很懊恼，我这么跟你说吧，现在懊恼肯定是有的，但事故刚发生时肯定没有现在这么懊恼。事故刚发生时觉得自己没被摔死，没被毛竹尖扎死，我孙有财就是命大的了，就是祖宗积了德了，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

“是呀，你可是有了后福了，要不然咋能在东山头当门卫呢？”徐永鸿讥讽我。我们在聊这些的时候，已经认识了三个月——是通过电话或微信聊了三个月。我们还没有见过面，不是我不愿意见面，是徐永鸿不肯，我只好迁就她。我和她很聊得来，但目前也仅限于聊得来。如果我们的关系能再往前走一步，我想，徐永鸿应该会同意和我见面的。

我和徐永鸿的相识，也很有戏剧性。三个月前，我在东山头正想找个人说说话。突然间接到一个陌生女子的电话，“你是收药材的孙有福吧？”

孙有福是我哥的名字，我哥也不是收药材的，我倒起过种药材的念头，正盘算着种些什么药材、种好药材将来卖给谁的念头，就接到这么一个电话，我当时感觉这就像天意，于是就抓住她聊了起来，聊来聊去，徐永鸿就成了我生命中无话不聊的朋友。

秋季即将结束，三个月前，也就意味着我和徐永鸿相识于夏末。这个夏末我恰好救助了一只小熊，徐永鸿建议我给它取名叫“维尼”。

天气预报说第一场雪将于后天到达。徐永鸿讥讽我的时候，窗外的风正把一片片明黄的白桦、白杨的叶子和火红的枫叶搅在一起揉搓着玩。风从乌苏里江的对岸吹过来，山上和山下的森林都阻挡不住它前进的步伐。风像发了疯似的，一会兒呼啦啦地裹挟着树叶向西大沟漫卷而去，一会儿又呼啦啦地裹挟着树叶向东山头席卷而来，一会儿又像被鬼撵着似的，顺着奇云山庄前的那条山道，一路裹挟着枯叶往山下翻滚。

风刮得我心慌，我最怕的就是又一个冬天来临。我在东山头已经做了五年的门卫了，前三年这里在建别墅群，每天车来人往的，即使大雪封山我也不慌，大雪封山时，工地上还有其他值守的工人。可自从去年夏天工地被叫停后，工人们都撤走了，工地一下子就寂静下来。我当然也想走，陈老板却不想让我走，陈老板说：“孙有财，说啥你都得留下，这么大的山庄，哪能一个喘气的人都没有呢？你也不用担心，别墅都建到这份上了，还能不让继续开工了？就是不让继续开工了，你搁山上，我老陈还能亏待了你？”

陈老板的确没有亏待过我，事情都过去了五六年他还想着我，要不谁肯让一个残疾人当门卫呀？刚当门卫时，我的左腿根本触不了地，离开拐就寸步难行，哪有现在利索呀！我刚当门卫时，有一天陈老板走到我跟前说：“有财呀，你看我建的这高档别墅区，光有钱没情调的人不会来这里——远呀;光有情调没有钱的人也不会来这里——消费不起呀。将来能住进来的人是既有钱又有情调。你看，夏天来这里，避暑只是一个方面，关键是能欣赏异国风情呀。”陈老板右手往前一指，我眼前的乌苏里江就像一条洁白的绸缎，在深绿色的森林间飘飘荡荡，对岸的俄罗斯锡霍特山脉在蓝天白云下就像静止于时光深处——那一片神奇的土地的确让人遐想。陈老板瞅了我一眼，关切地说：“有财，虽说你是在我工地上成了残疾人的，但我已经赔偿你了呀，按说我不该管你了，但我老陈有颗菩萨心，换了别人谁管你呀！你也不用说那些来生来世做牛做马的话，我老陈也不相信来世，哈哈……从现在起，你就在奇云山庄好好干，我老陈包你下半辈子都不用为吃喝发愁。”

陈老板和我说这番话的那天，我的确松了一口气，我想我的确不用为下半辈子的吃喝发愁了。可去年冬季，我一个人待在东山头，每日里除了风和雪，剩下的就是万籁俱寂，常常让我产生自己究竟是不是还活在人间的恍惚。为了证明我还活在人间，我就得和谁说说话。我和谁说话呢？我拨打过我哥的电话，我哥在忙呢，接我的电话时烦得不行。120的接线小姐说话声音很好听，我给她打过不止一次电话。

她关切地问：“你哪儿不舒服呀？”

我想了想，说：“我脑子不舒服！我就想找你说说话，我找你说说话就舒服了。”

她换了气哼哼的语气说：“我觉得你的确是脑子有问题，你要是再打一次骚扰电话，我就拨打110，你信不信？”

我哪敢不信，只好给陈老板打电话：“老板，你还是换一个人来吧，我一个人待在这里要发疯的，我不想要我的下半辈子了……”

陈老板没听我说完就生气了：“有财，你说的是啥话呀？你还一个人待得要发疯了，你到哪不都是一个人待着吗？你在山上少了吃的少了喝的？”他也觉得自己的话太冲，语气又温和了下来，“有财呀，你再克服克服，一个冬天一眨眼就过去了，一辈子不都是一眨眼就过去了吗？明年山庄就开工了，我老陈哪会亏待你？”

然而，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这一年，奇云山庄就没有出现开工的迹象。

三

有时我想，风莫非是和我一样孤单？要不它在漫长的冬季怎么呼喊得那么凄凉？风该和我惺惺相惜才是。可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却一点也没有同病相怜的意思，它挑衅似的把一片片落叶往我的窗户上抛撒。

维尼从地上跳到椅子上，又从椅子上跳到桌子上，它依偎着我的胳膊，我们头并着头地瞅着窗外神经错乱的风。后来，我不想瞅风了，歪起脑袋看它，我看见了它的目光里新奇中交织着疑惧，有啥可怕的？我就在它的后背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维尼以为我不愿意和它并头看着窗外，立刻扭转身子屁股冲向窗外，跳到椅子上，又从椅子上跳到了地上，抓起了我的一只棉鞋当成玩具。

祁小英——我曾经的嫂子打电话来，说要给我介绍一个对象，“有财，姑娘是我的堂妹，离婚只带一个娃。我堂妹小琴你不是没见过，长得俊着呢！人家不嫌弃你腿残疾了。不过，有财，你得有个事业吧，你在那荒山野岭当门卫也不是长久之计，你得让人家姑娘放心吧，我堂妹小琴计划在牡丹江开间蛋糕房，需要二十万元……”祁小英去牡丹江有三四年了吧，电话中，她说话的腔调都变了。

“我没有钱！”我不等祁小英把话说完，就冷冷地打断了她。我即使有钱也不会投给祁小琴。当年，她对我又不是没意思，我刚成了残疾人，她就和别人结婚了。

“哎呀，有财，你咋和你哥一样缺心眼呢！那年人家不是赔你十五万了吗？这几年你月月当门卫，人家月月给你开工资，你不会连五万块钱都没攒下吧？我跟你说啊，我堂妹小琴才不会看上你的这点钱呢，我是为你着想，觉得你该让人家姑娘放心！”

“离婚带了一个娃，还叫姑娘？”我嘲讽她。

“哎呀，有财，你那个死样儿，你也不瞅瞅你自己，要不是想着我好歹做过你的嫂子，你又没爹没娘的，我才懒得管你的事呢，我才不稀罕管你的事呢！你就自个儿守在荒山野岭吧，将来死了都没人收尸！”祁小英气哼哼地挂了电话。

祁小英在牡丹江大凯的公司里上班。大凯是祁小英拐一个弯的亲戚，喊祁小英妹妹。在老家时都是一个镇上的。当年祁小英和我哥结婚时，大凯还参加过我哥的婚礼。大凯早就结婚了。大凯在我哥的婚礼上喝得酩酊大醉，是他媳妇把他拖回家的。

后来就传说大凯帮别人讨债，抽出刀剁掉了自己一根小指，连哼都没哼一声，债一分不少地讨回来了，大凯两只手的手指却还是完好如初，原来剁掉的那只是面筋做的。面筋里面裹着鸡血，猛然一刀下去血肉横飞，对方就吓破了胆。祁小英的镇上关于大凯是黑道人物的传说，流传了好几年，就渐渐流传到了远近。可我觉得传说未必可靠，大凯面目和善得很。但大凯的霸道是真的，霸道的人生意越做越大，把公司都开到了牡丹江。祁小英在他的公司里上班，语气也这么霸道起来。

