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劳的出走与无奈的回归
2021-09-12刘克敌
[摘 要]文人的日常生活与日常交往,鉴于其特殊身份很容易与创作、学术研究等职业活动混在一起。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小事,在普通人看来不过是没有意义的单调和重复,却能触动文人内心甚至引发其创作和学术研究冲动。就吴虞而言,他“五四”之前蛰伏于四川期间的日常生活特别是与父亲的矛盾,对其产生强烈的反封建意识和付诸行动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到北大后的日常生活、日常交往与教学、学术活动,也一直是相互影响、互为表里,最终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小事促成他返回四川。他从冲出四川到回归四川的过程,就是他反抗传统思想和道德规范并最终无奈退缩的过程——尽管这种退缩并非完全倒退和投降。吴虞和鲁迅在新文化运动前后的思想轨迹有较多相似,鲁迅终能从彷徨中走出并继续前行而吴虞不能,两人命运之异同值得深思。
[关键词]吴虞;五四新文化运动;日常生活
[作者简介]刘克敌(1956-),男,文学博士,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杭州 311121)。
以往人们提及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代表性人物时,大都以定性方式先确定某人的政治文化态度,例如是赞同新文化还是持反对立场,然后论述其具体观点以及在新文化运动中的地位和影响,至于这些人物的其他方面往往语焉不详甚至有意忽略。例如陈独秀等人在北大的教学和工作究竟怎样,他与北大同事的私交如何?更不会谈论他们的婚姻爱情以及其他日常生活内容。对此,美国学者福尔索姆的这样一段话可谓定评:在中国史研究中,历史事件、制度和人物太多地散发着一种冷冰冰、没有人情味的气息。中国人的浓烈的温情和仁爱消失在职官名称、章奏和上谕的一片混杂之中。……通常缺乏私人生活的记载。……只有把从私人信函、日记和奏折中搜集来的点滴材料拼凑在一起,研究者才能开始看到既有弱点又有力量、既有欲望又有嫌恶的活生生的中国人形象。
是的,这些历史人物并未生活在真空中,导致他们走向倡导或反对新文化运动的原因可能很复杂,而来自日常生活的一些具体因素也不可忽视。陈独秀如果不是因为他入北大后依然涉足风月场所而授人以柄的话,可能就不会在1919年离开北大,也就可能不会有《新青年》同人的内部分裂,或者说即便有分裂也不是今天我们看到的情形。由此可见,文人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琐细小事有可能成为改变其人生经历的重要因素,而文人在日常生活中所触发之个人感触和待人接物细节等,也常常展示出内心情感的深邃复杂,本文要讨论的吴虞就是很好的例证。
一、从反“魔鬼”父亲到反孔
被胡适赞誉为“只手打倒孔家店”的吴虞,一直是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被论述和被塑造。特别是他来自当时相对封闭的四川,更可以藉此说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广泛性和深入人心。从吴虞公开发表文章中看到的确实是一个反孔的吴虞、一个赞同新文化运动的吴虞,以及一个和胡适、陈独秀、鲁迅等并肩作战的吴虞。可是,如果看吴虞的日记及其诗词,就会发现吴虞残存浓郁的封建士大夫情调和思想,日记诗文中散发出古代文人特有的酸腐气息——他其实是一个说新却旧、说旧却新的人物。只有这两方面结合起来才能看到一个思想复杂的吴虞,一个符合“圆形人物”概念的吴虞。
现存《吴虞日记》从1911年开始到1947年结束,中有少数缺失,共六十册。其时间跨度之长、材料之详尽在那个时代的文人日记中极为罕见。据此,本文将以吴虞日记为主,辅之以书信以及同时代人回忆等,以求还原一个真实而复杂的吴虞形象。
打开吴虞日记,会发现他第一个抨击的对象是他的父親,他对父亲的称呼竟然是“魔鬼”或“老魔”,且看他以怎样的文字描述父亲:
魔鬼一早下乡,心术之坏如此,亦孔教之力使然也。(1911年12月5日)
本书所引用之《吴虞日记》,系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以下只标明页码或日期,不再一一注明出处。
这一段很有意思,首先是吴虞对其父亲的态度,其次是把父亲如此之坏的缘由归根于孔教。正是源于对父亲的深仇大恨,吴虞后来才会喊出“打到孔家店”的口号罢。吴虞本来在父母感情纠葛中倾向于母亲而与父亲关系不好,后来父亲为纳妾将家产几乎挥霍一空而把刚成家的吴虞赶回老家,更使得父子关系趋于破裂,并为争夺家产诉讼经年,最终父子成为仇敌。当吴虞胜诉后在日记中这样发泄:“大吉大利,老魔迁出,月给二十元。”“余愤且悲,余祖宗何不幸而有此子孙也!”更有甚者,吴虞在其父死后竟然写信给两个女儿,“告以老魔径赴阴司告状去矣!”
