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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主义、中国古典文化与无限生长可能

2021-09-22杨永磊

南腔北调 2021年9期
关键词:潜水艇古典红楼梦

杨永磊

《夜晚的潜水艇》是90后新銳作家陈春成出版的第一部小说集。该小说集包括9篇小说,最初发表在陈春成的豆瓣个人主页上,后由上海三联书店·理想国结集出版。在出版后的几个月里,这部小说集先后获评《亚洲周刊》年度十大小说、新浪年度推荐图书,并荣登豆瓣2020年度中国文学(小说类)排行榜首位。

陈春成作为一个自幼喜欢中国古典文化、语言功底扎实、兴趣爱好广泛、勤奋耕耘多年的写作者,在《夜晚的潜水艇》中展现了高超的叙事技能,用他锦绣灿烂、天马行空般的想象,为我们构建了一个个光怪陆离、五彩斑斓、充满中国元素的艺术世界,让读者在享受小说之美、感悟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同时,发现这位小说家未来无限生长的可能。

一.浪漫主义:想象力舞蹈与通感

读陈春成的小说,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他的无边无际、狂放不羁的想象力,这是这部小说集最为惊艳的地方之一。他对世间万物有着特殊的敏感和直觉,这一方面使得他的情感流露格外细腻婉转,另一方面能使他看到常人难以察觉的奇异世界,从而带给人们叹为观止的美妙体验。在陈春成的小说中,作者不止一次提到这种异于常人的敏感和直觉:“我从小就是个太过敏感而又有强迫症的人,也试图把自己的神经磨钝一些,办不到。”(《竹峰寺》)“我变得太过敏锐,任何感触在我这都像洞穴中的呼喊,无端被放大数倍。”(《传彩笔》)应该说,这些小说中主人公的敏感,有一定的陈春成自己的影子。正是这样的敏感,使主人公产生了超乎寻常的想象力:“从初中起,我为过度生长的幻想所缠绕,没法专心学习。没法专心做任何事。”(《夜晚的潜水艇》)在他的小说中,主人公往往是思接千载、神游万里的,如《〈红楼梦〉弥撒》里的陈玄石:“我想起一些已逝的胴体和飘散的约定;每个朋友的电话号码;父母在我婴孩时的对话;童年时在庄园西侧槭树下埋的宝藏(铁盒里装着口袋妖怪的卡牌);某天清晨在飞驰的列车中凝望过的青山的轮廓,站台上一个女子的衣着……”把这些毫无关联的事物联系在一起,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了主人公面对几千年的历史、面对文学巨著《红楼梦》时“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内心世界,给人一种激越的艺术体验。

《裁云记》是一篇童话般美妙的小说。“我”大学毕业后到了云彩管理局下属的一个修剪站工作,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在山顶上修剪云彩:“飘出来的云都被吸进闸门里,等从另一侧闸门释放出来,就成了标准的椭圆形合法云,边缘带波浪形花边,像一块一块可爱的饼干,徐徐飘向城市的上空。”有一次因为自己去拜访一位老先生,没在山顶值守,而机器恰好坏了,大量未经修剪的云彩飘向城市上空,“我”回去后立即开着飞机,向“违法乱纪”的云彩投弹,让这些云彩化成了一阵细雨。这种天真烂漫的想象,不知道能勾起多少人的童真记忆。

通感的大量运用,也是陈春成这些小说的鲜明特色。作者善于打通所有感官的界限,把一些抽象的感觉变得具体可感,给人一种新奇的、陌生化的艺术体验。在《夜晚的潜水艇》中,山水画是用来看的,是视觉,但作者却巧妙地连接了触觉,进入了画中:“我看到美术课本上印着的《秋山晚翠图》,一下就着了迷。我从画底的云烟里攀上山脚的怪树,一直沿着山涧,爬到画上方的小木桥上,在画中花了三天,在现实中则用了两节课。”曲子是用来听的,但作者却赋予曲子具体可感的视觉形象,充满画面感和故事性:“在一首曲子里,我乘着热气球忽上忽下地飞,最后飞进银河里去了。另一首说的是一个小男孩在湖面上用凌波微步跑来跑去。最后一首描绘夜里亮着灯的游乐场。”在《裁云记》中,音符本身是虚无缥缈的,但作者却让它们有型有感:“一些冰凉的音符,玉石质地,从楼梯上一级一级跳落下来。是巴赫的赋格。”在《音乐家》中,基利洛夫从小就有着让人难以置信的通感奇才:“他听到急剧的刹车声,嘴里就会涌起浓烈的橡胶味;器乐一响他眼前就游动着一团团色块,颜色随着曲调变幻;有时嗅觉和触觉也会联通,如闻到柏油味时他手心便感到一阵黏稠,几乎无力张开。”类似这样的例子在陈春成的这部小说集里不胜枚举。