祁小英的电话让我的心情很不愉快，现在我心情不愉快的时候，就找徐永鸿倾诉，我向她发出微信语音聊天邀请，她接了。徐永鸿也在牡丹江。

“凭我一个女人的直觉，你嫂子真的是出于一片好心，那个祁小琴哪会在乎你那一点钱啊，你腿都残疾了……她呀，没准是觉得你诚实可靠，不是社会上那些破马张飞的人。你咋对你嫂子有偏见呢？”徐永鸿轻声细语地说。

“是我曾经的嫂子！”我纠正她的说法。

徐永鸿笑了：“你这个人还这么较真呀，你哥咋就和她离婚了呢？”

我告诉徐永鸿：“是她主动和我哥离的婚，她嫌我哥窝囊。我哥本来是个种地的农民，第一年种大豆，到了秋天的时候，大豆没卖上价;第二年，我哥听说种水稻更划算，改种了水稻，那年的雪来得特别早，水稻还没收割，就被雪埋在地里了;第三年，我哥改种红松，谁知老鼠打洞把红松的种子偷吃了……我哥愁得慌，就酗起酒来，祁小英常常骂他，你咋这样窝囊呢？有一次又骂，我哥就动手打了她……”

“是不该动手，为这事就离了？”

“还有别的事，总之日子过不下去了。”我想起了大凯，但我没和徐永鸿提这茬儿，家丑不可外扬呢！

徐永鸿用同情的语气问：“两人办了离婚手续？”

“早就办了！”

“你哥现在呢？还单着？”

“嗯，我们那里娶个媳妇不容易，彩礼重得很。我哥现在去大连打工了，说打工比种地挣的钱多些。”我哥好好的再娶都不容易，像我这样的残疾人就难上加难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徐永鸿应该是猜到了我的心思，也跟着我叹息了一声，她转移了话题，问我，“你咋不小心一点，咋会从那么高的脚手架上摔下來呢？”

我记得跟她说过我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经历，但她既然又问起，我就又说了起来：那天也在刮风，风比今天的还大，吹得毛竹捆绑的脚手架都嘎吱嘎吱地响。我在工地上做瓦工，我跟包工头——就是我现在的陈老板说，老板，还是歇歇吧，太危险了，风都能把我手中的泥桶吹得飘起来。我没说假话，我手中的泥桶真被风吹得荡悠悠的，我在工地上走，背后都像有人用双手在推着似的。陈老板反而骂我，孙有财，就你知道危险，我不知道危险吗？可是工期紧、工期紧，我都被建设单位催得要上吊了，你懂吗？我只好往脚手架上爬，也没有系安全带呀，系了也没有用。我爬到四层就开始砌砖了，还没砌上几块砖呢，就听见吱嘎嘎一声，我心里明镜似的——脚手架塌了，可是心里明镜似的也没有用，根本没时间容你躲闪，哗啦一声带着新砌的砖墙就一遭儿坍塌了，当时还死了一个工友，被断茬的毛竹尖刺破了胸膛……

那个血腥的场景隔了六七年的时光仍在刺我的胸膛，每次说到这里我就难受得不能继续往下说了。

徐永鸿说：“听说你嫂子的堂妹，就是那个祁小琴去看你，你都不肯见她！”

我苦笑道：“那会儿只觉得自己成废人了，躺在医院里，谁都不想见呢，更不愿意让她看到我这副模样了。”

徐永鸿不客气地说：“这就表明你还是喜欢过她嘛，你喜欢过她，所以才这么拒绝她。”

我有些羞涩地笑了：“是吗？也许的确像你说的那样吧。”

徐永鸿说：“那她现在离婚了，你俩不正好重续前缘吗？你咋能拒绝你嫂子的好意呢？哦，是不是你在意她还带着一个小孩？”

徐永鸿也是离婚带了一个小孩的，我突然意识到她这么问，是在给我设置一个陷阱。我坦白道：“徐永鸿，我更在乎你呀……”

徐永鸿咯咯地笑起来，她的笑声像一串小铃铛一样好听：“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孙有财，我才不会相信你的鬼话呢！”

窗外的天空像蒙上了一层银灰色的幕布。幕布的下方，一片片薄云之前还像一匹匹野马似的撒蹄奔跑，现在却像在悠闲地吃草。风暂时停息了下来，从窗玻璃往外看，被风卷走了枯叶的森林和山峰都一下子瘦削了许多，山峰上的几棵云杉、红松，树冠虽然仍是绿的，但绿中却透着焦黄，仿佛被山火燎过一般，已经和夏天时的绿油油有了本质的区别。左边的山道旁，那棵据说是被雷电劈了半个树冠的柞树，像得了疟疾似的，在昏黄的天幕下瑟缩着枝条。

一队天鹅排成人字形掠过，粗略地估计足足有五十来只，我兴奋地说：“徐永鸿，这会儿我眼前飞过了天鹅，天鹅不就是鸿雁吗？你不就是叫永鸿——永远的鸿雁吗？真好看哪，我视频给你看？”

徐永鸿明白我的伎俩，她说：“你还是拍成照片吧！”徐永鸿一直不肯和我视频，所以我还不知道她究竟长什么模样。翻看她的朋友圈，徐永鸿也很少发朋友圈，不过夏天晒了一次她的女儿，她管女儿叫小囡囡。小囡囡白净而苗条，面容清秀甜美。由小囡囡猜想，徐永鸿的模样儿也应该差不到哪里去。徐永鸿为啥也离婚了呢？我问过她，她说：“过得没劲了呗！”再问她怎么没劲了，她却不肯说。

鸿雁飞走了，风又刮了起来，这一回比上一回来得更加疯狂，似乎是要去追赶鸿雁似的。维尼又从椅子跳到桌子上，一边把圆圆的小脑袋往我怀里拱，一边“嗷哟、嗷哟”地叫唤着。我懂得它的意思，这是饿了求食的表示，这个小家伙真的特别能吃。

四

雪急匆匆的，比预报的日期早一天到来。这个夜晚，风嗷地一嗓子从西大沟旋到东山头，然后歇一口气，悄没声地退到西大沟，又嗷地一嗓子从西大沟旋到东山头，次次都凄厉地扑打着门卫室的窗玻璃，让一次一次被惊醒的我疑心这风是嗅着了维尼踪迹的母熊。

维尼也不时抬起头来，它晃一下脑袋，侧耳倾听一阵，暗夜中的双眼像星星一样闪着幽光。它倾听了一阵，晃了一下脑袋，埋头在我给它铺的棉垫子上睡去;一会儿风又惊醒了它，它再抬起头来，再侧耳倾听一阵，再把身子蜷缩成毛茸茸的一团。这块棉垫子就放在我的架子床边，有时我也把棉垫子塞到床底下，有时我又把棉垫子拖出来，不管是塞进去还是拖出來，中心都是我的床边。床边还有一只火炉，火炉旁的标配是一只水壶，有时是空的，有时有水。门卫室是我的世界，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没有人愿意闯进我的世界。

这块棉垫子成为维尼的眠床，刚好过了一个完整的秋季。

那天的早晨被一场夏末的雨洗过，湿漉漉的山峦、湿漉漉的山道、湿漉漉的柞树、湿漉漉的白桦林，连天空都仿佛是湿漉漉的。太阳从江的那边升起来，江水波光粼粼，每一粒水珠里都倒映着一个太阳。渐渐地，太阳的光芒让山川起了雾，轻纱一样的雾气流动开来，弥漫到森林的上空。

薄雾没有阻挡我的视线，我就发现白桦林边有了异常——什么东西缩在林边的几块山石之间，那东西毛茸茸、黑乎乎的，不大，很小的一团。我决心探个究竟，就拄起拐拉开了铁栅门。对了，奇云山庄的大院门是一对铁栅门，不是电动伸缩门。陈老板说过，等山庄全部建成后，再换成电动伸缩门，到那时我在门卫室一摁电钮，门就开了，再一摁电钮，门就关了。不用像现在，开院子的门还要从门卫室出来，分别把两扇铁栅门往两边拉。一扇铁栅门的门轴安装在门卫室的门和窗户之间，门卫室的门开在铁栅门的里面，窗户开在铁栅门的外面;另一扇铁栅门的门轴安装在围墙的墙垛上。