不过吴虞官司虽然打赢,也为此付出沉痛的代价。在那个时代,与亲生父亲打官司理所当然被认为是大逆不道,当时的四川教育总会会长徐炯为此召开会议将他逐出教育界,以致长达八年之久整个四川没有学校聘用他。也正因如此,在这一时期吴虞的日记中我们看到他除了对父亲的诅咒外,就是对人生多艰、世事不平的哀叹以及对大难将至的担忧:
天冷如冬,一人枯坐,真不知生人之趣,然后知老庄杨墨所以不并立之故,而中国之天下所以仅成一治一乱之局者,皆儒教之为害也。(《吴虞日记》上册,第4页。)
胡文忠云:天下之将乱也,必先无真是非。近日法律不加于多数,刑罚惟施于个人,世衰道丧,恐大祸未已也。(《吴虞日记》上册,第5页。)
尽管吴虞更多是由于个人境遇不佳才有如此悲观感受,但他对当时社会动荡和时局的看法还是很有远见。其实,那时的鲁迅其心境也正与吴虞相同,所以日后他们在抨击礼教“吃人”一点上有惊人的一致也就毫不奇怪。且看鲁迅刚到北京后的日记:
晨九时至下午四时半至教育部视事,枯坐终日,极无聊赖。(1912年5月10日)
当然,导致吴虞走上批判封建礼教的原因不只是父子之间的财产纠纷。从吴虞日记中可以发现其内心深处的诸多矛盾以及对个人命运与性格的深刻分析。不了解这些就无法理解地处西南一隅的吴虞如何能够在新文化运动产生之初,与北京的《新青年》同人有着强烈的共鸣并成为“五四”时期四川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
首先,从日记中可知,吴虞的反孔意识在“五四”之前很久就已孕育,并不时有所表现。按他自己的说法,早在1906年他留学日本时所写的《中夜不寐偶成八首》中,就表现出明显的反孔倾向:
扣角悲长夜,迷阳发短吟。英雄欺世惯,贤圣误人深。
地狱谁真入,神州竟陆沉。始知称盗跖,微意费推寻。
万物为刍狗,无知悯众生。孔尼空好礼,摩罕独能兵。
遘祸庸奴少,违时处士轻。最怜平等义,耶佛墨同情。
其中如“圣贤误人深”“孔尼空好礼”等句被认为具有鲜明的反孔思想,但整体看那时的吴虞其思想意识还是与康梁等改良派相同,并非自觉有意识的思想批判。当然,其日记中攻击儒教的文字自然多见:
孔教专制野蛮国民——余之生日也。
家国涂炭如此,孔教之力大矣。(《吴虞日记》上册,第13页。)
中国人束于儒教之迷信,往往于人情世故糊涂不堪,宜其衰弱至此也。为之三叹。(《吴虞日记》上册,第33页。)
其次,吴虞认为反对孔子之说,至少在四川应与他首先提倡有关,显示出比较自负的一面:
《公论日报》今日登孙逸仙“孔教批”及“如是我闻”一段,反对孔丘,实获我心。四川反对孔子,殆自余倡之也。(《吴虞日记》上册,第36页。)
对于封建体制得以维系的重要支柱——中国的家族制度,吴虞也认为很有必要摧毁,并能从一些社会新闻中发见家族制度衰落的征兆:
成都一疯子殴死其父,拟办永远监禁。法部驳下谓精神病者无罪。此家族制将消灭之征也。(《吴虞日记》上册,第66页。)
再次,吴虞长期以来,由于家庭矛盾和经济状况不佳,一方面对经济收入和物价涨跌极为敏感,一方面对人生艰难和世态炎凉多有感触,这些在日记中构成了重要内容,而且很多都是首先有感于社会动荡和家庭矛盾的难以解决,然后引发对人生艰难的感慨。所有这些,其实都为吴虞走向反孔、反礼教提供了思想资源和支撑:
余自去岁(指1911年,引者注)归来,诉讼忧劳,罕有宁日。稍得寸晷,读书作报,冀获微资,精力渐衰,疲倦思睡。而社会之倾陷排斥,家人之污蔑凌藉,初无已时。惟恃家庭,略寻生趣。然诸女骄纵,读书操作,毫无进境。……诸女闹扰不休,绝无戒饬,徒事优容,使余忧患劳生。在此家庭,现在将来皆无可乐,但见扰累之日增耳。(《吴虞日记》上册,第50页。)
念余年二十,先母去世,即受家庭惨酷,同香祖奔波劳碌勤苦已二十年。外遭社会之陷害,内被尊长之毒螫。年逾四十,人世艰危辛苦,既已备尝。子死无后,惟遗数女,又不受教,来日方长,真未知税驾之所,心中为之惨淡久之。(《吴虞日记》上册,第83页。)
为日常生活之烦忧困扰的吴虞,自然对时间的流逝特别敏感,并很自然地选择走向老庄,这几乎是数千年来中国文人不约而同的思想归宿。在之后的日记中,多次出现了吴虞读《庄子》的记载,并对《列子·杨朱》篇,深有共鸣。杨朱学说在战国时代曾独树一帜,与儒、墨学派相抗衡,但其实思想近乎道家,故后为道教所吸收容纳。至于《杨朱》一文,结合吴虞当日日记,估计最能引起吴虞同感的应为下面感慨人生短暂的一段:“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此段大致意思为:人能活百年的一千人当中挑不出一个。假设有人能活百岁,那么他处在幼年和衰老的时间也要占据一生的一半。睡眠以及白天浪费的时间又几乎占据了剩余的一半。至于疾病哀苦忧伤惧怕,几乎又占据了一半剩下的时间。剩下那十几年,能够舒适自得、无牵无挂的日子,恐怕连一天也没有。