《夜晚的潜水艇》里这种大胆奇崛的想象是克制的、优美的,是想象的舞蹈,是《天鹅湖》般优雅地翩翩起舞。这种瑰丽无比的想象,不仅是陈春成小说的表现形式,也构成了陈春成的小说本身。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想象即小说的主旨、全部意趣和意义之所在:“陈春成的小说中有曲径幽深的荫蔽之所,有难以言说的梦幻仙境,有归于沉寂后的大道皆空。”[1]陈春成通过这些小说,实际上在召唤真正的文人精神。文人精神最大的特点无疑是浪漫:不循规蹈矩,遵从自己的内心,强调直觉、想象力和感觉,听得见世间万物的呼吸和律动。陈春成说:“写作于我即是快马,长枪,大碗的酒,内在的狂欢。平息后即归于日常。”[2]这是一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压抑,甚至濒临消泯的浪漫主义精神。幸运的是,几千年的中华文明和中国文学具有无比强大的韧性,从战国时期的屈原、唐代的李白,到明清时期的吴承恩、蒲松龄,再到现代的郭沫若,浪漫主义的文人精神一直延续了下来,浪漫主义在文学的发展历程中始终居于不可替代的重要位置。今天,我们在陈春成的这部小说集中看到了他对浪漫主义伟大传统的继承,虽然其中个别篇章难免稚嫩,但这种坚守让人倍感欣慰。

二.中国古典文化:完美演绎与丰厚积淀

这里的中国古典文化是广义的,除了文化,还包括中国古典文学和中国元素。读《夜晚的潜水艇》,你很难不被书中俯拾即是的中国风、中国元素所陶醉。9篇小说中,除《音乐家》是以苏联为背景外,其他8篇都是以中国为背景。就连《音乐家》的开头,也引用了《列子·汤问》中的句子作为小说的题记:“伯牙乃舍琴而叹曰:‘……志想象犹吾心也,吾于何逃声哉?”用的是伯牙与钟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典故,在小说《音乐家》中指代音乐上的知己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古廖夫和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穆辛。在《夜晚的潜水艇》中,中国山水画《秋山晚翠图》《溪山行旅图》《茂林远岫图》令人心驰神往,以至于年少的陈透纳要钻进画中,在青山绿水间游荡。在《竹峰寺》中,古色古香的竹峰寺禅院、藏经阁、窗前的一地明月、钟鼓楼、《法华经》、大雄宝殿新涂的红漆、长窗上镂空的雕饰、饱经沧桑的蛱蝶碑等等,无不体现了浓浓的中国风。《竹峰寺》全篇都洋溢着雍容优雅的古典之美。《传彩笔》里面谈到韩愈的文学主张,谈到《随园诗话》,谈到神笔马良和江淹的故事,特别是全篇以中国古典神话的方式,道出了“真正伟大的文字都存放在我们目光无法触及的地方,古往今来都如此”的深刻道理,更表现出陈春成对中国古典文化和文学的尊崇,以及自己独特的文学观。还有《裁云记》中对于长对联、平仄和古书的研究,《李茵的湖》中私家园林耽园的亭台楼阁,特别是《酿酒师》和《尺波》以中国古代寓言故事和民间故事作为小说的内核,上接《山海经》《搜神记》、唐传奇,中承话本小说、笔记小说、明清小说,下合当今玄幻、诛仙、游侠小说,有《阅微草堂笔记》之韵,有《聊斋志异》之风,把中国古典文化表现得淋漓尽致。