我只拉开一扇铁栅门，从门卫室走出来。我拄着拐走得并不快，从门卫室到那堆石头的距离大约有两百米远。拐杖的底部包有铁片，我有意地加重了力气，拐杖杵在山石上笃笃地响，我想把它吓跑。

笃笃声越来越近了，这个小东西却没有逃走，我疑心它是一只受了伤的狗崽，压根儿没有想到它会是一只熊崽。笃笃声的到来，让它也感觉到了危险，它挣扎着往石缝中钻，它的脑袋比狗圆一些，颈部又比狗短一些，我认出了这是一只熊崽。有熊崽的地方就会有大熊，我心里一阵慌乱，急忙往眼前的白桦林里瞅。林子顺着山坡往山下蔓延，在东山头只有四五行树，我没有看见大熊的影子，也没有闻到大熊的气息。这只小熊崽怎么自个儿跑到东山头来了？它还在石缝间挣扎，石缝太小，石块也不大，可是它挤不动石块，也钻不进去。感觉到大祸临头的它，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一些了。我弯腰放下了拐，一只手撑在石头上，一只手揪起它的颈皮，把它给提溜了起来。它像极了一只小黑狗，既不吭声，也不挣扎，小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茫然。这一定是一只和母熊走散了的小熊崽，它怎么跑到东山头呢？它是什么时候跑到这里的？早上的这一场雨可把它浇了个透心凉，好在这还是夏季。

我把颤巍巍的它提溜了回来，给它喂了米汤，它没有拒绝我的喂食。我又喂了它一碗苞米粥，它终于发出“嗷哟”一声叫唤，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总期盼着白桦林里或者山道上窜出来一只寻找幼崽的大黑熊，我们这一片的山林常有熊出没，熊的嗅觉特别灵敏，母熊一定能敏锐地捕捉到幼崽的气息。如果母熊找来了，我就把这只熊崽放出去。可是一整天过去了，苍茫的暮色都把奇云山庄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了，也没有再出现半个黑熊的影子。也许因为早晨的这场雨破坏了母熊寻找它的踪迹，反正它是一个孤儿了，我起了饲养它、好让这个漫长的冬季有它给我做伴的念头。

五

饲养熊崽的第二天，我给宝崽打电话：“老板，啥时候再上山，给我捎几袋奶粉，再给我捎些羊棒骨啥的。”

宝崽不怀好意地问：“哟，老孙头，咋还想起了养生呢？是不是被山上的狐狸精迷惑住了，被掏空了身子？”

我嘿嘿笑了几声，没有向宝崽解释。宝崽并不真的是我的老板，他是老板的小舅子。陈老板当包工头发了财，后来就在海南、广东和人合伙一些大的房地产项目，奇云山庄对于他来说只是一碟小菜，他顾不上管理。而且，奇云山庄刚起了五栋小别墅，就被国土部门叫停了。在南方的陈老板全权委托他的小舅子补办建设手续——这手续补办到今天还没有办下来。

宝崽原来也不叫宝崽，大伙儿都叫他“大宝子”。“大宝子”跟着他姐夫在南方待了两年，回来后就不许大伙儿喊他“大宝子”了，要喊他“宝崽”。我既不喊他“大宝子”，也不喊他“宝崽”，我喊他“老板”——他是老板的代理人，我不喊他“老板”喊啥？寶崽只比我小十一岁，我今年三十六岁，他二十五岁。可在他嘴里我就成了“老孙头”。唉，随他怎么叫吧，谁让他是老板的小舅子呢！

宝崽身材不高，长得胖墩墩的，有人说他的圆形大脸长得像某位著名歌星，宝崽也学那位著名歌星在脑后蓄起了一把辫子。宝崽爱唱歌，就以业余歌唱家自居。奇云山庄五栋别墅中的三号别墅装修好了一层，夏天的时候，宝崽就隔三岔五地开着他的悍马越野车带着他的同道前来，在里面成宿成宿地喝酒、唱歌。什么“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什么“你永远不懂我伤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不懂那星星为何会跌坠”。夏夜的窗户是开着的，歌声从窗户里飘出来，在静夜里飘出去好远，让近处乌苏里江的水都和歌声起了共鸣，翻滚起哗啦哗啦的涛声。宝崽带来的同道，男歌星少一些，女歌星多一些。宝崽的世界不允许我踏入，他的世界和我的世界隔着一扇厚重的防盗门。

宝崽上山时，果然就给我带来了五袋奶粉和一些羊棒骨。宝崽说：“老孙头，奶粉钱从你工资里扣啊，羊棒骨算我赏赐你的！”说完，他把这些东西扔到铁栅门前，连瞅都懒得瞅一眼我的门卫室。

也许是为了印证好事成双吧，我就是在这天接到“你是收药材的孙有福吧”这个电话的。

六

雪是后半夜来的，雪来的时候，风小了一些，雪先是像细沙，在天地间密密麻麻地撒。我被窗外一阵扬沙似的声音惊醒，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是十二点五十分。后来，我就睡不着，到了一点二十分的时候，风突然一声长啸，像从大地胸膛里吼出来的，雪花随之变成了大团的柳絮，往我的窗户上直扑。风在窗外扯着嗓子呐喊，裹着雪花飞舞了一宿。

早晨的时候，雪还在下，不过已经小了许多，风不知道躲到哪个山沟里休息了。雪真是一个公平的家伙，它泯灭了沟壑、溪谷、山道的差别，让它们全都成了一片高低起伏的雪原，对岸的山峦也和这边的山峦一样银装素裹的，你看不出丝毫的差别。可是，乌苏里江的水还在清澈地流淌着，仿佛是在白茫茫的天地间画出了一个深蓝色的音符。

维尼一边不安分地挠着门，一边“嗷哟，嗷哟”地叫着，这是想出去的意思。一个秋天，它常在奇云山庄的院子里玩，不过我没有让它到过铁栅门的外面。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我无法掌控它。

维尼是徐永鸿起的名字，依我的想法是要叫它“归还”。徐永鸿笑着说：“啥叫‘归还呀，既不好听，又拗口。”

我说：“有首歌不是这么唱的吗？鸿雁，北归还，带上我的思念……”我喜欢这首歌，自从认识了徐永鸿，我把手机的铃声都设置成了这首歌——我期待，有一天徐永鸿真的能来到我的身边。

徐永鸿却说：“那和小熊也没啥关系呀，还不如叫‘维尼呢。《小熊维尼》，我女儿囡囡最爱看的动画片，对了，小熊就应该叫‘维尼！”

“名字就是一个称号嘛，叫啥都行，既然囡囡喜爱‘维尼，那就依你，叫‘维尼好了。”

“这还差不多，男人让着女人，这叫有绅士风度。孙有财，你得答应我，要经常拍些维尼的视频或照片发给我哦，”徐永鸿说，“囡囡喜欢看。”

我说：“保证落实到位！”

徐永鸿就咯咯地笑。

打开门卫室的门，风从门缝中钻进来，让我打了个寒战。毛皮厚实的维尼却不惧怕严寒，溜到了室外。见到厚厚的雪地，它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抬起右前掌慢慢地摁到雪地上。雪地塌陷了下去，维尼吃惊地缩回右前掌，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熊掌印，但雪地没有出现其他的异常。它又抬起左前掌慢慢地摁到了雪地上，雪地也像刚才那样塌陷了下去，这回它没有缩回左前掌。它触到了坚实的大地，于是放了心，高兴地在雪地上打起了滚。

我穿上棉衣，走出室外，拍了好几张维尼在雪地上打滚的照片，发到了徐永鸿的微信上。

徐永鸿发来微信语音聊天，我走回门卫室接受了邀请。徐永鸿说：“孙有财，你把维尼喂养得真好啊，我看它的黑皮毛跟缎子似的。”

“熊比人好喂养！”

徐永鸿说：“孙有财，它一天天在长大，你和它共居一室，万一哪天它不高兴了，一巴掌把你的脑浆子拍出来咋整？”

“哪能呢，熊跟狗一样忠诚，要不咋叫狗熊呢，只要你对它好，它就会像狗一样对你亲！”

徐永鸿笑着说：“孙有财，我感觉你是想把它养大，让它变成精，和你成亲吧？”

我说：“瞧你说的是啥话呀，要成亲也是和你成亲，人咋能和狗熊成亲？谁敢和熊精成亲呀。何况维尼还是一只雄的呢！”我这么觍着脸地说要和徐永鸿成亲，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但我又担心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惹恼了她。从此徐永鸿不理我了，我怎么打发漫长的冬季时光呢？再说我已经迷恋上了她的声音。我就换了一副真诚的口吻，“维尼现在还很小，我想把它养大一点，就放归山林。”