有意思的是,1914年吴虞为妻子曾兰所写白话小说《孽缘》进行修改定稿后,小说发表在上海出版的《小说月报》上,开头部分几乎就是对上文所引《杨朱》一文的复述,说明吴虞对该文宣扬观点一直持欣赏赞同态度。
如果吴虞真的能够读懂老庄,理解杨朱之学,他就不会成为新文化运动中的一员大将。吴虞曾留学日本,虽然学习的是法律,但耳闻目睹间也接触了解了很多西方近代文化思想,这些对其强化思想意识中的反封建因素,自然起到正面诱导和激励作用。而吴虞日常生活中所遭遇的一切不幸或者平庸,对于个性倔强甚至有些顽固的他来说反而激发他走向不惜与社会对抗、与传统决裂的道路。至于《新青年》的出版以及陈独秀、胡适等人对他的推荐和重视,不过是诱发的外因而已。吴虞的“天时”之运极好,他赶上了新文化运动,之前所有的理论和实践的积累正好遇到最佳的表现机会。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不是他主动参与新文化运动,而是新文化运动成全了他。
“西马”代表人物之一的赫勒,在其《日常生活》一书中曾这样论述“时间”因素在日常生活中的特殊重要性:
日常时间概念的特殊性,在于倒转的进程也可以起作用。……作为概念,不可逆转性在日常思维中不起作用,但是不可逆转的事实是日常知识的有机组成部分。只要想一想错过机遇时我们的感受就足够了。谁在日常生活的过程中不曾一遍一遍想过:“就是那样,它决不会再发生”,或者“已发生之事业已发生,对它没什么办法”,等等。同时,虽然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别无选择,只能接受不可逆转性的事实,但我们不能总是屈服于它。我们禁不住沉思默想不可逆转的过去,演练其可能性:“假如我……该多好”,“假如……会是什么情形”。一个人的生活越是无望,他愈不容易自覺地接受已经发生的不可逆转的事实。
[匈]阿格妮丝·赫勒:《日常生活》,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年,第259页。
就吴虞而言,长达八年之久被四川教育界排斥而不能从事教学的经历以及从20岁开始就承受父亲的长期压制以及后来爆发的诉讼,自然对吴虞的思想情感产生重要影响,也是他常常感到人生无常无趣的原因之一。不过,总是不甘心屈服于命运安排,更不愿意与时间妥协,也就等于向生命有限这一绝对的事实提出反抗。就日常生活而言,再没有比那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单调琐细生活能够消磨生命的了,一切对人生意义有深刻思考者必然会对这样的生活格外警惕并试图走出它的束缚。吴虞对父亲的各种反抗乃至愤怒,对家人的不满以及对社会种种黑暗现象的诅咒,其实都可以从这一点给予说明。
总之,吴虞的聪明或者说睿智之处在于,尽管他处于一个对自己很不利的生活环境之中,但目光所及并不总是看到黑暗,而是尽力搜集一些或者说从思想上寻找让自己乐观向上的因素,甚至连外来的基督教也可以成為积极因素:
从前消极主义不可用,须改为积极主义,……孔教既不足法,信仰耶稣亦足为道德之标准。余甚以为然。(《吴虞日记》上册,第82页。)
在这方面,吴虞有意无意所采取的方式还有许多,例如在经济上不仅争取自立,而且力求家境富裕,所以才会在自己购买住宅后有如此感到欣慰的感慨:
二十年来寄人篱下,中心耿耿。今年始自置此宅,了一件心愿,于恨海中生一线光明也。(《吴虞日记》上册,第51页。)
之后,日记中出现了为有专门的书房而欣慰的记载以及连买房纪念日也特地记入等。此外就是把他人对自己的评价作为激励和肯定自己的最好方式,在这方面吴虞甚至表现得有些病态。如将柳亚子、陈独秀等人的第一次来信全文照录入日记,并为自己的文章被《新青年》发表欣喜万分,甚至有“余之非儒及攻家族制两种学说,今得播于天下,私愿甚慰矣”的自吹自擂说法。
更加荒唐的是,吴虞竟然把自己被《新青年》同人承认及名声渐起,与购买住宅事联系起来,说明他骨子里依然是传统文人的思维方式:
章行严非东南名士所及,陈独秀蜀中名宿大名家,柳亚子诗界革命数龚定庵、马君武、吴又陵三人诸评语,皆由余买得此宅已后乃能得,此宅之关系于余大矣哉。(《吴虞日记》上册,第311页。)
综上所述,吴虞与陈独秀、胡适及周氏兄弟等人,在思想观念以及对中西文化认知的深度和广度上一直有较大差异。他从来不是一个真正的新文化运动倡导者,充其量只是一个鼓吹者,而鼓吹的原因与他的个人经历、家庭背景以及长期单调乏味和相对闭塞的日常生活环境有着密切联系。只是历史的因缘际会,吴虞在反对儒教的家族制度方面与他们有着共同立场而已。
当代学者冉云飞在其著作《吴虞和他生活的民国时代》中
