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五河”到“果园城”
2021-09-13姚欣怡
姚欣怡
摘 要: 《儒林外史》与《果园城记》,虽然是不同时空的作品,但在小城叙事上表现出一定的共性,形成了跨越时空的对话。分析《儒林外史》中的五河县叙事,与果园城叙事比较,探讨《果园城记》对《儒林外史》的承继和开拓,可对二者的思想内涵、批判现实的力度,以及《儒林外史》的现代性,有更深的认识。
关键词: 《儒林外史》 《果园城记》 五河 小城叙事 比较文学
尽管小城叙事通常被认为是现当代文学的重要名词,但在古典小说《儒林外史》中已有所体现,即吴敬梓对五河县的书写。吴敬梓与师陀所处的时代不同,个人经历和思想各异,但二者对小城的书写却在差异中表现出共通之处,形成跨时空的呼应。他们的小城叙事展现出深刻的思想内涵、各自时代所承载的共性与特性,以及时代所赋予的不同任务,有一定的进步性和现代性。
一、小城叙事之缘起
《儒林外史》往往通过含蓄委婉的方式揭露和讽刺封建科举制。但作品中描写五河县的部分,却一改以往的叙事风格,多用激烈的语气直评五河县的风俗及当地的人物,折射出大环境下的社会风貌。
关于作者对五河县的突出且激愤的描写,最主流的说法是五河县的原型,就是他的家乡安徽省全椒县。吴敬梓《移家赋》中的全椒是一个势利熏心、风俗恶赖的地方。吴氏族人争夺遗产,虎噬狼贪,纷纷将目标指向有親子和嗣子双重身份的吴敬梓,无人排难解纷、处事公正。因此,他对全椒极为厌恶,要借五河叱骂之。但正如《儒林外史》天二评本中所说的:“遍地如此,岂特五河。”①作者有意将“五河”塑造成天下小城的代表。透过五河县的窗口,读者能窥探到明清时期小城的社会环境:读书人一心参加科举,只想求功名而忽视礼义道德、毫无真才实学;百姓多趋炎附势、唯利是图,社会充满不良的风气。
《果园城记》的创作动机来源于师陀在朋友祖居的小城短暂停留的经历。师陀做出过一番解释:“我有意把这小城写成中国一切小城的代表,它在我心目中有生命、有性格、有思想、有见解、有情感、有寿命,像一个活的人。”②(453)尽管师陀的笔调含蓄而充满诗意,但其中亦不乏锋芒毕露的讽刺。他笔下的果园城是中国所有小城的缩影,果园城的风气民俗,正如《儒林外史》中的五河县那样,反映出广阔的社会风貌。
吴敬梓和师陀对五河县与果园城的书写在创作缘起和方法上表现出一定的相似性。二者都塑造了具有时代典型性的小城,并有意地反映了整个社会的现实状况,以实现对恶赖的风气、人物、落后的制度的讽刺,表现出了对社会出路的自觉的探索,形成了超越时空的呼应。
二、小城的双重性
《儒林外史》和《果园城记》中的小城并非只有单一的、丑陋的形态,表现出美好的一面。尽管二者对“美好”的书写目的不尽相同,但都增加了叙事的真实性和讽刺的力度。
1.丑陋的小城
《儒林外史》对小城之丑的书写可以从“风气民俗”“人物”两方面来讲。
对五河县的风气民俗,作品中有直接的表达:“其风俗恶赖如此。”第四十四回中,作者交代了在五河一手遮天的两家势力:方家和彭家,痛斥那些因贪图方家赔赠而娶他家女儿的人“没廉耻不才”“不顾祖宗脸面”“呆而无耻”③(435)。五河县的人趋炎附势、唯利是图,常因与方、彭二家沾亲带故而耀武扬威,甚至没有关系也要编造关系。他们有个牢不可破的见识:对功名十分重视,“但凡是个举人进士,就和知州知县是一个人,不管甚么情都可以进去说,知州知县就不能不依”(436页);而对品行和文章,却是忽视乃至嘲讽的态度。
五河县民风崇尚迷信、违背礼义、不知羞耻。余家子孙替人算葬地、主张迁坟,不是为了“父母安”,而是贪图“发富发贵”。五河还有一个风俗,“灵柩抬出门,再要抬进来,就要穷人家”。孝敬父母的余大先生和余二先生因火灾不得不将父母的灵柩抢救到街上,尔后“正正经经的告了庙,备祭辞灵……出殡归葬,甚是尽礼”(449页),却反被说“呆串了皮”“做出这样倒运的事”,可见五河县人愚昧无知、势利熏心,以至于不孝父母、不顾儒礼。甚至本应最懂礼教的儒生,多如唐二棒椎那样迂腐不堪,可见整个五河县民风的丑恶。