“哦，那样啊，只是、只是，那时囡囡就见不到真的维尼了！”徐永鸿有些遗憾地说。显然我刚才的玩笑话，并没有让她恼怒。

维尼在挠门，在室外一声声“嗷哟，嗷哟”地叫着。我打开门，它裹着寒风跳进室内，抖了一地的雪粒，并且打翻了放在地上给它盛放食物的小铁盆，发出了“哐当”的一声。

“是维尼进屋了。”我向徐永鸿解释。

徐永鸿却咯咯地笑起来。我莫名其妙地问：“想起了啥开心事儿，乐成这样？”

徐永鸿歇了一口气，又笑：“喂，孙有财，你刚才说啥来着？你说要和我成亲？”

我有些脸红，但我仍然觍着脸说：“嗯！”

她嬉笑着说：“你准备拿啥和我成亲呀？”忽然语气又一下子变得严肃了，“你是不是觉得一个离婚又带个小孩的女人就成了掉价的商品，就不值钱啦？就啥人都能娶啦？”

我有些生气：“我又不会永远当门卫，我打算开春就回去种药材。我告诉你，没准有一天我就成富翁了。”

我又不算老，我并不是一辈子要守在这座荒山头，我已经盘算了一个秋季，我说：“徐永鸿，如果你拒绝了我，我保你到时要后悔得肠子发青。”

徐永鸿咯咯地笑起来，随后她挂断了语音聊天。

打翻了食盆的维尼尝试着用尖尖的嘴拱动食盆，它尝试了好几次，食盆终于又翻了个，可是，食盆里空空如也！失望的维尼“嗷哟，嗷哟”地朝我叫唤起来。一个秋季，维尼的身高差不多长了一倍，胃口也比刚来时大了一倍。我拿出两只苹果放在食盆里。维尼嗅了嗅，张开嘴先在第一只苹果上咬了一口，又在第二只苹果上咬了一口，按维尼的思维，这样两只苹果就都被它占牢靠了。接着再左啃一口右啃一口，仿佛是有谁要跟它抢食似的。

七

一个秋季，我都在琢磨种植林下参。人人都知道咱东北山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可打从我记事起，我就很少见到在山林里挖到的野生人参。网上现在销售的所谓野生的人参，其实大多是种植的，只不过模拟的是野生的生长环境。

林下参的生长周期要长一些，头几年不见收益，但我有点小积蓄，也不用过分担心。我也考虑过种植一些别的药材，譬如五味子。秋天，长长的藤蔓下，五味子像葡萄似的，掛着一串串又红又圆的果实，模样儿爱死个人，吃起来味道虽然又酸又涩的，却是一味治肺虚寒和肢体痿软的好药。种植一亩的成本在五千元左右，收益一般在一万到两万元之间。那就意味着，种一亩五味子，强于我在东山头当两个月的门卫。

也可以种桔梗，桔梗开蓝色或紫色的花，花骨朵只有拇指般大小，像气球一样包着气。小时候我淘气，常常用手捏那花骨朵，一捏就像气球一样爆了。桔梗的根长得白白嫩嫩的，能治咳嗽和嗓子疼。不过，桔梗的每亩收益要少一些，只有三四千元。

我家还有三十亩地。我爹当年给我哥和我各留了十五亩，我哥又不种地了，我计划把我哥的十五亩也接过来种，反正我又不会亏待他的。

晚上了，我生起了火炉，维尼扯烂了我的一只棉鞋，我举起拐杖要惩罚它，它钻到床底不肯出来。室外没有风，隐隐的，我听见了有两条鱼跳出了江面戏耍，弄破了的江水发出“唰啦”一声声呻吟。

我给我哥打电话。我哥还没睡，一接我电话就说：“有财啊，咋这么巧呢，我正想打给你呢。”我心想，我哥去大城市后嘴就变刁了，哪能这么巧呢？去年冬天我给他打电话，他嫌我烦。这一年，我就是捡到熊崽后给他打过一次电话。我不给他打电话时也接不到他的电话，一给他打电话他就正想要打给我。我心里这么想的，嘴上说的却是：“哥呀，在大连咋样，能攒出来钱吗？”

“咋攒不出来钱呢？攒不出来钱，咋给你领个嫂子回去？”我哥和颜悦色地说，“有财啊，哥正想问问你，你手头能拿出多少钱？”

我哥的话让我生气了，他和祁小英怎么都惦记着我那一点钱呢？“哥啊，你都攒出钱来了，还问我这些干啥？”

我哥愈加和颜悦色了：“你以为领个嫂子回家就那么容易的？有财，我只有你一个亲弟弟呀，关键时刻，你不帮衬哥一把，谁帮衬哥一把？”

我有些愠怒地说：“哥呀，一分钱都帮不上啦，钱都存在陈老板那呢！”

我哥叫了起来：“有财你彪啊，你咋把钱存别人手上呢！你把钱存别人手上，还不如存你哥手上呢！”

我也叫了起来：“你咋早不说呀，你这会儿才说，你要急用你找我老板要去！”

我哥气哼哼地说：“有财你真是个彪子，我咋有个彪子弟弟呢？”

我没好气地挂了电话，我忘了跟他提那三十亩地的事了。有福真是的，都娶过一次媳妇了，还让我帮衬他娶第二次媳妇，他咋不帮衬我娶一次媳妇呢！

两颗星星垂挂在我的窗前，亮晶晶的，它们也愤愤不平地朝我眨着眼睛。它们是徐永鸿的眼睛变的吧？我怎么想起徐永鸿的眼睛呢？我连她的人都没见过，哪里知道她的眼睛长成什么样的？这两颗星星应该像维尼的眼睛。

维尼从床底下钻了出来，蹲在我的脚前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我的手在拐杖上摸了一下，就缩回来了。

八

第二天是晴天，但太阳像一个伤了元气的老人，有气无力地悬在半空，阳光昏黄而惨淡地照着山川，像例行公事似的。

两只松雀飞到雪地上蹦跳着，维尼急不可耐地奔了出去，松雀不等它靠近，发出两声嘲笑的叽喳，双双展翅轻快地飞上了一栋别墅的水泥屋顶。

我向徐永鸿发出了语音聊天邀请，她没有接。我拍了几张维尼追逐松雀的照片发到她的微信上。

又有四五只松雀吵吵闹闹地飞到了白桦树的秃枝上，弄得枝条受惊似的一连串地颤抖。维尼听见了它们的动静，扑到铁栅门前，铁栅门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惊得那群松雀像四五支箭一般射向那棵据说是被雷电劈断了半个树冠的柞树上，少顷又惊慌失措地向另一棵更远些的云杉树梢掠去。

一整天，徐永鸿都没有回复我。

黄昏时分，有两匹狼从白桦林里窜出来。这是两匹年轻力壮的狼，毛的颜色，背上是灰中带黄，从鼻尖到眼睛的部位是黄中带灰。它俩一前一后，像侦探一般从白桦林中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来到林边那几块乱石前就驻足不前，瞪着两双像猫一样发着幽光的眼睛盯着我的窗户。它们蹲在那里的神态就像谁家两只温顺、忠厚的狗。但我知道，它们一定是狼，一定不会是狗。谁家的狗会跑这么远的山路，选择一个雪后的黄昏上山？

暮色在渐渐加深，天空寂静，一只飞鸟的影子都没有。它们对视了一眼，然后，一只狼向我走来，走到离我窗户大约十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它支棱着脑袋，眼睛瞪得圆圆的，那眼神是冷漠？是仇视？是凶残？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还是要让我吓破胆子？因为这不是人的眼睛，所以我说不清，但我并不慌张，因为窗玻璃的外面还有一层铁栅，我不用担心狼会拍碎玻璃闯进来把我吃掉。我隔着玻璃好奇地观察着它们。另一只也向前走来，走到与它的同伴并排的位置，它们又互相对视了一下眼神，然后一前一后地扬起脖子，一声一声凄厉地嗷叫起来。这叫声，在黄昏，在寂静的东山头，让一股寒意从人的心底生出来，电流一般迅速窜到发梢，真是毛骨悚然。我疑心它俩是要呼唤更多的同伴前来。来一百只狼我也不怕，只要我不从门卫室里走出去。可是过了好一阵，也没有听见狼的遥相呼应的声音，也没有一只新的狼加入它们的队伍。它们是要威胁我给它们拿出一些食物？或者是在雪天遇到了某种难以克服的困难要向我求助？小时候我也听到过一些被人施救的野兽后来知恩图报的故事，我的确也愿意帮助陷入困境的它们。只是我实在摸不透它们的意图，不敢轻易开门出去。