此处内容可参看冉云飞的《吴虞和他生活的民国时代》中“对吴虞的心理学分析”一章,该书由山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出版。,曾从心理分析角度对吴虞彼时的心理状态给予这样的概括。他认为有五个方面的因素影响了吴虞,一个是长期以来受到的来自父亲和社会黑暗势力方面的压抑;其次是因与父亲的财产诉讼导致社会对他的道德歧视,使他长期蒙受一种被强加的“负罪感”;第三是吴虞一直存在着个人身份和价值的“认同危机”,他在长期受到压抑迫害的过程中,比一般人更加需要得到外界的肯定和赞扬,这也是他把柳亚子、章行严和陈独秀等人给他的较高评价多次记入日记的原因——他需要这些;第四就是他生性敏感多疑,所以对外界的反应常常过度,即便对多年的老友和亲属也不例外,这方面与鲁迅倒有几分类似;第五就是上述几点导致吴虞的内心深处一直缺少安全感,因此他才会急于购买住宅,同时对经济收入斤斤计较。
冉云飞的分析准确到位,这里稍作补充的是,吴虞任何心理上的矛盾或者说看似扭曲变形的心理都与他的个性和性格倾向有关,更与他所处的具体生活环境有关。四川在那个时代本就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地区,而吴虞所处的具体小环境(无论是家庭还是他身在其中的教育界)又不能给他这种特殊而敏感的性格以适当的发泄和排遣管道,如此长期受到压抑的他,必然会有一个火山爆发式的反抗。对此如果把在四川成都困居八年之久的吴虞,与民国初年到“五四”时期一直处于蛰伏状态的鲁迅进行比较分析,会是很有意义的话题。
二、冲出四川与回归宁静
依仗在《新青年》等刊物发表的几篇文章以及陈独秀和胡适等人对他的赞美,吴虞在新文化运动时期终于扬眉吐气,成为一个“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也正是彼时他获得的好名声,为他进入北大提供了最好的政治资本。关于吴虞如何进入北大以及到北大后的教学生活情况等,冉云飞等学者已有详尽分析。本文所着重分析的是吴虞进北大后心理上的变化,以及来北大后的日常生活对他思想情感方面产生的细微琐细却是长期复杂的影响——也许正是这些因素,促成了他的离开北大返回四川,最终带着所谓的“英雄迟暮”之感,完结其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
1925年8月6日吴虞乘火车离开北京,结束了他在北大任教的生涯,由于战乱等原因,他直到9月12日才回到成都的家,而家给他的感觉竟然是:
予归,至枕头被褥俱无多者,家中物件残缺散失,污秽不堪,真有栖流所之现象,殊可悲叹也。(《吴虞日记》下册,第279页。)
多年没有回家的吴虞居然没有一丝快乐兴奋,反而明显流露出心情不佳,这自然与其多少有些灰溜溜地从北京返乡有关,与当年意气风发的出川到北大任教,形成了鲜明对比:1921年5月7日他刚到北京当天就与很多北大同事见面,并且不顾旅途劳累与友人一起去中山公园观赏牡丹。
其实,吴虞进北大任教是其一生中最风光最得意之时,可惜吴虞自己才学有限,思想虽激进却并不深刻,个人言行又极不检点,不仅爱去风月场所,更是将嫖娼写成诗歌发表,与“反封建老英雄”形象反差太大,遂激起社会舆论,导致北大不再续聘,只得离京返乡。
残存于吴虞内心那些封建士大夫的情结和陈旧思想,本来在北大特殊的环境中受到很大压抑,吴虞本人也有意进行控制。但一方面长期客居在外,一方面吴虞的任教随着时间和头上光环的退去逐渐不再受到学生欢迎,也促使吴虞想通过其他方式排遣郁闷,那些被压抑的情感思想遂得以泛滥。吴虞用其日常生活中的一些不太光彩的经历证明,他这个“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骨子里也还是一个老学究、一个与他批判过的那些封建文人没有多少差别的老夫子。
如果详细分析吴虞从准备去北大一直到最后离开北大的心理历程,可以分为这样一些阶段:
从盼望离开四川这个封闭保守的环境到确定可以入北大的欣喜。
据冉云飞考证,
冉云飞:《吴虞和他生活的民国时代》,第298-301页。吴虞早在其堂弟吴君毅1917年9月从日本留学回国入北大任教后就萌生去北大的想法,不过当时吴君毅自己尚立足未稳,此事暂时无法操作。等到1919年8月后,吴虞之名因新文化运动被广为人知,吴虞本人也与陈独秀等人有了书信往来,且吴君毅也在北大站稳脚跟,吴虞入北大事方正式展开。吴虞能入北大应该说吴君毅功不可没,也与胡适等人的推荐以及马幼渔等人的具体操作有直接关系。此处只看吴虞的数则日记,以见其对入北大的极度向往和能否如愿的忐忑不安:
尔纯,刘士志之子,清华学校毕业,言胡适以英文译《孟子》得博士。(《吴虞日记》上册,第450页。)