第四十七回中,吴敬梓对五河县的民风民俗做了更直接的揭露和尖锐的讽刺。五河县人心中本县最大的“特产”是彭乡绅。一肚子学问的人却不被允许开口,“说起那人有品行,他就歪着嘴笑;说起前几十年的世家大族,他就鼻子里笑;说起那个人会做诗赋古文,他就眉毛都会笑”。(459页)节孝入祠,余、虞二家的族人不但不送本家女性,而且陪送方老太太。作者以极讽刺的笔调写道:“那余、虞二家到底是诗礼人家,也还厚道,走到祠前,看见本家的亭子在那里,竟有七八位走过来作一个揖,便大家簇拥着方老太太的亭子进祠去了。”(466页)可见曾经的诗礼簪缨之家已至如今背祖忘宗的地步,更不必说普通百姓了。正如余大先生所说的那样:“我们县里,礼义廉耻,一总都灭绝了!”④(221)品行高洁之士无力反抗和改变现状,只能在无奈中走向没落,腐臭的民风却在不断发酵。
五河县中的唐二棒椎、成老爹,是丑陋之人的代表,以成老爹为例。他是个被准给衣巾的老年童生,也是势利贪财、爱慕虚荣的田产中介。他趋炎附势,满嘴“彭老四、方老六”,以与方、彭二家扯上关系为荣,甚至编造方六请自己吃饭的谎言来抬高自己的地位。当虞华轩说起送自家八房的叔祖母入祠时,成老爹冷笑:“你八房里的本家,穷的有腿没裤子。你本家的人,那个肯到他那里去?连你这话也是哄我玩,你一定是送方老太太的。”(467页)面对“元宝”,却表现出完全不一样的态度:“那元宝在桌上乱滚,成老爹的眼就跟着这元宝滚。”(460页)可见他的眼里没有儒礼和亲情,只有金钱和权势。作品通过对成老爹等人的刻画,反映五河县儒生不懂名教、缺乏廉耻的事实。
尽管所处的时代不同,师陀笔下果园城的民风与五河县却有着莫大的相似之处。果园城的人们自私自利、利欲熏心,“……按果园城的哲学,人可以随便丢掉灵魂,只有丢钱是大事情”⑤(61)。《一吻》中的刘大姐被母亲当作最后一笔财产,她的婚事只是为了满足母亲对金钱权势的欲望,与不善待亲族、只求富贵的五河县人颇为相类。果园城人趋炎附势,对权势滔天的鬼爷和胡家极尽谄媚和奉承,却在他们倒台后绝情弃义、落井下石。他们在大变动的社会环境中表现出愚昧无知和礼义道德败坏的一面:保留封建陋习、进步女性和知识分子受到攻击,整个社会官商勾结、唯利是图。这座小城及城中人是如此丑陋,以至于师陀做出了这样的评价——“集中了全省的坏、丑、废物与罪恶”(103页)。
吴敬梓与师陀对“丑陋之小城”的描写有一定的共性,都表现了城中人势利熏心、道德败坏的特点,表现出了对普遍人性的关注。相比之下,吴敬梓的笔调含蓄而不失辛辣,塑造的人物形象鲜明生动,师陀笔下的丑恶风气蕴蓄在朦胧诗意的笔调中,形成了不同的讽刺风格和讽刺效果:前者力度更足,后者余味更长。
2.小城美好的一面
鲁迅评价《儒林外史》:“凡官师,儒者,名士,山人,间亦有市井细民,皆现身纸上,声态并作,如在目前。”④(221)可见人物刻画生动。尽管五河县多攀附权势、不顾孝悌之人,但吴敬梓塑造了不慕权势、遵守儒礼的余家兄弟和虞华轩。他们代表小城美好的一面,成为解读五河县不可缺少的元素之一。
余有达、余有重弟兄二人与五河县的民风格格不入。他们向来“闭户读书,不讲这些隔壁帐的势利”,“品行文章是从古没有的”(436页),却因不同知县、方彭二家交好,得不到亲友们的敬重。尽管余有达背负着“迂直”“呆串了皮”的骂名,他依然坚守自我,为父母挑葬地、办丧事不求发富发贵,务尽礼节。对只要科名而不要祖父的唐二棒椎,毫不留情地予以斥责。可见他对封建礼法与道德的恪守。余有重与余有达一样,极为孝悌。余有达前往无为州,为“人命牵连的事”说情,分得一百三十多两银子回家安葬父母,却被发出关文缉捕。余有达此时在南京,罪名落到余有重头上。尽管妻舅劝他不要把事缠在自己身上,却坚定地拒绝了,并不向哥哥索取衙门使费。可见兄弟二人感情甚笃。余有达为牵连人命之事说情并收取钱财,似乎成了他人格上的缺点,与清高的形象不符;然而作者将钱财的流向指向父母的丧事,这一行为便具有了合理性,更突出了人物孝悌的特点,增加了形象的真实度。