维尼从椅子跳到桌子上，两只壮硕的狼显然让它感到了兴奋，它对着它们“嗷”地叫了一声，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它从胸腔中发出这样的一声低吼，这声音震得窗玻璃都哗啦啦地响，震得那白桦树的枝条也颤抖起来。这猛然出现的意外让两只狼都来不及交换慌乱的眼神，就迅速地掉头窜进白桦林，消失了。

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场景啊，可惜我没有拍成维尼吓跑两匹狼的视频，我只拍了维尼威风凛凛地怒视窗外的照片，我又把这个发给了徐永鸿。我说：“好遗憾啊，徐永鸿，我没有让你看到维尼一声低吼吓跑了两匹狼的场景。”

徐永鸿仍然没有回复我。一个女人，还要带着个小囡囡，又生活在牡丹江那样的大城市，一定不会像我这样的清闲。

電话响了，却不是徐永鸿，是宝崽打来的：“老孙头，那啥，天再冷也不准使用电炉烤火啊。告诉你，我可不是心疼那点电费，我是担心电路起了火，把你老孙头烧死了咋整。”

我说：“老板，你就把心放在该放的地方吧，我生的是煤炉子呢！你啥时候上山？吃的东西快没有了，我就担心老板再不上山，我没被烧死，倒被饿死了。”

宝崽说：“老孙头，你咋这么能吃呢，你在山上养了一只狐狸精吧？”

宝崽不知道我养了一只小熊，我也没告诉他，告诉他也是多余。宝崽上山多在晚上，而且每次只往他的小别墅里钻，入秋后就来得少了，天一冷，来的次数就更加稀少了。我回答宝崽：“在山上闲的，一天尽琢磨吃的呗！”

宝崽笑着说：“老孙头，你还挺幽默。只是这刚下了雪，我咋上山？你就等两天吧。要是真没吃的了，你就给山下八里屯何贵超市打电话，让何贵给你送些吃的去，别真把你老孙头饿死了啊。”

我说：“老板，还是劳驾你亲自上山吧，自从工地停工后，何贵就没上过一次山。我一个人能买多少吃的，何贵哪肯为我一个人送吃的上山呢？”

宝崽又骂了我一句：“老孙头，你哪是给我当门卫呀，你是给我当爹来了。”

我放下电话，也骂了宝崽一句：“小舅子，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哪怕你姐夫每月给我涨一千元工资，爷也不伺候你了，爷帮你们再守一冬，对得起你们了。”

“我究竟该种点啥呢？”我又琢磨了起来，维尼以为我在问它，滴溜溜转着黑眼珠，“嗷哟”地朝我叫了一声。

我骂了它一句：“你知道个啥，瞎捣乱！”

维尼又“嗷哟”地朝我叫了一声。

九

天晴了，天空瓦蓝得像乌苏里江的水。阳光照在雪地上，雪在慢慢融化，看起来，似乎每一粒雪花里都莹润着一颗脉脉含情的水珠。

我在和徐永鸿聊天，我问她：“你当初问我是不是收药材的孙有福，你是啥意思嘛？你是有药材要卖，还是你也收药材？”

徐永鸿不回答我，只在电波的那一头咯咯地笑，那银铃一般的笑声带着一股香甜的气息，居然通过电波吹到了我的耳边，吹得我的脖颈都软酥酥的，这也太神奇了！科技太发达了！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伸手摸了一把脖颈，我的手背都感受到了那股气息。扭头一看，原来是维尼蹲到了我身边的椅子上，它那尖嘴伸到了我的肩头，鼻翼正一张一合的。我忍不住笑起来：“你跟着捣啥乱呀！”随手推了它一把，维尼就从椅子上跳了下去，不服气地打翻了放在火炉边的水壶，水壶里还有半壶水，门卫室的一半地面都成了溪流。它知道闯了祸，瞅了我一眼，“嗖”的一声钻到了我的床底。我在和徐永鸿聊天，顾不上责骂它。

“孙有财，”徐永鸿说，“你是不是想种药材都魔怔了？我啥时问过你是收药材的孙有福呢？孙有福是你哥，你不是叫孙有财吗？”你看看，女人就是这么不讲理，明明是她曾经说过的话，过几个月她就是不肯承认。但我也不恼，漫长的冬季马上就要来临，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徐永鸿的声音。

徐永鸿语中含笑：“孙有财，你干吗一定要种药材呢？你的腿能下地干活吗？我觉得你嫂子说的在牡丹江开个蛋糕店未必不是个好主意，你不知道啊，我的小区门口就有一家蛋糕店，生意好得一塌糊涂。我建议你不妨认真考虑一下！”

我一口回绝：“那绝对不行！想起祁小英我就一肚子气，更别提她的堂妹祁小琴了，你想啊，一见我成了残疾人就立刻和别人结婚，这么势利的，我能和她一起过吗？”

徐永鸿循循善诱：“你向人家表白过吗？你又没向人家表白，你咋知道人家是因为你成残疾人就和别人结婚了？”

我觉得徐永鸿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这些都过去了，何况我哪能放弃了正在和我聊得热火朝天的徐永鸿，而去追一个未知的祁小琴呢？我认真地说：“徐永鸿，在我这里，你再别提她了。过去了的就永远过去了，我的情感世界里也下过了一场雪，到现在仍是白皑皑的一片，没有一串人的足迹，”我向徐永鸿表白，“我只等着你的脚印出现。”

徐永鸿咯咯地笑起来，她说：“孙有财，你说得还挺抒情的呀！”说完，她就接着笑，笑得一声接一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然后，她挂断了语音聊天。

只要以后的日子，徐永鸿还愿意和我聊天，我就不会气馁。

后面的几日都是晴天，艳阳高照，一场初雪消失得无影无踪。夜幕降临，这一晚的星星格外地大，格外地清澈，它们仿佛从苍穹上下降了一大段的距离特意要来垂青我一会儿;乌苏里江的水也为我奏起了雄浑的乐章，在我的近旁哗啦啦地流淌。我是命运的弃儿，却是大自然的宠子——我突然发现了这个伟大的秘密。

我得把这个伟大的秘密告诉徐永鸿，这几个月来，我的一点一滴的发现、我生活中一切不同寻常的地方，我都喜欢告诉徐永鸿。

徐永鸿没接我这茬，却发来一段小囡囡跳民族舞的视频。视频应该是她自己拍摄的，以小囡囡为中心，小囡囡穿着鲜艳的少数民族服饰，举手、侧身……欢快地旋转着，舞动着，笑容满面。

我由衷地赞叹：“真的好美！”我不觉又旧话重提，“徐永鸿，也把你的视频发来，让我欣赏一下吧。”

徐永鸿说：“美的你！”

这时，两束车灯的光从山道上横扫过来，横扫到门卫室的窗户上，透过玻璃把门卫室照得雪亮。卧在火炉旁的维尼，受到惊吓似的爬了起来，瞪起乌溜溜的黑眼珠求助似的望着我——好几次它都是这样。摸了一下它圆圆的脑袋，维尼仍是感到不安，把脑袋往我的两腿间挤。

眨眼工夫，宝崽的悍马车就冲到了山庄的门口，宝崽是个急性子，一秒钟都等待不起，他不耐烦地向我摁起了喇叭。

我挂了语音聊天，披上衣服，把维尼阻止在门后，走出来一边拉山庄的铁栅门，一边客气地问：“老板，这么晚了你还给我送吃的来？”

“哎呀，老孙头，我忘了，明天再上山。”宝崽敲了一下自己的脑壳说。他的副驾位置上坐着一位俄罗斯女子，长着长长的睫毛，模样儿十分俊俏，只是嘴唇却涂成比夜晚还要黑的颜色，耳垂上挂的耳环像我小时候滚过的铁环。女子应该是第一次上这里来，以前我没见过她，她也好奇地打量了我一眼。宝崽见我有些愣神，语气生硬起来：“老孙头，明天来得及吧！一晚上你不至于饿死吧！”

我忙把铁栅门拉开得大了一些，说：“饿不死，饿不死……”