对于这样显然是误传的信息吴虞竟然记入日记,说明一方面他开始对北大教师特别是可能与其日后进入北大有关之人给予关注,同时对胡适获得博士学位事的关注,其实说明他对自己没有拿到博士学位事有些不安,潜意识中在担心是否会影响自己进入北大。
朱伯韩有《书欧阳永叔答尹师鲁书后》文,予因拟国文题为《书蔡鹤卿答林琴南书后》。(《吴虞日记》上册,第458页。)
1919年4月1日,蔡元培给林纾的回信被公开发表在《公言报》上,而当月22日,吴虞就以此作为国文测试的题目,这不仅说明他对当时新文化运动的发展以及反对派的攻击非常熟悉,而且说明他对蔡元培这位北大校长极为关注,因为此人与他将来入北大有很大关系。下面一则日记内容,也是如此:
北京十六日来电,陈独秀已释放。上海十八日来电,蔡元培二十一日北大开校已入校视事。此二消息皆令人欣喜不置。(《吴虞日记》上册,第486页。)
本年六月陈独秀被捕吴虞日记中曾有记录,故此处得知陈氏被释放,蔡元培重新回到北大视事,则自己进北大事大概不会受到影响,所以吴虞才会欣喜异常罢。
初到北大的兴奋以及由于师生仰慕其反孔老英雄之名而给予的尊敬,其内心的得意与满足。
经过北大胡适、马幼渔诸人及其堂弟吴君毅的操作后,吴虞终于如愿以偿,1920年12月吴君毅写信给吴虞,告知北大已经决定聘其为教授,1921年5月7日吴虞到达北京。以下数则日记较为详细的披露了吴虞确定来京及动身前后的心情:
和迥来书云,养生以多喜为要诀,而予居家中,趣味极少。安能多喜耶。又言,北京为吾国第一可住地方,弟绝嗜之,吾兄来此,即知其妙。(《吴虞日记》上册,第579页。)
此段日记写于1921年2月3日,之前吴虞已经回信给北大马幼渔,答应去北大任教,故此段中流露出对北京生活的向往之情。
饭后,唐百川、少坡、沈靖卿、杨哺谷来谈久之,百川长君拟入北大文科,托问旁听规则。交靖卿水精小印二方,刻吴虞又陵四字。(《吴虞日记》上册,第583页。)
此段文字的背景是北大校方已同意聘任吴虞为教授,且吴虞已经收到聘书,连路费也由校方支付,赴北大任教事完全落实。故吴虞不仅对有人进北大旁听事热心关注,而且求人刻制名章,急不可待摆出要北上的架子,其得意和兴奋之情字里行间非常明显。
接下来重点要分析的是吴虞到北京第一天(1921年5月7日)的日记,因重要故全文录之:
早,六点二十三分到北京前门。同诸生到西城宗帽二条十号。杨廉、席文光、倪平欧、梅真如同来招待黄、敖、聂诸人,君毅留诸人早饭而去。术伯交予银四十元,遂过源利通。晤姚作宾、王弘实。休息少顷,同君毅往中央公园来今雨轩看牡丹。晤马幼渔、马寅初、蒋梦麟茗饮久之。幼渔、梦麟意见极反,而外面周旋,仍丝毫不露,足见江浙人之有心也。夜同君毅谈久之乃寝。在公园晤邓慕鲁。予归后,慕鲁以电话约明日晚餐。
此段日记明显看出吴虞初到北京的兴奋、忙碌及对未来执教生活的期待。首先他对到京时间的记录竟然精确到“分”,在那个时代可谓不多见,说明他对这次赴京的意义看得很重。其次到京第一天他就去山西的老票号源利通,应该是将术伯给他的四十元银票兑换为现金,也是先要做好资金方面的准备。第三,就是与北大同事的见面,其中当然以与马幼渔、马寅初和蒋梦麟的会面最为重要,时间也长以致他用“茗饮久之”来形容。至于和堂弟吴君毅近乎彻夜的长谈,更明显是吴君毅在向吴虞交代来北大后应注意的事项。最后,该日日记将白天与邓慕鲁的会面放在最后写,而邓慕鲁与吴虞会面时没有请饭,反而在事后又电话邀请,多少有些蹊跷?不过也许仅仅是当时无法确定?总之,吴虞初到北京必然忙碌,最重要的就是拜见各路诸侯特别是北大的同事及老乡,再次验证了即便是吴虞这样喊出“打倒孔家店”的英雄,也还是摆脱不掉中国传统文人到一个新地方就要拜码头见老乡、尽快创建自己人际交往圈子的老做法。在这一点上,他无法做到让自己保持一种高傲的孤独状态而拒绝与外人来往。实际上之后一个多月吴虞一直忙于见人和吃饭,也正是在不停的与同事、同乡的交往中吴虞逐渐找到自己的位置,也慢慢克服了初来陌生之地的不习惯。从他人对自己的尊敬中,吴虞的个人感觉开始好起来,终于可以为自己在北大的教学进行准备,开始习惯北大的教学生活并建立自己在京的人际交往圈子,心理上进入相对安稳状态。
吴虞一直耿耿于怀的是自己没有儿子,到京之后不久吴虞就听信他人之言开始留须,让人觉得十分可笑:
十一点半过郑淡成公馆,淡成言予为木火形人,宜早留须,方可早得子。(《吴虞日记》上册,第598页。)
很难想象吴虞会信这样的说法,但他一周之后真的开始留须,让人觉得这似乎不是吴虞这样的反封建战士所为——其实这才是真实的吴虞,说明吴虞确实想进入自己人生的一个稳定状态,不仅在事业上而且在日常生活中也要免除所谓的后顾之忧罢。就在这同一段日记中,吴虞还记录了友人如何借助所谓的“采阴补阳”方法以求延年益寿,分析此段文字,看不出吴虞有任何嘲讽之意,而详尽的记录本身说明吴虞对此至少是半信半疑。