虞华轩是五河县另一品行高洁、知识渊博之士。他出生在没落的世家大族,饱读经史子集之书,可他“虽有这一肚子学问,五河人總不许他开口”(459页)。他无力改变五河县势利熏心、不守礼教的现状,只好做出小小的反抗:戏弄爱财的成老爹之流。虞华轩耿介正直,从不曲意结交五河县权势滔天的方、彭二家;太守幕僚季苇萧拜访,他也不像其余五河县人那样沾沾自喜、大肆宣扬,以此抬高自己的身价。他极重视儿子的品行教育,打算请品行端方的余大先生做老师。除此以外,还有遵守传统儒家思想的一面:虽不甚富裕,却依然重修先祖盖的元武阁。
《果园城记》中的果园城不乏美好之处。与《儒林外史》中的五河县相比,果园城美好的一面不仅体现在某一特定的群体上,更多表现在风土民俗上,与丑陋的一面共同构成了小城的基本形态。
《儒林外史》中吴敬梓对五河县的风光未做一丝一毫的描绘,与他对金陵景致的细致书写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表现出了他对五河全然厌恶和讽刺的态度。《果园城记》中的小城叙事并非如此。果园城尽管有着落后丑陋的风气风俗,却有着生动的乡土美景和优美的民俗。师陀在作品一开头就写到家乡的自然风景:城坡上密密的没有一点尘土的青草,跳踉着往城上攀登的雪白的羊羔。一切都是美的。果园城居民带有文化蕴涵的固定的生活方式往往带来一种别样的风情,这种带有文化符号的民俗本身就是美的象征。
果园城中不乏作者给予高度赞扬和同情的美好人物。大多是心怀理想的知识青年,如农业学校毕业后回到故乡建设农场的葛天民,不在乎金钱权力,在农场经费缺乏、不支薪水时并未放弃;进步女学生油三妹积极参与社会活动,青春烂漫、向往爱情。然而与五河县中依然能维持基本生活的余、虞三人相比,他们的出路是惨淡的。果园城的愚昧落后最终湮灭了他们的崇高理想,使他们的美好不复存在,只能走向平庸或毁灭。但师陀并非全然绝望,他在倒数第二章《三个小人物》中点燃希望之火,给青年指出一条“投奔革命”的出路。
相比之下,果园城的美多在自然和民俗,而五河县的“美”则在品学兼优的人。这是作者叙事角度和态度不同导致的。虽然二者表现的“美”的对象有一定的差异,但都表现出一种共同的倾向,即对“传统”的怀念。这种怀念在《果园城记》中表现为对中古情调与生活方式的留恋,在《儒林外史》中表现为对失落的名教和礼乐制度的呼唤。对于前者,有人认为师陀表现出一种“旧的”、对封建时代的留恋和回味;后者,亦有人认为肯定名教、赞扬孝悌等封建道德观念,表现出思想上保守的一面。实际上,《果园城记》之怀念更多的是战争时代对宁静生活的向往,是人性使然,自然可以理解。《儒林外史》是在社会混乱、世风不良的情况下,作者由于无法超越时代,难以提出更优的改进办法而表现出的对回归文化传统的向往,是无可厚非的,甚至可以说是思想进步性和现代性的体现。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五河县与果园城的“美好”在某种程度上都更反衬了卑下、愚昧的丑陋的一面,使作品体现出强烈的讽刺意味。两位作者都在美好人物身上寄予了打破丑恶的希望,并分别表达了与人物感同身受的“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寂寞和对他们的同情态度。
三、从五河县到果园城