宝崽懒得理我，一脚油门，悍马车“嗖”的一声擦着我的衣袖窜过，把我吓得往后一退。车灯拐了一个弯，在三号别墅前熄灭了。

冬天的门窗紧闭，所以，我欣赏不到宝崽和那个俄罗斯女歌星的歌声。静夜里的山峰和奇云山庄的五栋别墅都像一只只怪兽似的，静悄悄地潜伏在星空下。

宝崽的到来，刺激着我想继续和徐永鸿聊天，我向她发了语音聊天邀请，她没接，我只好扑灭了心头燃起的欲望之火。如果不是宝崽突然上山了，我和她这会儿没准聊得正酣呢，是宝崽坏了我的好事。

我问维尼：“你知道不知道，徐永鸿这会儿在干啥呢？”

维尼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嗷哟”地叫了一声。

我搂住了它圆圆的脑袋：“是了，她是睡觉了嘛，都快晚上十点了嘛。”我想象着在那座叫牡丹江的城市里，有一个门口有着蛋糕店的小区。在那个小区里有一扇属于徐永鸿的窗口。在那窗口的里面，有一张大大的双人床，徐永鸿一头乌黑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而小囡囡像一只小狗一般，正蜷缩在她的怀里。徐永鸿的头发像丝绸一般的柔顺，我岔开五指梳理着她的头发，一缕缕的青丝带着电流一般让我的心弦颤动不止。我从幻想中回过神来，原来自己正在抚摩着维尼的毛发。

十

电话响起来时是夜里十二点，维尼在铃声刚响时就立起了前腿，炉火映照下，它的眼睛像一双夜明珠一样熠熠生辉，它冲着我侧起了耳朵。

宝崽问：“老孙头，你那里有没有方便面啥的？叶芙根尼娅说她饿了。”

我有些不高兴地问：“老板，你啥时候给我捎过方便面呀？”

宝崽生气了：“老孙头，你就不能下趟山？你那腿是金子做的，咋那么金贵呢？你现在就去一趟何贵超市吧。”

窗外，星光下的山峰和树木的阴影像无数的山妖鬼怪在晃动，我并不是害怕这些。我说：“老板，你不是不知道，我的腿不好……”

宝崽恍然大悟似的说：“我忘了，你是个瘸子！这么的，你开我的车吧，你开我的车下山去。”

“老板，我又不会开车！”我哪里学过驾驶啊，宝崽上山来练歌，都把自己练糊涂了。

宝崽就在电话里破口大骂起来：“老孙头，你咋啥也不会？真是白养你了，养你还不如养条狗……”

宝崽挂了电话后，我也骂：“你就是个小舅子，还真把自己当成老板了！”我就后悔我干吗要口口声声喊他“老板”呀，喊来喊去，他真觉得自己成了我的老板了。

院子里响起了汽车的马达声，车灯移了过来，我只好披上衣服撑起拐，拉开大院的铁栅门。

那个叫叶芙根尼娅的女人也坐在副驾上，她那漆黑的嘴唇中间正夹着一支细细的香烟，没点燃。唉，下山买个方便面，也要比翼齐飞。

我一直等着他们什么时候再回来，我好拉开院子的铁栅门，一直等到天色大亮，也不见他们的人影。

十一

天气预报说第二场雪将于三天后到来，宝崽一直没有送食物上山，我的储备已是不多，维尼正在长身体，我可不能苦了它。

我心急如焚地给宝崽打电话。宝崽接到我的电话，还是气哼哼的，他说：“老孙头，你谱儿多大啊，你吃啥喝啥还得有人伺候着咋的？我正忙着呢，别动不动给我打电话，你给何贵打电话吧！”

我只好给何贵打电话。何贵的爸爸是俄罗斯人，何贵长得也是深目高鼻的，不过他的头发是黑色的，没有把他爸爸一头金黄的头发继承下来。何贵说：“有财呀，我哪里走得开呢！你站在我的角度想想吧，这会儿你就把自己当成何贵，你婆娘陪儿子在城里上学……”

“我没有婆娘！”我立刻分辯。

何贵笑了：“我知道你没有婆娘，我的意思是说我何贵的婆娘不在身边，陪儿子在城里上学呢！我一个人又进货又卖货，这么大的一个超市，又没个帮手，你还要我给你送货，你说我该给你送呢，还是不该给你送呢？”

我想了想，觉得何贵的确是不该给我送，只好说：“何贵，那我就下趟山吧。”

何贵说：“老孙头，这不就对了吗！”何贵岁数比我还大呢，他咋也叫起了我“老孙头”？我照了照镜子，我才三十六岁，我脸上一道皱纹都没有，只是头发确实有点长——我有好几个月没下山理发了。

我得下山理理发了，我还想和徐永鸿视频呢！没准我这个模样会吓到她，如果吓到了她，我就别做娶她的美梦了。

山道不好走，一个撑着拐的残疾人还要从山下背一兜食物上山，这是个重大的决定。

我毫无例外地把这个重大的决定告诉了徐永鸿。

徐永鸿说：“你就再等两天嘛，光下山就要半个小时，毕竟你的腿脚不方便……”

呵！徐永鸿还挺心疼人的。我是一个容易感动的人，听了徐永鸿这样的安慰都会感动。我说：“永鸿啊，第二场雪一下，寒流就跟着来了，然后雪就一场接着一场没完没了地下，这山上不像你们城里，山被大雪封了，车就根本进不来。维尼的胃口一天比一天大了，要是没了食物，你说可咋办呢！”

徐永鸿柔声说：“你少背点东西上来！”

我“嗯”了一声，心里头愈加暖乎乎的。

我拿了一条很大的布袋子，我想至少要装十颗大白菜、二十斤羊棒骨上山。再买一些方便面也好，我也是好久没尝过方便面的味道了。我在墙角寻找布袋子时，维尼蹲在火炉旁好奇地瞅着我。

我一手提着布袋子，一手拄着拐杖，说：“维尼，我不方便带你下山啦，你就在屋里好好待着吧，万一还有狼来，你就冲着窗户吼一嗓子，我下山给你买好吃的，这回我也让你尝尝方便面的滋味。”

维尼眨巴眨巴着眼睛，它见我打开了门，抢在我前头“噌”地一下窜到了门外，把我挤了一个趔趄。我喊：“维尼，回来！”以往我这么一喊，它准会转身回来，顶多磨磨蹭蹭一会儿。

这回，它不听我的话，迈着内八字步在奇云山庄的院子里走来走去的。把它留在院子里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反正白天也没有人来。我拉开了院子的铁栅门，谁知维尼又一下子从我的脚边窜了出去。

我生气地喊：“维尼，给我回来！你给我回来！”

维尼窜到了外面，它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不知是不是因为它的出现，惊走了一只灰鼠，从山道上一闪而过。维尼一见撒开四蹄，身子一耸一耸地追了上去。我真是急了：“维尼，你再不听话，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维尼犹豫了几秒，回头“嗷哟”地冲我叫了一声。灰鼠已经窜进了山林，山林的颜色也是灰突突的，一时不见了灰鼠的踪影。

维尼无视我的态度，也一头扎进了山林。我只好撑着拐敲打着山道拐到了山林的近前，我看见了维尼的短小的尾巴朝前一纵一纵的，我气得用拐杖敲打了一下山林的枯草：“维尼，快点给我回来！”

维尼这回是铁了心地要背叛我了，它见我近前，又一下子窜出去好远。我无法钻进山林追赶它，只好用拐杖飞快地敲打着盘旋的山道往山下赶。等我将要绕到它先前所在山林的下部时，它又窜到了山道更下面的山林。我好不容易赶到更下面的山林边，山林静悄悄的，只有山风掀起几片落叶，哪里还有维尼的踪迹？

我在山道上坐了足足有两个小时，期盼着出现奇迹，可是奇迹永远没有出现。我明白了——我喂养了一季的维尼就这么走了，它逃回属于它的山林了，走时连一声招呼都没有和我打。

虽然是晴天，但山上的气温很低，我下山是为了背些食品上山，所以身上的衣服穿得不够厚，静坐了一会儿，山风吹过来，寒冷彻骨。

维尼走了，一时也不想下山了，拐杖一聲一声地敲打着山道，万分沮丧的我回到了东山头。

火炉旁，维尼的小食盆还在，那块当作它眠床的褥子还在，可是计划里陪我一个冬季的维尼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个重大的变故，我不能不向徐永鸿诉说。我向她发起了语音聊天邀请，她接了。我十分沮丧地说：“畜生毕竟是畜生呀，养不亲的，维尼跑了……”