晨雇车过看马幼渔。又坐车过君毅家,给燕生糖一匣。午餐后同聂灿霄访胡适之,还《札移》一部。借《崔东壁遗书》一部,此翻几辅先哲丛书本也。又借日人《汉籍解题》一本。适之因作《跋水浒考证》付印,故予文序尚未作。访陈幼孳不值,送渠《秋水集》一本,留一片。至灿霄公寓一视而归。(《吴虞日记》上册,第605頁。)
这是吴虞1921年6月5日一天的活动,不可谓不忙碌,也看出吴虞为尽快建立自己在京交往圈子的努力。吴虞先拜访对自己在北大任教起到关键作用且自己也最为感激的马幼渔,然后是因为堂弟吴君毅已经出国,所以要到他家看看。第三个活动是拜访胡适,目的自然是询问胡适为吴虞文集所作序言是否写好,顺便借书还书。这里有必要说明的是,文人之间的书籍借还活动本来很正常,但毕竟很多文人不愿意借书于外人,特别是被视为珍本秘籍之类的书。因此文人愿意借书于外人,说明他对借书者比较信任且关系较为密切。最后吴虞所拜访的陈幼孳值得一提,陈幼孳,名陈廷杰,四川巴县人。他1901年中庚子辛丑并科举人,毕业于两广法政学堂。曾任两广总督署文案、广西巡抚署文案及四川省宁远府知府等。1913年2月任四川省川西观察使。同年9月任四川民政长,后民政长改称巡按使,他继续任四川巡按使。1915年5月被调到北京,曾遭弹劾被捕,后获释。1920年9月任蒙藏院副总裁。由上述简历可见吴虞拜访他只因此人是四川老乡,且在政界有较大影响而已。
至于在北大的教学,由于在新文化运动中名声大振,吴虞一开始是受到北大学生欢迎的,对此他日记中不乏此类记录:
八时,至北大第六教室上课。听讲百余人,有女生一人,室为之满,无座位,有数人立听。第二时杂文,予为介绍当读之书二十余部,一一为详言之。(《吴虞日记》上册,第645页。)
字里行间吴虞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特别是吴虞竟然能在百余学生中发现有一名女生,可见其观察力之敏锐,也说明在那个时代女生能上北大者确实寥寥无几,无怪乎吴虞要郑重其事地写入日记。
七时半,过北大讲《荀子》,约一百五六十人,教师为满。师自怡言四十一教室,为第一院最大之教室,此外则第三院大礼堂矣,予在北大授課,已满半月,现象如此,尤不可不勉也。(《吴虞日记》上册,第651页。)
第二教室在二层楼,较四十一教室为大,乃胡适之先生讲中国哲学史之教室也。第一院以第二教室为最大,四十一教室次之,予之功课乃兼此二教室矣,此为北大国文系向来所无有者也。(《吴虞日记》上册,第654页。)
在吴虞看来,自己来北大仅仅两个月,教学效果已经可以和胡适相媲美甚至超过了胡适——因为他已经在北大两个最大的教室上课而胡适只在其中一个上课而已。可以说此时的吴虞,内心的成就感和自豪感达到了顶峰。吴虞没有想到的是听课人数之所以多,还是由于他的反封建老英雄的名声而不是执教水平。假以一定时间,一旦学生熟悉其教学套路和多少有些陈旧的教学内容,很快就会引起向来挑剔之北大学生的厌倦。
由于教学效果不佳,授课逐渐受到冷落以及学校欠薪、身体欠佳和娇玉事引起众人非议,吴虞内心逐渐萌生退意,最终决意离开:
七时起,八时至校,上教室人数尚不多。(《吴虞日记》下册,第4页。)
十二时下课。学生谓予引申过多,盖全不知学之竖子耳。(《吴虞日记》下册,第6页。)
以上两则日记写于1922年1月,吴虞大概没有想到,不到一个学期学生对自己的课已经没有了兴趣,不仅听课人数日少,而且居然会对吴虞上课内容和方式提出意见。学生所谓“引申过多”,其实不过是表示不满的一种说法而已。当年陈寅恪一首唐诗可以讲几个星期,肯定会有很多引申之处,但学生没有意见,因为学生知道陈氏确实知识渊博且见解过人,其引申之处都是大有深意,所以乐得听其几乎无限的引申。而吴虞讲课引申过多但缺少个人创见,自然遭到学生质疑。
对此可以从其文章中觅得佐证。吴虞最有名的文章当属那篇与鲁迅的《狂人日记》呼应的《吃人与礼教》。这样一篇使其爆得大名的文章,认真分析一下其实比较肤浅,全文不过是从历史上找了几个古代“食人”的例证,然后对此进行分析,所得结论不过是验证了鲁迅的“礼教吃人”而已。按说鲁迅写的是小说,只要把“礼教吃人”用生动的故事演绎出来,唤起读者对“礼教吃人”的思考和批判,就是小说的最大成功。而吴虞所写为思辨性论文,理应从对鲁迅小说的褒奖引申开来,进一步分析为何中国古代有如此虚伪而残酷的“礼教吃人”现象,以及引导读者在今天如何对其进行批判和破除此种愚昧观念等等。但吴虞在列举几个事例后就以这样的文字结束全文:
我们不是为君主而生的!不是为圣贤而生的!也不是为纲常礼教而生的!什么“文节公”呀、“忠烈公”呀,都是那些吃人的人设的圈套来诓骗我们的!我们如今应该明白了!吃人的就是讲礼教的,讲礼教的就是吃人的呀!
