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失调的日本家庭——园子温电影中的家庭图景

宋 欣

（北京电影学院,北京 100089）

一直以来，人们对日本电影里家庭的印象停留在小津电影中和谐、平静、抑制的传统图景，且在小津之后不断有新的导演延续模仿这一书写模式，20世纪下半叶，日本社会经历了一系列重要变化：泡沫经济、城市化现代化发展迅速、311地震等，这些变化也不可避免地影响到日本家庭的形态。家庭是一个人首先了解自我身份并且成长的地方，对个人发展起到不可磨灭的影响。我们在传统日本电影中经常可以窥得对于家庭纽带、代际沟通等问题的探讨，而当代电影对于家庭的探讨渐行远之甚至恰恰相反，父母开始对于家庭亲密、健康关系的缺失负有主要责任。园子温在其作品中并没有重复传统日本电影一贯的温情与治愈，而是将现代家庭中各种混乱与危机放大，用冷酷而又直接的方式呈现出对当代日本家庭失调现状的观察与思考。

一、日本传统家庭观的崩坏

（一）父权家长制的倒塌与女性觉醒

日本作家横沟正史在其作品《犬神的一家》中描绘了一个等级森严、极具代表性的日本大家族，典型的特点是这个家族中有着一位权威性的男性大家长，对整个家族拥有着绝对统治权，即使死后他的阴影也依旧笼罩着争夺生存利益的子孙们。这个严厉冷漠的父亲也常呈现在各种艺术作品中，园子温同样在自己的作品中挪用了这一形象，但故事最终走向父权秩序的分崩离析，反映出导演对这一传统秩序的背离与反抗。

不管是《神秘马戏团》中衣冠楚楚、用性挑唆妻女的变态校长，还是《纪子的餐桌》中阻止女儿与外面世界接触的记者，这些父亲的行为逻辑异于常人，用冰冷不善的面容表情向家庭其他成员施压，意图借权威来维持传统家庭秩序，但看似安宁的家庭实则内部充满各种危机，强势极端的父权最终会被一开始处于弱势的成员反抗继而推翻：《神秘马戏团》里的父亲最终被砍去四肢无法说话；《纪子的餐桌》中缺乏父母的关心与爱的纪子离家前往东京加入“家庭出租”公司，成为用钱就可以买到的“乖巧女儿”，最终导致父亲的崩溃。面对变态父权长期的压迫，受虐者最终施以直接的暴力反抗，最终看似平静的家庭被摧毁，父权家长制面临倒塌。

园子温曾直言自己不喜欢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对小津镜头下平淡和谐美好的家庭面貌表示反感。《东京物语》中的儿媳妇纪子是小津作品中极具代表的、理想的女性形象，温柔、贤淑且有孝心，这一形象实际上也是园子温电影中女性的出发点，在《纪子的餐桌》中，小津式的“纪子”离家出走，变成了《神秘马戏团》《冰冷热带鱼》中暴戾不安的“美津子”。因而，在园子温电影中常见的有两类女性形象，一类是犬神式日本家庭主妇，长期忍受着丈夫的冷漠与生活的不如意，甘愿为家庭而牺牲自我，如《恋之罪》中单纯本分的泉，《冰冷热带鱼》中忍受继女责骂的妙子等；第二类则是在父权社会中处于弱势的女性，面对长期的压榨最终衍生出极端残忍、暴力、觉醒的一面，诸如《神秘马戏团》中豢养父亲的美津子，《恋之罪》中一步步走向觉醒的泉等。从驯服走向觉醒的女性，彰显出园子温出电影中的女性主义色彩。

（二）家庭功能失调

家庭是每个人对自我身份、社会生活产生最初了解的重要环境，和谐负责的家庭环境有助于孩童的健康成长，然而当一个家庭陷入混乱时，稳定的结构便会遭到破坏。园子温的电影为我们提供了各种家庭陷入失调的案例，孩童缺乏爱、支持与关心因而逐步走向反叛和逃离，这些失调往往是由于父母不负责任的态度或是在子女成长过程中缺席而造成的。在《纪子的餐桌》中，处于青春迷茫时期的纪子一心想要去大城市寻找同伴，而父亲则固执的以“女孩去到东京的主要原因就是为了怀孕而加以阻拦，坐在父亲一旁的母亲长久的保持着沉默，在女儿成长过程中是缺席的存在。在纪子离家出走后，她的妹妹也离开了。两个女儿在家里并没有遭到虐待或是殴打，家庭成员之间缺乏交流沟通困难、父母对儿女的消极态度、被动及自我放纵，导致孩子们拒绝血缘亲密关系，家庭陷入危机。关于父母养育责任的缺失最极端的案例是带着纪子加入家庭出租公司的女孩久美子，她在婴儿时被父母遗弃在火车站的储物柜里，因此她对于自己出生的记忆是那冰冷冷的金属储物盒子，这个盒子就是自己的母亲。当久美子在面对回头寻找女儿忏悔不已的母亲时，她丝毫不为所动，像对待所有顾客一样轻易地喊出母亲二字。园子温电影中的亲子关系，不再是道德教育的典范，而是缺失、无能和完全被动。

二、餐桌——家庭秩序解体的象征

餐桌是园子温电影中十分重要的一个元素，在日本传统文化中，餐桌和用餐是家庭空间和家庭活动的核心所在，我们可以从中窥探家庭成员关系及民族文化，因而对家庭秩序的解体是从餐桌开始的。