徐永鸿一听就像丢失了她自己饲养着的维尼，责怪起来：“孙有财，你咋那么不小心呢？你连一只熊崽都看不住？你还能干点啥呀？”她又不甘心地问我，“你也不出去找找？”

我懊恼地说：“这山连着山、森林连着森林的，上哪里找？找是没法找了，乌苏里江就要结冰了，过两天它跑到对岸都有可能！咋找呀？”

徐永鸿比我还懊恼：“孙有财，你呀你，你咋就让它跑了呢？你白养了好几个月，要是早卖了还能挣一笔钱，你呀你！”

我想得开，反而安慰起徐永鸿：“跑了也好，跑了还省下了我一季的食物，它吃得比我还多！我哪里养得起呀？再说黑熊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谁敢卖呀！”

徐永鸿说：“小囡囡再也看不到维尼的成长视频了。”

突然铁栅门被谁推得“哐哐”直响，我探脑袋一瞧，嘿！是维尼，它居然回来了，它认识回来的路，它还记得回到我的身边来，正用长长的嘴拱着铁栅门呢！

我放下电话，忘了拄拐，趔趄着打开了铁栅门。维尼冲我扑过来，一下子顶得我坐到了地上，我一把抱住了维尼，它把嘴拱到我的胸前，像一个撒娇的婴儿。

十二

那天晚上又刮起了风，风狂躁不安，它“嗷”的一嗓子从西大沟旋过来，“呼”的一声旋到东山头，把棵棵白桦、柞树和云杉都旋成了舞者。风的目的是想把整个东山头都旋起来，可是它做不到，反而被山石的锐角割伤了身体，又恼又羞地在天地之间撒着泼。

祁小英给我打来电话，又说了一遍她堂妹小琴的事，然后语重心长地劝我：“有财，我惦记着我好歹做过你的嫂子呢，你现在又可怜见的，你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吗？我堂妹小琴那人品，虽然离婚了，可追求她的男人有的是……”

我冷冷地说：“那就让追求她的男人和她一起开蛋糕店呗！”

祁小英生气地说：“孙有财，你咋和你哥一个德行呢！我可告诉你，你如果总是把好心当成驴肝肺，这就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打电话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我嬉笑了一声，说：“到了下个村还有下个店呢！”

祁小英骂了我一句：“孙有财，你活该在荒山野岭做孤魂野鬼！”她挂了电话。

祁小英的最后一句话刺痛了我。

风卷过来一根树枝，“砰”的一声砸到铁栅门上，又向我的窗户扫过来。维尼警觉地竖起耳朵。过了一会儿不见异常，它就凑到我的身边，在我的脚边蹭来蹭去的。

风在外面无休无止地闹，闹得我心里发慌。

我给我哥打电话：“哥，咱家那三十亩地，咱爹给你和我各留下十五亩对不？”

我哥被我问得没头没脑的，纳闷地说：“是啊，你那十五亩不还在那儿吗？我又没有卖掉，又带不走的。有财你是咋的了？你的十五亩地，那些年哥替你种，不都是说好的吗？”

我坐在椅子上打电话，维尼摇摆着过来，把脑袋挤进我的双腿间。我弯下腰，一只手捏着电话，一只手抚摩着维尼像缎子一样的毛发。

我向我哥解释：“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问这三十亩地你明年还种不。”

我哥的语气一下子松弛了，说：“有财，我不是在大连打工吗？打工比种地挣的钱多。你咋问起这个呢？你当门卫当得好好的，咋惦记起这地了？”

我说：“哥，我想种这三十亩地。”

我哥吃惊地说：“你？有财你咋想起要种地呢？种地又不挣钱。”

我记得我哥向我借钱的事，就撒谎说：“门卫是当得好好的，可工地就撂在这儿，撂了好久了，陈老板见不到一分钱哪。”

我哥说：“工地撂在那儿，哪怕天天往里烧钱也是人家大老板的事，他雇你做门卫，你操那份闲心干啥？他不能少了你一分钱啊。”

我说：“我的钱是一分没少，不过陈老板一直没有兑现呢，说我的钱先攒在他那儿。”

我哥义愤填膺起来，骂起了陈老板：“打白条啊！这年头，谁还要白条呀，白条谁伺候他呀！”我哥猛然想了起来，“只是有财，那三十亩地你种不了呀，我租给了咱村的吴大国了，他一亩田一年付我们两百元租金。”

我从来就没见过这两百元的租金，我哥这事办的。我急了，我急不是因为我哥贪污了属于我的租金，我急的是来年我这地要不回来，我的种药材的计划就泡汤了。“哥你把地租给吴大国，你也没跟我吱一声呀。”我生气地说，“你和人家吴大国签了多长时间的合同？”

我哥自觉理亏，嗫嚅道：“也没签多长时间，都是一个村的，口头约定的，反正明年的租金大国都付了。”

我冲我哥喊：“我的十五亩地不租给他，要租你租你的十五亩地。我那十五亩地的租金你退给他！”

我哥就恼了：“有财你犯啥浑呀，你一个瘸子，你去种十五亩地度日？先别说你能不能下地干活，就是能下地干活，一年下来，能赔个底朝天，你去吃屁屙风吧。”

我反问：“那大国咋就没有吃屁屙风，还给你租金呢？”

我哥说：“人家大国是种药材，种林下参，一下子种了上百亩。”

我说：“我也是种药材啊，我也是种林下参。”

我哥冲我吼：“有财，你一个瘸子咋下地呀？”

我说：“哥，我早就谋划好了。反正我那十五亩地我要自己种！你跟大国说，你那十五亩地也别租给他了，我一亩田付给你三百元租金。”

我哥心动了，说：“有财，你说的可是真的？四千五百元现在就得打给我啊。”

我说：“我下山就打给你！”

我哥找着了我的话的漏洞：“你不是说陈老板没给你钱吗？”

我说：“我现在就打电话找他要！”

我哥也不是好东西，不然，祁小英也不会和他离婚。俗话说得好：“一只巴掌拍不响。”

十三

我不知道陈老板是怎么知道我养了一只熊的。他从南方给我打来电话：“孙有财，你咋养起了熊呢？你啥时候养的熊？你说你把自己照顾好就算不错了，你还养熊干啥玩意儿啊？你这可不对，你在奇云山庄养起了熊咋不告诉我一声呢？”

陈老板说得句句在理，我听得内心生起了愧疚。是啊，我给人家当门卫，养啥都该告诉人家一句，但我孙有财嘴硬，我说：“老板，你可从来没问过我呀！”

陈老板在电话里“啐”了我一口，说：“孙有财，啥事都要等着我问你吗？我要你当门卫干啥呀？你赶紧的，赶紧把那个畜生从我奇云山庄赶出去！”

我倚在架子床头打电话。维尼见手机那头的声音让我脸色阴沉，就跳上床，冲着我的手机发出一声低吼，窗玻璃又哗啦哗啦地响起来，我的耳膜都要被震破的感覺。

陈老板“妈呀”地叫了一声，过了足足有半分钟才说：“孙有财，是那畜生吗？那畜生竟敢冲我发威呢！”

我揉揉耳朵，有些歉意地说：“老板，它又不认识你是老板。”

陈老板是真生气了：“赶紧让它滚蛋，要不你俩一起滚蛋！”

陈老板这是咋说话呢？滚蛋就滚蛋，我说：“老板，你话撂在这儿，就不要怪我了啊，我早就不想在这山上待了，我一个人实在是受不了哇……”

陈老板急了：“别！别！孙有财，你咋还长脾气了呢，你可不能马上就滚蛋，你，让我再想想……”陈老板挂断了电话。

“鸿雁，天空上，对对排行行……”我的手机又响了，这回不是陈老板，是宝崽打来的。“老板，有啥事吗？”我心想，这么快，陈老板就和他通好气了？我就等着他安排呗。

宝崽在电话里阴笑：“行啊，老孙头，真还看不出啊。”

我说：“有啥看不出的，不就是养了一只熊吗？我是把它当成狗来养的！”

宝崽嘿嘿了两声：“老孙头，你藏得深啊，你养了熊，我咋一点都不知道呢！”

我讥讽道：“老板，你啥时候对我都是不屑一顾嘛！”