赵清、郑城编:《吴虞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71页。
此段文字及其全文,给人感觉就是对鲁迅小说进行说明举例,不仅思想深度没有超过鲁迅,艺术感染力和引导读者思考方面更是无法与鲁迅小说相比。
其实吴虞对于自己的见识有限和思想浅薄,可能有自知之明。就在他发现学生听课人数日渐减少后,其日记中有了如下文字,似乎是借龚自珍来表述自己的感慨,或者可以认为他就是在为自己上课效果日差而辩护吧:
龚自珍解“月无忘去其所能”曰:
人之所以自忘其能者,有二病:一则见异思迁,新近所见所闻益多,则昔年得力之地,以精力不能兼顾而遗忘之,此贤者之过也。一则暮年颓唐,新亦无所闻见,而旧时所得与精力而俱谢,此愚不肖之不及也。(《吴虞日记》下册,第4页。)
除了听课人数减少外,吴虞在北大所遇到的现实问题就是学校的欠薪,这其实是那个时代几乎所有教师都曾面临的问题,鲁迅在其日记中对此也有很多记录。不过,相比鲁迅的兼职北大,吴虞可是全部经济来源都仰仗学校,每次北大欠薪吴虞都特别紧张,因为他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尽可能支援家人。遭遇欠薪次数多了,吴虞开始萌生辞职回乡念头。且长期客居北京,年龄和身体因素也不时让吴虞萌生退意。且看其日记中有关记录:
北大前月发八十四元,今又月余,尚分文未发。磨骨养肠殊乏趣味,归欤之感愈觉其深矣。(《吴虞日记》下册,第249-250页。)
吴虞一开始并未想彻底离开北大,只是想利用假期回乡探亲兼处理一些杂事。其萌生回家念头见诸日记者,似乎为1923年,且看该年1月1日日记:
明年秋间,或后年三月,当归蜀,此后书籍物件,概可勿买。(《吴虞日记》下册,第76页。)
予拟明年二月返里,而教育现状颇不安,且待至五月再看,若经费无着,则当请假也。(《吴虞日记》下册,第115页。)
课毕,同幼渔谈,予询若予回川,校中欠予之薪,作何办法。幼渔云,路费三几百元,校中自然可筹给,至所欠多数,亦止有领得经费、再行汇川耳。予又询设予依任叔永例,请假休息一年半载,将来如再到校时,然后销假,假中自不支薪,能否。幼渔云,此当然可能,不成问题也。(《吴虞日记》下册,第119页。)
吴虞长期客居异地,思乡之情难免不时袭来,加上不时耳闻目睹同事友人去世,联想到自己身体欠佳,自然加深返乡之念:
今日报:骆继汉突然去世,年四十四岁,遗一子年六岁,颇有积蓄。辛苦经营,有何益哉,可以恍然矣。(《吴虞日记》下册,第162页。)
七时起,头晕极欲呕,莫名其故。因念年逾五十,孤身远客,万一患病不堪设想,暑假决归,所有衣物、书籍暇即逐渐寄回,勿再留恋矣。(《吴虞日记》下册,第243页。)
此外,影响吴虞最终决定离开北大回乡者,还有那个当时闹得纷纷扬扬的“娇玉”事件。吴虞当时孤身一人客居北京,家眷仍在四川,寂寞之时免不了眠花宿柳,结果和一名叫娇玉的妓女打得火热,还给娇玉写了不少诗。本来这在那个时代不算什么,但吴虞竟然将这些艳诗公开发表在报上,自然引起社会上一些人的不满。果然在1924年4月29日就有化名“XY”的人在北京《晨报》发表文章《孔家店里的老伙计》,讽刺吴虞有如此言行,不仅不是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而且该是孔家店里的“老伙計”。至于那些为娇玉作的几十首诗都是“肉麻的歪诗”,“淫秽不堪”。这自然引起吴虞的愤怒,他考虑给予反击。在征求同事如周作人等人意见后,吴虞将八条回复在5月2日的《晨报》上公开发表。此事见于他1924年4月29日的日记:
今日《晨报》,又有一篇,由诗单而攻击《文录》与《朝华词》,语多诬诋轻薄,而实不学无术之狂吠也。因书八条复之,示周作人、马夷初、沈士远,作人、士远言可答复一次,以后即当置之不理,不然终无说清之一日;夷初则以为此等少年,可以不理。予用作人、士远之说,将八条寄孙伏园,并声明不再答复。(《吴虞日记》下册,第178页。)
不过,吴虞也深知“人言可畏”之理,此事既然引起社会对其不利舆论,吴虞遂决定对此事不再声张,即便再与娇玉联系,也是要单独行动:
娇玉处皆一人去最好,不再约人同往。(《吴虞日记》下册,第178页。)
此后无论对于何人,皆勿再言娇玉……。(《吴虞日记》下册,第179页。)