人们印象中日本的餐饮文化是十分细腻且精致的，家庭主妇们总是会为丈夫和孩子们准备营养丰富的午餐和热气腾腾的晚餐，但在《冰冷热带鱼》影片的开场，妙子在超市中购买各种速食，回家后粗暴地用微波炉加热饭菜，泡好味增汤，三人围坐在餐桌旁开始各怀心事不发一言地开始吃饭，这与《小森林》《深夜食堂》等电影中传统日本料理文化是截然不同的，传统日本料理讲究制作精细、均衡，全家人团聚坐在一起用心享用餐食。我们通过这顿晚餐便可以窥探出社本一家的情感关系及相处模式，社本对于女儿的叛逆和妻子的冷漠完全无能为力，整个家庭呈现出疏离、淡漠、甚至仇恨的状态。影片后半部分全家人第二次用餐时，整个家庭关系开始完全扭转，在村田步步紧逼的胁迫下社本意识到隐忍妥协无法挽回家庭和谐，开始走向用暴力的方式来拯救面临崩溃的家庭，一改往常的懦弱，怒吼着勒令妙子准备晚餐，将想要出去约会的女儿暴打一顿并强奸了妻子，妻女开始向社本表示服从，营造出一种全家围坐在餐桌旁的团圆假象。两场晚餐戏清晰的展现出社本一家家庭关系的突转及人物的成长，社本以一种扭曲而残虐的方式想要帮助女儿从一个没有爱的家庭中解脱出来。

同样，在《纪子的餐桌》中也出现了两次颇具对比性的餐桌活动，影片一开始纪子一家四口坐在餐桌旁安静的吃饭，纪子在独白中表示对自己现有的生活十分不满，但父亲拒绝她想要去东京的请求，随后纪子与妹妹先后离家出走并加入“家庭出租”公司，不断重复着扮演顾客的家人们的工作。父亲辞职来到东京寻找女儿，他拜托中介公司找到一个跟原先家庭格局十分相似的公寓，期待唤醒她们对于原生家庭的回忆。但纪子和妹妹却早已忘却自己的身份，成为一个任何人付钱就可以拥有的机器“女儿”，在绝望中父亲开始了屠杀，此时扮演母亲的久美子回到公寓，四人再次坐在血迹斑斑的餐桌旁扮演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温馨模样，然而餐桌旁的每个人都已经忘却了自己原先的身份，沉浸在被伪装起来的家庭关系中，从前由血缘组织起来的家庭秩序在餐桌上彻底被打破，每个人被迫与过去的自己告别。

三、当代日本家庭危机的形成

（一）现代化与传统日本家庭的对立

战争结束后，日本经历了数年的泡沫经济后迎来了飞速的城市化，经济、政治、灾难等重大变化影响了日本社会及个人的方方面面，而在园子温的电影中，展现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传统日本家庭出现危机走向解体最具代表性的影片就是《冰冷热带鱼》。影片中导演构建了两个极具对比性的家庭模式，社本一家代表的是逐步走向破裂的传统日式家庭，社本和女儿理想中温柔善良的日本家庭女性（生母）已死，而现在妻子/后母是一个表面上隐忍，得空就会去抽烟、身着低胸装、从不放弃自己欲求的现代化女性形象。而村田一家则是典型的西式资本主义家庭的象征，等级秩序鲜明，男性掌握着绝对的权力，女性则不断依附于拥有更加强大力量的男性。社本想要维系家庭的平衡与传统，沉浸于美满家庭的幻想中，但懦弱的他无法制止妻女开始走向村田一方，妻子妙子从村田这里得到了欲望的满足，女儿也在村田的店里生活得十分愉快。在日本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必然面临着西方现代文明对传统日本文化的冲击，而社本一家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开始走向解体。

（二）社区机构取代家庭

当为人父母不再像小津电影中那样充满着责任感和献身精神，而是转向园子温式的被动、消极、极度自我的抚育态度时，孩子们便对家庭失去了信任，他们不再依赖于血缘形成的亲属关系，而开始试图用宗教机构或社区组织来取代功能失调的家庭，《爱的曝光》中从小受到父亲凌虐的古池受到一个名为“零教会”组织的吸引，并成为领头人物开始为教派招募教众，而主角优的家人也受到教派的蛊惑不再信任他，此时优的家庭面临的不再是内部秩序的破坏，而是来自更为强大的宗教组织的入侵和威胁。优潜入教会疯狂的杀戮，试图像其他电影中的角色一样用暴力来拯救家人。而在《纪子的餐桌》中，纪子最常浏览的一个网站“废墟”策划了一场集体自杀活动，54个女孩来到飞驰的地铁前手牵手跳轨自杀，她们脱离了家庭，将这个组织视为自己新的“家庭”，并且有着极端奉献和牺牲精神。在这两部电影中，原先的家庭被摧毁破坏，充满危险性的机构社区将其取而代之。

四、结语

纵观园子温的电影，主角最终都会选择运用暴力来拯救家庭，但故事的末尾我们看到的是暴力与血腥并不能完成救赎，解决家庭秩序失衡的最根本的方法是人与人之间的爱。园子温曾言：“这个社会已经充满暴力了，我不太想让自己卷入那种暴力里面，所以可能一开始会有暴力场景，但是最后还是归结于Love&Peace”。园子温并没有否定家庭的概念，相反，他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以怪诞粗暴的手法真实地展现了对当下日本社会的反思，运用自己的作品承担起重塑家庭观念的使命。

注释：

①[美]Jakub Przyby,Family Picture:The Contemporary Dysfunctional Japanese Family in Sono Shion's Films[D].Silva Iaponicarum,2015,93.

②张天.探究日本导演园子温电影中“餐桌”元素的异色影像[J].视听,2016年第9期.

③园子温、横滨丰行.电影是一个非常自由的世界:鬼才导演园子温访谈[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8年第1期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