而且,《〈紅楼梦〉弥撒》实际上是向中国古代文学的最高峰《红楼梦》这一伟大经典致敬的作品:“赤壁之战里,每一簇火焰都为《红楼梦》而燃;成吉思汗身后的每一柄弯刀都为《红楼梦》而高举;宋朝某个春天的黄昏,有女子无端下泪,她哭的是《红楼梦》;从没有人死于战争、饥荒、洪水或心灰意冷,所有人都死于《红楼梦》。”作者还说:“《红楼梦》一完成便开始流逝,到它彻底消失时,宇宙亦将随之泯灭。”因为,“《红楼梦》从一切的内部奔涌而来,也终将弥散入万物。”这是一场思想的狂欢,在致敬中国古典文化方面,没有比陈春成《〈红楼梦〉弥撒》更好、更彻底的方式了。虽然小说中也有对于极权、暴政和文化专制的讽刺,但这在伟大的《红楼梦》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陈春成是理科生,高中时因为理科成绩好,选了理科,大学学的是土木工程。事实上,陈春成从小就喜欢中国古典文化,爱读古诗词,也爱读中国古代散文,有着较为丰厚的中国古典文化积淀。他“迷恋古典诗词光整圆滑的韵律美,认为他们有超拔于日常的醉意,并达到了文学性和音乐性的平衡,他最初的文学训练也来源于写古诗,这个习惯至今一直保持着”[3]。这是陈春成的小说读起来有着浓浓中国风和古典美的最重要的原因。翻看陈春成早年写的花间词《清平乐·画楼微雨》《蝶恋花·夜静星稀竹影动》《临江仙·红叶诗成无处寄》《鹧鸪天·同在人间各渺然》《玉楼春·玉郎一去流年缓》,以及大量的绝句、律诗,大多文质兼美,有的放在古代名家的作品中间,几可乱真。事实上,陈春成在写小说之前,还写了很多年散文。以他的个人公众号《深山电报站》上发布的散文为例,幽微情思、喜怒哀乐、古今中外、历史人文、国际时事无所不包。这样的散文训练,对于陈春成形成优美、典雅、从容、简练的文风,有着莫大的作用。

反观当下不少年轻作家,中国古典文化和典籍知之甚少,而且根本不感兴趣,张口闭口就是胡安·鲁尔福、奈保尔、卡尔维诺、门罗、威尔斯·陶尔……诚然,我们要尊他们为师,外国文学能为中国文学提供巨大的借鉴和滋养,但如果连自己老祖宗的文化和文学都不了解,一味模仿西方,又怎么能写出真正意义上的好作品呢?这样的年轻作家,也许能写出一时的佳作,但终究是走不远的。

三.无限生长可能:从语言和构思说起

陈春成是有写作野心的,这在他的《夜晚的潜水艇》一书中能窥见端倪。这本书中的9篇小说,语言字字珠玑,风格、题材各异,古今中外都有,写作技法繁复多变,充分展现了陈春成不断探索、求新求变的勇气和努力。这样的作家是有大潜力的、有大未来的,假以时日,这棵茁壮成长的树苗必将成长为参天大树。

陈春成对语言是极为敬畏的,自我要求也极为严格。这在他的访谈中能经常见到:“他坦承对文字的讲究近乎强迫症,不止一次提到‘文气‘语感,强调这些要平素认真对待、用心养护。”[4]很多人关注《夜晚的潜水艇》这本书,除了其惊艳的想象之外,就是让人啧啧称道的语言了。他的小说语言像散文,像诗,清新、优美、雅致、明快,有唐宋八大家散文的韵致,有汪曾祺文章的味道。在《夜晚的潜水艇》中,他写道:“仿佛鸟栖树,鱼潜渊,一切稳妥又安宁,夜晚这才真正地降临。”还有:“床是柔软的湖面,我静悄悄沉下去,在这秋日的午后。”有没有朱自清散文的灵动和徐志摩、戴望舒诗歌的柔美?《竹峰寺》:“坐了几个黄昏,我似乎有点明白了。有一种消沉的力量,一种广大的消沉,在黄昏时来。在那个时刻,事物的意义在飘散。”有没有宗白华、冰心哲理小诗的意味?《〈红楼梦〉弥撒》:“又走了半小时,林子渐行渐密,月光已细若银弦,在林间斜斜插落,四下森冷起来。一只鸟咕咕地叫着,忽远忽近。不时有落叶飘坠,影子穿过月光时,微微一闪。我们像在落叶的河流里涉水而前,脚下簌簌地响。”有没有秦牧、杨朔、彭荆风散文中让人心驰神往的感觉?《传彩笔》:“我先是试着写了一秒钟。也就是说,我写下了这一秒钟内世界的横截面。蜻蜓与水面将触未触,一截灰烬刚要脱离香烟,骰子在桌面上方悬浮,火焰和海浪有了固定的形状,子弹紧贴着一个人的胸膛,帝国的命运在延续和覆灭的岔口停顿不前而一朵花即将绽放……”有没有余秋雨散文的思辨色彩?类似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不再一一列举。

汪曾祺先生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写小说就是写语言。由此可见语言对于小说的极端重要性。一篇小说,如果连语言都不好,这篇小说还有什么意义呢?小说是虚构的艺术,更是语言的艺术。作家阿来说:“连语言都不好,即使作品能红极一时,也不会传之久远。”[5]诚然,古今中外能流传下来的文学名著,哪一部不是首先以精美的语言文字吸引读者的目光?语言文字是小说思想、情感的表现方式和载体。好的小说语言,如绫罗绸缎,如丝绢刺绣,或华美,或淡雅,但无一例外地都会给人以细密爽滑的美妙享受。像陈春成这样重视语言、有着极佳语感的作家,是真正能够行稳致远的。