《儒林外史》是一部优秀的讽刺小说。鲁迅给予它很高的评价:“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是后亦鲜有以公心讽世之书如《儒林外史》者。”④(220)尽管小说中的五河县叙事确有发泄私心之嫌,但作者仍不乏客观地描写了当时小城的社会环境,对国民性作了一定程度的批判,在讽刺艺术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鲁迅在小说中借鉴了《儒林外史》的笔触,塑造了“未庄”“鲁镇”两座充斥着封建愚昧的小城,做出了更深沉和尖锐的讽刺。师陀的作品,从文学精神到艺术形式都深受鲁迅影响,继承了鲁迅对国民性的批判。由此,《儒林外史》到《果园城记》的小城叙事形成了一条连贯的脉络,后者在关注和刻画人性、讽刺艺术等方面表现出对前者的承继。吴敬梓和师陀都采用了直接揭露、以美衬丑的方法,浓缩了整个民族普遍存在的社会状况和病态的文化心理,实现了对现实的高度讽刺。从这个角度来看,《儒林外史》具有一定的现代性,它的影响是极为深远的。
需要注意的是,由于二者写作的时代差异,《果园城记》表现出对《儒林外史》思想上的开拓性。《儒林外史》成书于清中期(约1749年),所写内容的时间跨度是从元末明初到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作品中,吴敬梓虽然借唐二棒椎、成老爹势利滑稽的表现讽刺士人追求功名的不良风气,揭露封建科举制度对儒生的毒害,但由于所处时代和自身的限制,并未否定科举制度。小说借虞华轩之口说:“举人、进士,我和表兄家车载斗量,也不是甚么稀奇东西。”(453页)由此可见,吴敬梓并不反对参加科举考试,甚至颇以“考中”为家族荣誉而感到自豪。小说中,他对五河县之丑的描写,更多的是为了揭露和讽刺,而非推翻科举制,更不必说封建制度了。《果园城记》成书于1946年,所写内容时间线在二十世纪初期到抗日战争前期。师陀既刻画了知识分子,又描写了鬼爷等豪强劣绅、老张等社会底层的小人物,表现了民国时混乱的社会状况、封建思想的残余和国民性弱点,指明了“传统专制制度是应当被历史割除的痼疾”⑥。《果园城记》在思想上表现出新时代更开放和进步的特点。
在批判现实的程度上,《儒林外史》托明讽清,用委婉而不失泼辣尖锐的笔调进行嘲讽,具有很大的力度。相比之下,《果园城记》的讽刺在时效性上有所欠缺,且由于笔调的朦胧诗意,显得批判的力度略为绵软,不够深锐。
四、结语
吴敬梓通过《儒林外史》中的五河县叙事,揭露和嘲讽了封建科举制的弊端和当时名教的虚伪,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自己理想的社会状态,使作品具有一定的现代性。他对五河县的生动描写使得它成为明清时期小城的典型。《儒林外史》中的五河与近两百年后师陀笔下的果园城在国民性的表现上有着诸多相似之处。作品在批判否定的对象上体现出各自时代的不同使命,在《儒林外史》与《果园城记》的对读中,时时能感到一种人性的呼应与时代的张力。
注释:
①吴敬梓,著.儒林外史会校会评本[M].李汉秋,辑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②刘增杰,主编.师陀全集卷一·下[M].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③吴敬梓.儒林外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④鲁迅.鲁迅全集·第九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⑤师陀.果园城记[M].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
⑥王昉.师陀小说意象结构中隐匿的“小城”文化心理结构[J].齐鲁师范学院学报,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