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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摸鼓山脚下的一道历史印痕

2021-09-22筱陈

福建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闽江协和福建

筱陈

三环快速路的隧道口两边矗立着几幢红砖楼宇,楼不大,但很精致,透着民国建筑的韵味。这里曾经是福建协和大学所在地。庚子年夏天,我徜徉于校园旧址的小道,一边端详这一座座经过百年岁月侵蚀,有些破旧的教学楼、学生宿舍楼、校长楼,一边聆听这座大学的故事。

寻找这座大学,颇费了一番周折。车往马尾方向开,在快安打了好几个转,询问了一些当地群众,回答也是模棱两可。后来了解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福建协和大学的部分原址上建了制药厂。我们打开导航,穿过村庄,以制药厂为目的地才找到这座藏于厂区深处的福建协和大学旧址。通往制药厂的道路上,我的脑海浮现出一张福建协和大学全景图,这里本没有村庄,学校前面是一片广阔的田地,一条宽阔的协大路从江岸边直接通向学校。福建协和大学挨着闽江东岸,如今我们车从城里开到此处,道路通达。可那时,从学校去城里只有依靠闽江,走的是水路。谢必震先生编著的《香飘魏歧村——福建协和大学》一书中记载:“校园江边沿一排石阶便是协和码头。节假日,师生们在此排队候船,逆流而上,一个钟头即可到达福州城。”

穿过厂区,便是一片略有些宽敞的操场,操场的正面向着闽江,那扇铁条制作的十分简单的拱形大门紧紧地锁着。那天,带领我参观的是工厂负责人,也是我的朋友燕和先生。他说,这扇大门曾经被毁,后来,工厂依样还原。校门,是一所学校的标志性建筑,是存于学生心底深处的记忆。曾经去过清华大学,许多人不是在现在的校门口留影,而是将自己的身影定格于老校门前。最近,福州五中重建校门,保留住了原来的校门,留住校门,就留住了记忆。

我们拾级而上,这是一座用石条砌起的“T”字形石阶,左右两边皆可登阶,之后汇聚。长长的石阶经过寒暑风雨的冲刷,经过无数人脚的踏磨,泛着油光,但是,因为后来又经过了半个多世纪的沉寂,有些石条上长着绿绿的青苔。登上阶顶,两棵大樟树分立在石阶的两旁,郁郁葱葱,树干的枝丫上也长着不少的青苔。燕和说,这些树木都是当年留下的。我站在台阶上,举目望去,几十年变迁,已经见不到书中图片留给我的操场印象,见不到操场上军训的学生。但是,叶圣陶先生在散文《客语》中对校园风景的描述还清晰地记在我的脑海里:“向来不曾亲近江山的,到此却觉得趣味丰富极了。书室的窗外,只隔一片草场,闲闲地流着闽江。彼岸的山绵延重叠,有时露出青翠的新妆,有时披上轻薄的雾帔,有时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好些云,却与山通起家来,于是更见得那些山郁郁然有奇观了。窗外的草场差不多是几十头羊和十条牛的领土。看守羊群的人似乎不主张放任主义的,他的部民才吃了一顿,立即用竹竿驱策着,叫它们回去。”先生的这段文字,富有诗意,我品读文字犹如在品画。如今,站在这石阶上观赏,虽然楼房挡住了望江的视野,但是,我依然感佩把新校址选择在“鼓山脚下丘陵地带开成的V字形中”,这里背倚山麓、面瞰闽江。山后的鼓岭,便是闻名遐迩的鼓岭度假区,在19世纪中叶,福州成为五口通商的口岸之一后,在离学校不远处的闽江南岸的仓前山建立了领馆区,每到夏季,外国人云集鼓岭,学校在鼓岭建有教师避暑地。校园山后的一条小路,穿过密密的丛林,一个小时即可到达鼓山之巅,“假日里,学生们三五成群,登山游历,兴致盎然”。学校傍着闽江,视野极其辽阔,可见日出日落,可望江面船来帆去、鸥鹭盘旋。叶圣陶先生在文章中感叹地说:“这仿佛是古代幽人的境界,在什么诗篇什么画幅里见过的。”难怪福建协和大学在当时“被人们称作为世界上最好的十所大学之一”。

往上走便又是一条路,路旁有几座方形斜顶的楼,这是学生宿舍楼。福建协和大学的校园设计者是曾经为燕京大学校园设计的美国建筑师亨利·穆菲,风格上体现出中西合璧,主体是西洋式的,但屋顶又呈现北京皇宫建筑风格,当时有人很形象地戏称“穿着西装戴中国的帽”。我查阅了资料,当时的学生宿舍先后建有光华、光榮、光园和乐善诸楼,低年级学生通常是两个人住一间房子。光荣楼上的大方房,顶多也只住三四人。宿舍内设有淋浴间、盥洗间和卫生间。这些学生宿舍,如棋子般散布在山坡上,绿树掩映。叶圣陶在他的文章中写道:“卧室的窗对着山麓,望去有裸露的黑石,有矮矮的松林,有泉水冲过的涧道。间或有一两个人在山顶上樵采,形体藐小极了,看他们在那里运动着,便约略听得微茫的干草瑟瑟的声响。”先生把这番景色称作“仿佛是古代的幽人的境界”。可见,窗外的景色十分美丽。三环隧道口见到的那座红砖楼房,就是学生楼舍中的一座,原来的朝向并不是如今这样,只是因为道路建设的需要,同时又考虑到它的保存价值,将楼房平挪了一个地方。

