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冷或暖的面容
2021-09-14陈纸
陈纸
离开学校已经三十年,现在回想那些教过我的老师——身材或高或矮,依稀记得;面容或冷或暖,感觉全写在心里。
最早的时候是幼儿园。说是幼儿园,不算准确,其实就是村大队为了照顾一位从上海来的女知青,召集了几个村平时没爷爷奶奶照顾的“野孩子”。幼儿园在卢家村辟了一间房,每逢父母出工,“野孩子们”便搬着短凳子坐在一起。“看管”我们的上海女知青便成了我人生道路上的第一位老师。
现在想来,记不得她教过我什么。但她脸上的笑容是那时最美的花朵,“花朵”盛开在嘈杂的打闹中。当她实在管不住我们时,便放下手中的织针,拿出饼干或糖果分发给我们。我们一哄而上,陷入更大的混乱。
回首往昔,那时我们真的辜负或浪费了那张可爱而可亲的笑脸啊。等上了真正的学校,那种笑容便显得很珍贵。小学五年,老师们虽然都是村里和邻村的人,但真正严肃起来,却“六亲不认”。那时的父母,很少有什么“严父慈母”或“慈父严母”之说,都是相同的面容,面对犯错或不争气的儿女,言语上、行动上毫不留情,表情上就更不用说了。家里自由轻松的空气不算浓厚,学校的氛围就更紧张。对于我们这些调皮捣蛋、无法无天的“野孩子”,每位老师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张牙舞爪”的,恨不得将我们这些“废铜烂铁”一夜之间锻造成“优质纯钢”,马上成为国家的栋梁。
那时,我糟糕的数学成绩就已“初露端倪”,数学老师的咬牙切齿使我无地自容。我低下头还不算,他还要揪起我的头发,抓着我的头往教室墙上撞。我长大成人后,一次有人为我提亲,当得知对方是那位数学老师的女儿,我立马自卑万分,低着头连忙拒绝。我想,他一定不能容忍一位高考落榜在家、农事不会、手无缚鸡之力的“废才”做他女婿。
相同的经历在初中也有过一次。还是数学老师,我觉得那次罚站不是因为迟到,而是对我数学考试从未及格算总账。我在讲台旁站了三四分钟,看见他面无表情,甚至从他微微上扬的嘴角,感觉到了一丝笑意。我本以为罚站很快就会结束,我绷紧的双腿慢慢放松,另一条腿甚至斜斜地松垮着,并且随意地轻轻抖动。当我将目光投向老师时,看见他的表情轻松,嘴角仍若有若无地翘着,我视之为微笑。我看见他朝我快走两步,然后突然揪起了我的头发,将我的头往墙上推去。幸亏我反应快,脑袋本能地往后仰,这种力量缓冲了我的头往墙上撞的力度。但我的额头上还是起了一个包。那个包隐隐作痛,提醒着我,数学老师“微笑”的面容里“潜伏”着危机。初中三年,每当注视那个面容时,我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只可惜,越紧张,越不争气。面对每一道数学题,我就像面对那个深不可测、不知冷暖的面容,好像永远不知如何解答。
但我没有丝毫的怨恨,只觉得每位老师都有他个人的性格,每一种性格呈现在不同的面容上,我只是希望找到一张亲近的面容,那种在电影、电视中才有的可爱老师的面容。环顾左右,却难得一见。谁让我那么不听话呢?谁让我那么顽劣呢?谁让我那么“孺子不可教”呢?