宝崽打起了哈哈：“老孙头，这回你是出门踩到了狗屎交上狗屎运了，你发财的机会到了。”

我咋能交上狗屎运呢？我种药材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我说：“老板，我咋越听越晕乎呢？”

宝崽还在绕圈子：“老孙头，大凯哥，你总该知道他的大名吧？”

我真有些晕头转向地问：“哪个大凯哥？”

宝崽鄙夷地说：“咱这方圆几座山头，还有哪个大凯哥？老孙头，你总不会连大凯哥都不知道吧？”

夏天的时候，宝崽领着大凯来过一次东山头，大凯见了我也是笑眯眯的，但我觉得他只是出于礼貌，我们只在我哥的婚礼上见过面，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应该早就忘掉了我。

大凯接过了宝崽的电话，说话果然比宝崽和善多了，他说：“孙师傅，又是好久不见啦，大雪马上要封山了，我这两天倒不出工夫来，没空上山去看你，抱歉得很。”

我拿着电话没吭声。大凯似乎不在乎我的失礼，他轻声细语地说：“听宝崽说你养了一只熊崽？孙师傅你啥时候开始养的呀？”

我跟他说了那个夏末的早晨，刚下过一场雨，我强调：“刚发现时只有一只狗崽那么大，如果我见死不救，它早就饿死了。”

大凯赞叹道：“孙师傅你是一个积德行善的人，积德行善的人会有好报。”大凯像在讲故事，“孙师傅你想不到吧，宝崽跟我说时，我还不信，我说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可你看看，世上真就有这么巧的事。”

我不知道大凯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大凯继续温和地往下讲：“孙师傅，你看，咱俩好歹还论过亲戚，我就不跟你兜圈子啦，你养的那只熊是属于我的……”

我心底腾地窜出一股火来，我活了三十六年，见过脸皮厚的，还没见过比大凯脸皮更厚的。“我养的熊，咋就成了你的呢？”

“孙师傅，你也觉得奇怪，对吧？”大凯说，“我跟宝崽说过，你救助熊崽的头两天，我用捕兽夹夹住了一只大黑熊。我下捕兽夹不是要夹黑熊的，谁敢夹黑熊呀，谁不怕黑熊呀！我本意是想夹一只野猪，可世上的事，常常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就这么误打误撞上了一只熊瞎子，还是只母的。孙师傅，你没见到啊，当时，那只母熊自己被夹住了，还在给两只小熊崽喂奶呢，哎哟哟，这母爱，真伟大呀……孙师傅，你在听着吧？”

我“嗯”了一声。

大凯的声音愈加和悦了：“孙师傅，你可能还奇怪，那么大的熊瞎子咋就能轻易让我抓走，是不是？那谁敢上前抓啊，捕兽夹只夹住了它的一只腿，没有夹住四条腿啊，谁敢上前惹恼了它，它抡起一巴掌都能把谁的脑浆砸出来。我是给它打了麻醉枪，两只熊崽都没打麻醉枪。逮的时候，逮住了一只熊崽，跑掉了另一只。我当时还想，那一只能跑到哪里去呢？搜寻了两座山林都没寻到，没想到被你好心养起来了。孙师傅，你说咱俩咋这么有缘呢？”

“大凯，你究竟是啥意思？”一丝不祥的云笼在我的心头。

大凯笑了起来：“孙师傅，我能有啥意思？我的意思是让你说个价，我想把它买下来，我是想让它们母子团聚。”

“母子团聚？”我机械地问。

宝崽接过电话，不耐烦地对我说：“老孙头，你一个大男人咋这么啰里啰唆呢，你让大凯哥费了这么多的口舌。大凯哥为了取熊胆汁，才想起养黑熊。大凯哥还说要给你钱，就是不给你钱，你也得高高兴兴地拿出来。是不是啊，大凯哥！”

我听到大凯在一旁批评宝崽：“你要好好地跟孙师傅说话。”

大凯要我的维尼是为了取熊胆汁？维尼在一旁用一双像婴儿一般天真无邪的神情凝视着我，我现在已成了它的天，有谁在电话里让我的脸色难看，它都要冲着电话发出一声怒吼。此刻，我觉得它的双眼比乌苏里江的水还要澄澈、比东山头静夜的星星还要晶莹，我能让它落入大凯的手中？

一个完整的秋季过去了，维尼的睫毛已经长得很长了，见到我注视着它，它有些害羞似的忽闪着双眼，那一瞬间，它长长的睫毛就遮挡住了那双既澄澈又晶莹的眼睛。

我怒气冲冲地告诉宝崽：“告诉你的大凯哥，休想夺走我的维尼！给我多少钱我都不卖！”

宝崽愣了数秒，怒喝起来：“老孙头，我看你是活腻歪了不是？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我不卖！我不卖！我不卖！”我一口气说了三遍，“宝崽，我是活腻歪了，我就等着你和你的大凯哥来收拾我呢！”

“你，你……”宝崽语不成句，我能想象到他在电话那头惊愕万分的样子。我挂了电话，禁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一直观察着我的脸色的维尼似乎松了一口气，它跳下了架子床，兴奋地抱起了我的另一只棉鞋，它把棉鞋当成了皮球玩耍起来。

十四

我向徐永鸿发起语音聊天邀请，徐永鸿接了。我向她讲述了大凯的事，我设想了得罪大凯后的种种可能，最可怕的一种就是我在这个世间消失了。我仿佛感到了死神的临近，死神也许就隐身在风中，它可以轻易地折断一根树枝敲碎我的脑袋;可以轻易地把我裹挟着砸到山崖上，砸得尸骨无存;甚至可以裹挟着我抛到在阴沉的天空下变成墨蓝色的江水里喂鱼……我悲伤地说：“永鸿，也许有一天，我不再回复你的信息、不再接受你的聊天邀请。你一定要知道，我一定不是故意的……谢谢你在我孤寂的岁月里，给我带来许多的安慰和温暖，我、我爱你和小囡囡……”我动情地流出泪来。

可徐永鸿却轻描淡写地说：“孙有财，你至于吗？”

这个善良的女人，她是不知道黑道的险恶，那条道上的人个个心肠歹毒、手段毒辣，他们常常干一些让守法的、善良的人闻所未闻的事。我该怎样向她表述呢？我叹了一口气。

徐永鸿说：“孙有财，既然大凯惹不起，你就把维尼让给他嘛，他又不是白要你的维尼。”徐永鸿的声音变得十分轻柔，“他要给你一万块钱呢，你想想看，一万块钱能顶上你五个月的工资了！”

大凯的确说過要付给我钱，但没说过具体数目呀？徐永鸿是怎么知道的呢？一瞬间，我内心的疑惑波起云涌。

我坐到椅子上，维尼跳到了我的腿上，它圆圆的脑袋在我胸前拱来拱去的，拱出了我一腔的柔情。

我的语调也充满了柔情，我说：“永鸿，也许我会接受你的建议，也许我仍然坚守我的决定，此刻，我只想看到你，啥都别说了，啥都不能阻挡。”我说，“也许我很快就不在这个世上了，希望你这次不会拒绝我的请求……”

徐永鸿迟疑了一下，下了很大、很大决心似的说：“好吧！”

我向她发起了微信视频邀请，徐永鸿接了。我看到了一张属于祁小琴的脸。

十五

这天的后来，我和我哥通了电话，我问我哥是否还在和祁小英联系。我哥愚昧地说：“是呀，咋的了，离婚就不能联系了？”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挂了我哥的电话，然后拨通了110，接线小姐的声音很甜美，可我不敢骚扰她，我向她举报了大凯。

在拨打110之前，我就彻底地删除了祁小琴的所有联系方式。但我并没有删除对生活的希望，我相信未来的生活中一定会有一个觉得我走路的姿势像舞蹈的女子，走进我的世界。

我是在第二场雪停的时候下山的。第二场雪是个绵绵的性子，不像第一场雪那样暴躁的脾气。第二场雪怂恿着风也绵绵地吹，它有着足够的耐心，一口气下了个三天三夜。到第四天的早晨，雪停了，东山头和触目所见的山川都成了一片晶莹的世界。雪原从乌苏里江上蔓延而过，消弭了对岸和此岸的区别。白桦、柞树、红松和云杉的枝头也盛开起一朵一朵银白的冰花。

我沿着盘山的公路往山下走，雪地上深深的七个坑一路追随着我们的足迹，四个是属于维尼的，三个是属于我的。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