学校是年轻人的求学之地。大凡年轻人聚集的地方,都充满活力,富有朝气。我望着这一幢幢学生宿舍,眼里仿佛浮现学子们手捧着书或是肩挎书包,三三两两地进出宿舍,仿佛听到风中传来的琅琅书声以及各种演讲、辩论,仿佛看到田径场上奔跑的矫健身影和宿舍里的灯火,仿佛看到远处的园艺试验场里正在举办的社团活动。脑海里也萦绕着昨日读《香飘魏歧村——福建协和大学》一书时的一个故事,“当时有一些学生无心读书,迷上了看电影和戏曲,等到周末一定要上戏院看戏看电影。散场后还要下馆子,饮茶消夜,尽兴而返,常常是深夜才回到学校。”看到这里,我想,这就是大学,这就是年轻人生活和成长的地方。我很自然地联想起自己的大学生活,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温馨。经过38年的风雨历程,这所学校培养出了许多杰出人才。我在阅读有关资料时,发现一个现象:学校的教师队伍,兴办之初以外籍为主体,到了1934年,中国教职员已经占了大多数,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学校培养的学生已经成为重要师资力量,“像日后在学术领域独领风骚、一举成名的郑作新、林兰英、唐促璋、韩振华、黄维垣等,都完成了从学生到先生,到著名科学家、学者的一个过程”。第三任校长林景润、第四任校长陈锡恩皆为该校毕业而后赴美,尤其是林景润校长,曾于1916年至1919年就读于该校政治学系,之后赴美留学,1927年回国在学校任政治和经济学讲师并任校长,直到1946年夏天因病离开赴美休假,担任校长长达18年,1947年溘然与世长辞。

任何一所大学,都与时代休戚与共。尽管福建协和大学是一所教会创办的大学,但也不可能将自己置身于世外桃源。从1931年起,学生中就有了中共党员,曾秘密组织马列主义小组。1946年,成立了中共协大支部,1947年扩展到三个支部。在党组织的领导下,许多学生脱下军装,到革命斗争第一线去。我还翻阅了福建协和大学的《大事年表》,信手摘抄了学生参加的一些活动:学生曾联络各校举行游行,声援北京学生的五四运动;1933年10月19日,学生各级代表会讨论向东北义勇军捐款事宜;1937年5月1日,由校歌咏团在福州铺前顶教堂举行“福建学生专号飞机”募捐音乐会;1940年5月16日,学生自治会抗战剧团出发南城、上饶、金华、玉山等地慰问演出;1944年有学生从军抗日、分赴前线……读到这些,内心不禁为学生的赤诚之心所感染。

沿着山坡向上,便是两幢教学楼,一幢是文学院,另一幢是理学院,应该算是校园中占地面积最大的建筑了。据说,那时倘若泛舟于闽江之中,举目便可望见巍峨矗立着的两座雄伟的建筑。在《香飘魏歧村——福建协和大学》一书中,对两幢楼有这样一段记载:“文学楼六楼最上的一层是大礼堂和图书馆,中间是各学系机关的办公室,最底层是各学科的教室。”“理学院大楼又称科学馆,是生物学系、数理学、化学系及医学预科所在地。其中有大实验室五间、小实验室七间、各系办公室七间、药品仪器室六间、器械工具室一间、博物植物标本室各一间,另有天秤室一间、摄影暗室一间。理学院最底层为演讲厅,可容纳二百余人。通风设备一应俱全,是当时各大学中设备较为完备的教学大楼。”

1951年,福建协和大学与华南女子文理学院合并为福州大学【注:此福州大学后更名为福建师范大学,非现在的福州大学】。近70载光阴,这两幢楼也一路蹒跚走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为工厂一部分,被辟为生产车间。之后,人們保护它的愿望进一步提高,车间被腾退出去,两幢楼在风雨中孤立,独自仰望星空,也在岁月的侵蚀中显得有些破败。这些年,政府在文物保护工作中,将它列为文物保护单位,也列入文物的抢救工程,举资修缮两幢楼宇。我去的时候,这里已被封闭,工人们正在进行修缮。我很期待,修缮后的楼宇重新开放,能够让我进入两幢楼中,或是静静地坐在文学院的教室里,想象一下叶圣陶先生教学的情景,或是坐在演讲厅里,想象一下学生们围绕时局展开激辩的场面,或是静静地看着学生们心无旁骛地做着各种实验。