由于当时传言化名写文章责骂吴虞者为钱玄同,吴虞之后的日记中不乏对钱玄同的辱骂贬斥之辞,尽管他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钱玄同所写,而且之前两人关系还算不错。且看他日记中的钱玄同,其形象简直成为一个文坛流氓无赖了:
昨夷乘言,幼渔、公铎、兼士皆与玄同冲突过。公铎骂其卑鄙,陈介石骂其曲学阿世,孟寿椿言其出身微贱,傅斯年言其音韵学最使人头痛,潘立山言其前谄事黄侃,后痛诋黄侃,又谄事陈独秀、胡适之。玄同常到蔡孑民处,当时人讥之曰:又到蔡先生处去阿一下,其人格尚可言哉!(《吴虞日记》下册,第180页。)
显而易见,这些对钱玄同的评价不可能都正确,但吴虞却全当作事实。吴虞大概认为既然很多同事对钱玄同有负面评价,此人又写文章诋毁自己,自己当然可以予以还击:
十时至十二时,在北大上课,向学生陈述事实,约一点半钟,并痛骂钱玄同,不欲示弱也。(《吴虞日记》下册,第180页。)
按说吴虞不该利用上课时间对学生讲述此类事情,但他竟然用长达一个半小时时间为自己辩护并诋毁辱骂钱玄同,其心理之变态和阴暗由此可见一斑。从另一方面说,吴虞对于钱玄同这样新文化运动中的同道者,为了一己名声不惜大肆辱骂诋毁,也就等于断绝了他继续与北大新文化运动提倡者圈子继续交往的可能——尽管胡适、蔡元培等人不会因此事怪罪于他。但既然连陈独秀也因此类事不得不离开北大,则吴虞在北大的命运也就只有离开。果然,据其日记,1925年4月30日北大教职工开会商议对付章士钊合并八所学校事,吴虞竟然在事后才知晓,这应该看作是北大不会再续聘他的一个信号。之后吴虞日记中出现了北大聘几位四川人为教授的文字,是否吴虞已经预感到不会被续聘了呢:
张真如来,言北大又聘李又椿、杨季璠、曹四勿任教授,皆川人。(《吴虞日记》下册,第270页。)
吴虞无论怎样自负,对于自己在北大的命运还是有所预感,他在1925年初实际上已经决定返回四川,而且不是暂时请假,是彻底离开北大。只是由于当年年初四川一直战乱不止,吴虞归家才一再被拖延,直到七月才得以动身。对此吴虞也特别感慨,似乎连老天爷没有给他以特别的眷顾:
自初二至今,雨竟不止,予生平行事,每多坎坷,极少顺遂。今年回川,则战事不解,又值天旱米荒;方定行期,而雨水连绵不已,必使人不快,不知何故也。(《吴虞日记》下册,第273页。)
决定动身回川的吴虞陋习不改,在离京前三天还要再去一次风月场所,以给洋二元的价格选得一年仅十五女子。后路经昔日常常留恋之处,看到旧时相识“花忆情牌已下”,而自己马上就要告老返乡,多少还是有些感慨吧:
经春艳院,花忆情牌已下,养子之说不诬,人海沧桑,曷胜感慨。(《吴虞日记》下册,第275页。)
自吴虞1925年8月6日离京,历经月余至9月12日他才回到成都家中,然后直到当年10月25日,吴虞日记中没有一次出现过“北大”或北大同事名字,即便是在10月25日再次提到“北大”,也无非是因为友人来信告知北大已经发过两次薪水,所以吴虞才写信给朋友嘱托代问北大欠薪事。看来,数年的北大执教生涯吴虞似乎不愿再提甚至不愿回忆,这一阶段吴虞的日记相比之前字数少得可怜。吴虞似乎确实对执教厌倦了,或者该说北大数年确实伤透了吴虞的心?之后即便郁达夫两次写信邀请赴武汉大学任教,吴虞还是拒绝,这其中的复杂内心从其这一时期日记中已经很难寻觅。也许最终使得吴虞拒绝再次出山的理由,仅仅是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罢。
吴虞仅仅比鲁迅大九岁,两人都曾留学日本,“五四”之前都有过长期的思想苦闷时期,都是在新文化运动中因他人的推动而参与其中,也都在新文化运动退潮后感到彷徨。但前者最终回到四川也就等于再次回归之前的生活,而鲁迅在短暂的彷徨后却终能清醒,坚定走向新的道路,这其中有很多值得反思之处。不过从日常生活交往方面看,鲁迅比吴虞幸运的是在遭到《新青年》同人分裂、兄弟反目等重大人生挫折时,许广平及时走到他身边,爱情最终拯救了鲁迅。尽管导致二人不同命运者还有其他原因——例如他们的人生观与世界观方面的差异,但不同的日常生活与日常交往状况,可能成为他们走向不同道路的重要因素。至于这些日常琐事的发生出自偶然还是必然,恐怕很难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