记忆中,初中时期有一张面容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成了记忆中最美的风景。那面容娇嫩如山村的晨雾,洁白如山村的弯月,甚至成了我们男生中欲言又止的隐秘话题。我们这些偏僻农村的孩子将那美丽的容颜奉若神明,仿佛一开口,就会将她亵渎。我们小心地放出一两句话,然后又小心地封存起来,仿佛查看火窑里的红薯,刚刚透着点芬芳,又怕被谁独占,马上掩盖起来,不让太多的人看见。
很快,我们就被很多“羡慕嫉妒恨”的眼光紧紧包围,因为开学报到时,我们逛到学校的公告栏前,上面赫然写着这个学期,她是我们的班主任。那个温暖、灿烂的面容已经翩然向我们走来,我们这个班将成为“幸运儿”。我报完名,当天没有回家,与同学兴奋地玩着掷石头的游戏。我看见她来了,面容洁净无比,她的右手手指扣着一串钥匙,嘴里哼着曲子。她向我们走来,她的鞋跟踏上了台阶,高挑的身材映入我们的眼帘。我们的动作都有些慌乱,失去了方寸。那些石头像激动得不知所措的弹球,四处蹦跳,有一颗圆圆的石头,挣脱了我的手心,迫不及待地、长了眼睛似的,径直奔她而去。几乎是在我们惊呼的同时,她的脚跟迈完了台阶,正欲放到最上面。那颗石头冲向台阶,弹上了她的膝盖……
她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曲子也刹那被砸断。她扣钥匙的手猛地往下放,抚摸在膝盖上。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站在原地,像个泥塑人,一动不动。接下来,我看见那张脸微微昂了起来,她斜了我们一眼,从我们身旁飘然而过。其实,我希望她给我们一阵劈头盖脸的谩骂,或者体罚——任何严厉的体罚,甚至处分都不为过。但什么也没有。我是多么失望,或者说绝望啊!这种失望或者绝望,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与其说是我对她,不如说是她对我们——是的,她对我们是多么绝望啊!我从她脸上瞬間凝固的、木然的表情中读出了绝望,并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鄙夷。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学期,她并没做我们的班主任,甚至都没教我们,哪怕一节课都没有——她调离了我们学校。或许,那所学校已让她绝望了。假如她没有调走,假如她当了我们的班主任……
我还伤害过另一张面容。她是我高中一年级的音乐老师。她的面容好像永远在演唱,表情生动,双眉永不停歇地耸动。我怀疑在做梦时它也会随着梦境耸动。也许我们欺负她的正是这一点吧。有一次难得上音乐课,我竟然在里面将教室门反锁。隔着窗玻璃,我看着她生动的面容,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文娱委员的名字。她的声音美极了,我相信全班同学都希望她呼唤的是他们的名字。但她没有,只固执地呼唤着一个名字。
大家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文娱委员。文娱委员的身体好像被无数根绳索捆住了似的,双手抱胸,坐在桌子前,一动不动。足足有三四分钟,音乐老师的呼唤引来了班主任。班主任孙老师正好在隔壁班上化学课,他不紧不慢地踱过来。班长看到了,连忙跑过去,将门打开了。门开了,音乐老师却扭头要走,孙老师连忙将她拦住。他一手拿着粉笔,一手拎着木盒(里面装着试管、试剂什么的)。他张开双手,像个练功的武士,硬是将音乐老师拦进了教室。
大家都笑了,因为大家都看到孙老师熟悉的面容写满了笑意,特别是那双小眼睛,被笑意涂抹得连眼缝都看不见。但孙老师的语气是严肃的:“谁呀?谁呀?谁吃饱了撑的,搞出这种没名堂的事来?”即使他拍着讲台说着以上的话,他的面容还是笑着的。全班同学都配合着他的笑,就是不说话。音乐老师也无奈,她将孙老师请出教室。她的双眉又恢复了生动,旋律响起,阳光依然热烈,穿过绿叶,青春里最嘹亮的音符谱写在我人生的乐章里。
一位心理学家说:人如果长期不笑,肌肉会萎缩;偶尔大笑,会吓人一跳。人如果热情洋溢,总是面带微笑,到老了,脸上的纹路也都是慈眉善目的。我相信老师的面容很多时候是扮演出来的、“装”出来的,或者说是被学生“逼”出来的。他们发火,一天到晚板着面容,他们也不愿意呀。但不管是好学生、坏学生,老师友善慈祥的笑容,总是他们最愿意看到的。我们总是相信,老师不管以何种面容展示在教室,他对学生只有一种情怀。
日子总是不吝流淌出记忆中的美好,光阴的青藤上,永远长满爱的颜色。
(作者单位:南宁日报社)
(插图:珈 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