我沿着右边的一条缓坡向上走去,路边是一排低矮的房子,右边的一座低矮的房子,只是一层楼高,面积也就20多平方米。燕和兄指着小楼让我们猜,这幢小楼是干啥用的。我猜了一个又一个,他总是微笑地否定。最后他说,这是个实验室,当时用的抗生素,就是从这个实验室里实验出来的。这让我有些不可思议,这样一个造福于患者的抗菌药品,竟是在如此简陋的实验室里实验的。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唐代诗人刘禹锡的一句名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此时,用这句话来形容这幢小屋倒是贴切。

阳光穿过林子,透过树叶,斜照在已经斑驳的地面上,地面上的落叶看起来多了几分温馨也多了几分浪漫。一位优雅端庄的少妇牵着一位女孩从远处走来,在她肩上挎着画板。燕和兄给我讲了关于她们的故事。这位女士还是小姑娘时,每年的暑期,父亲都会带着她到这里画画写生。后来,小姑娘长大了,当了母亲。她每年又带着女儿来到这里,让女儿在这里画画,给女儿讲述外公在这里学习的故事。燕和兄还告诉我,每年,都有一些从各地,包括海峡对岸的人来到学校,想来看看祖辈或是父辈曾经的求学之地,在他们的心里有一种情缘,这种情缘促使他们来寻找长辈们曾经学习的地方。

顺着缓坡,一条小道通往校长楼。拾级而上,正面就可见一处欧式建筑风格的花园式建筑。窗花式的围墙,透过围墙,就可见里面的各色花草,门口的那株三角梅开得格外嫣红,满树是花,见不到一片绿叶。工人们正在对小楼进行维修。得到工人许可后,我们进入了小楼。一层大厅里的壁炉,壁炉两旁的图案,让我看到了一些基督教的色彩。上了二楼,便是校长办公和休息的地方。窗外的龙眼挂满枝头,远眺,可望见横亘于闽江的魁浦大桥、江对岸的国际会展中心。此时,动车疾驶过桥,让我感到小楼依旧在、岁月已变迁,就是学校周边的环境也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校长是一所学校的灵魂。学校从创办到1916年开学,再到1951年的合并,经历庄才伟、高智、林景润、陈锡恩四任校长和杨昌栋代理校长。可以说,学校长达35年的历史正值中国历史风雨缥缈的年代,在35年中,学校在风雨中步履蹒跚地前行,从租下仓前山观音井街老俄商茶行、招收86名学生办学,到1922年学校搬迁到魁歧校园,之后又经历了抗日战争,1938年学校迁入邵武坚持办学,为社会培养输送一批又一批的人才。学校可以说举步维艰,但在前后几位校长的带领下,坚毅前行。《香飘魏歧村——福建协和大学》一书中多次提到校长们的事迹以及学生对校长的思念,其中的许多故事令人感动。

走出校长楼,沿着右边的小道下山。小道蜿蜒,路旁长着小草、不知名的野花,野藤攀缘在树上,清幽中又透着些许荒芜。正是夏天,树上不时有些知了欢鸣着。这番情景与叶圣陶先生笔下的描述是何等相似,“这里有秋虫,有很多的秋虫,没有秋虫的地方究竟是该诅咒的例外。躺在床上听听,真是奇妙的合奏,有时很繁碎,有时很凝集,而总觉得恰合刚好,足以娱耳”。心里默读着先生的这段文字,我又想到朱自清先生《荷塘月色》中的描述与这里的夜色何等相似。晴朗的夜晚,月亮高高挂在江上,学生们倚窗望月,江风拂面,听着秋虫的鸣叫,心绪如同不远处的江水,任其流淌、潮起潮落。小道两旁,错落有致地散落着些红砖砌成的小楼,精致的小楼与周边的环境很是相配,每幢楼前都有一处花园,这些小楼,是为教授们建的。坐在这花园中,可以眺望江对岸的远山,可以眺望闽江上来来往往的帆船。

我伫立于老校门前,再次回望这依山而建的幢幢楼宇,再次回望那些经历风雨依旧葱郁的大树,再次想起那长着青苔的小道,我在触摸着岁月留下的一道痕迹,有些沧桑,但又似琴弦拨动着我的心。

这道痕迹,告诉我们这座城市曾经的一段历史。保护有历史价值的建筑,就是保护这座城市的历史。当地政府十分重视历史建筑群的保护,2013年将其列入第八批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14年福州市制订了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对建筑群的保护利用做了安排,目前建筑群已列入下一批全国重点文物的保护单位申报备选名录。他们要将之打造成福州的一张名片。

痕迹,在岁月中画出。抚摩这道痕迹,正视这道痕迹,从中可以体悟到许多。珍惜这道痕迹,就是珍惜拥有、珍惜历史。

远方,霞光满天,江水波光粼粼,好一个艳阳天。

责任编辑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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