语言问题已经成为当下写作中值得高度关注的问题。有文学编辑反映,在他们接触到的很多90后作家的稿件中,一些“存在着致命的缺陷……那就是文学基本功的薄弱,不去讲故事、情节、结构和立意,仅从最基本的字、词、句子、段落、标点上看,他们的作品经常出现各种各样的语病,句式杂糅、意思混乱、词语乱用、标点使用不当等……他们具备了成为作家的思维、感受力,有时却缺少精准、通畅的文字表达能力”[6]。这是很要命的。重情节、轻语言,重内容、轻文字,这在很多年轻作家那里都存在。须知,正是语言和文字构成了小说的血肉和筋骨,要想在文学上有所作为,构筑起属于自己的文学王国,没有扎实的语言功底,不下一番苦功夫,是根本行不通的。在这方面,没有捷径可言。

语言之外,陈春成在小说的构思和技法方面也费尽了心思。在《夜晚的潜水艇》中,陈春成已经能够纯熟地运用“故事里面套故事”“小说里面套小说”“小说里面套电影”,以及虚虚实实、倒叙、插叙、追叙、不同视角转换等等手法。这些手法的运用,使小说像万花筒和迷宫一样,大大增强了小说的魅力,成为小说吸引读者的一个重要因素。

在《夜晚的潜水艇》中,开篇写到1966年博尔赫斯向海中丢了一枚硬币,并写了一首诗。1985年,一位澳洲富商被这首诗猝然击中。1997年,这位澳洲富商买下一艘潜艇,聘请专家组成团队,开始寻找那枚硬币的下落。再往下读,读完陈透纳追忆早年生活的散文才发现,前面的故事只不过是后人根据陈透纳散文中的几句话推测、想象出来的而已。陈春成通过这样的方式,成功实现了“虚构之中的虚构”:陈透纳的散文是虛构的,前面博尔赫斯和澳洲富商的情节是在虚构的基础之上虚构的。小说结尾,2166年,有个小孩在沙滩上玩耍,发现了这枚锈蚀的硬币,又扔回了海里。小说由此联通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留给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

再如《尺波》,先是小说里面套小说,引出小说《熬夜》,接着由《熬夜》引出铸剑的电影,通过镜头的切换,推进情节的发展,完成小说的叙述。还有《〈红楼梦〉弥撒》,楔子是明代万历年间的,第一部分却跳跃到了3000多年后的4876年,接着由4876年回到20世纪80年代,再到21世纪初。这种时空的跳跃,再加上不同叙事视角的转换,让小说在“烧脑”的同时,带给人极致的美的享受。

陈春成是一个兴趣爱好广泛的人,喜欢看古典名著、侦探小说和悬疑电影,写得一手好诗词、好散文,喜欢收集手办,经常夜跑,会打游戏,也会看球、欣赏古今中外的名家画作。这种广泛的兴趣爱好和全面的发展,是陈春成能写出花样翻新、风格多样、内容各异的小说的重要原因。但是,仅有这些,没有在艺术上不断探索和求新求变的精神,也是写不出来这样的小说的。纵观《夜晚的潜水艇》这本书,虽然只有9篇小说,但既已成书,体量已经足够庞大,陈春成能够做出满汉全席不同风味的佳肴,实属不易。虽然书中个别小说没有完全成熟,但正如长期关注90后创作的评论家郑润良所说:“他们的翅膀依然稚嫩,‘若将飞而未翔,但中国文学的未来无疑是属于他们的。”[7]是的,未来是真正属于他们的,因为他们有着扎实的功底和一颗在艺术上永不止步、不断求索的心。

参考文献:

[1]杨毅.想象自我的“可能性”:读陈春成的小说[J].长江文艺,2021(05).

[2][3]袁欢.陈春成:写小说如与虚无对弈,我希望游荡于旧山河与未知宇宙间[N].文学报,2020-10-20.

[4]丁杨.陈春成:对抗世界的方式不必太单一[N].中华读书报,2020-11-11.

[5]阿来,傅小平.阿来:连语言都不好,即使作品能红极一时,也不会传之久远[J].西湖,2020(09)(10).

[6][7]郑润良.若将飞而未翔——90后小说观察[J].西部,2018(05).

作者单位:光明日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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