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一场梦方醒

椿桃

〔摘 要〕《惊·鸿》的成功之处不仅在于其讨论热度，更在于其艺术高度。《惊·鸿》让许多并不熟悉戏曲的年轻观众，也感受到了戏曲之美。

〔关键词〕《惊·鸿》；传统戏曲；创新

每年的跨年晚会都是各家卫视摩拳擦掌、大展身手和暗暗较劲的时候，大量的人力、物力被投入其中，只为收视率的争夺。随着互联网时代的来临和融媒体的发展，视频网站开始兴起，并作为新兴媒介积极与卫视寻求合作，共同举办跨年晚会。2019年，在优酷、爱奇艺、腾讯、芒果TV等视频网站抢滩卫视跨年晚会的时候，哔哩哔哩（bilibili）宣布要自办一场主题为“2019最后的夜”的跨年晚会。作为第一家主动筹办新年晚会的视频网站，B站的跨年晚会可谓口碑、流量双丰收，其在评分一向“严苛”的豆瓣都收获了9.1的高分。

2020年12月31日，哔哩哔哩与央视频联合举办“2020最美的夜”bilibili晚会，即B站自办的第二场跨年晚会。bilibili晚会作为互联网视频行业第一个跨年晚会品牌，将影视、动漫、游戏多元IP融合，对不同世代和圈层的文化进行了创造性的改编，不仅彰显了B站的平台特性，也推动了B站品牌持续出圈和升级。①

“2020最美的夜”bilibili晚会中的节目《惊·鸿》就极具原创性和文化融合的特点。《惊·鸿》的刷屏弹幕关键词有：全场最佳、太美了、再来一遍，纵然直播已经结束，其在单个节目的回顾视频里点击率也颇高。《惊·鸿》的成功之处不仅在于其讨论热度，更在于其艺术高度。《惊·鸿》让许多并不熟悉戏曲的年轻观众，也感受到了戏曲之美。一梦一醒间，不知不觉中，已然沦陷，方为惊鸿。

《惊·鸿》以舞者裘继戎的睁眼开始，以舞者裘继戎的闭眼结束，整个节目就是舞者裘继戎关于传统戏曲的一场梦境。

梦的伊始，流动的星河向裘继戎指明了方向。入梦处，裘继戎的身形与京剧经典剧目《铡美案》中的净角花脸——包公的身影相叠，这是裘继戎对自己的祖父——京剧净角表演艺术家、裘派艺术创始人——裘盛戎的致敬，也可以理解为是祖父牵引着裘继戎进入了戏曲的幻梦世界。

大幕拉开，游园入梦。抬眼一瞥间，历史长河里的万千气象，伴随着声声戏曲，在冉冉雾意中层层叠叠扑面而来。舞者踏着石道进入了仿园林式的舞台场景中，昆曲的经典剧目《牡丹亭》（朱冰贞饰杜丽娘，吴思饰春香）开始上演。昆曲，原名“昆山腔”（简称“昆腔”），现又被称为“昆剧”， 是被誉为“百戏之祖”的南戏系统下的曲种之一，被称为百花园中的一朵“兰花”。《牡丹亭》是明代剧作家汤显祖的代表作，描写了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爱情故事，体现了青年男女对自由爱情生活的追求。由明至今，《牡丹亭》几乎成为昆曲之代名词。杜丽娘嘤嘤切切地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舞者也着配扇，与春香配合着在丽娘身旁游轉，浑然融成一体。

《惊·鸿》对梦境的设置和表达，在接下来的秦腔《断桥》（王凡饰白素贞，张蕾饰小青，潘小亮饰许仙）中表现得最为深刻。舞者的灯光与戏曲表演者明显区别开来，在明暗对比上暗喻着梦境与现实的差异。《断桥》开场先由小青轻亮的呵斥“许仙哪里走”发起，舞者和小青同步舞剑，在明暗交错中相互融会。之后白素贞的苦音腔最能代表秦腔特色，表达了凄哀的强烈感情。

紧接着是评剧《天女散花》，这段给我的印象尤为深刻，因为“天女”珠圆玉润的嗓音将唱段演绎得如此之美、如此之妙，让人不禁泪意潸然。漫天花雨下，云袖翻动，舞者回旋，偶然间回眸与歌者对视，确似“此处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三位天女的扮演者分别是王婧、王维、陈思宇，在“天女”唯美的唱腔声中，能感受到三千界的浮华众生相，华美又令人感怀。

在花舞翩跹中，舞者寻摸出一盏灯，由此进入了以“灯”为元素的川剧《皮金滚灯》（唐智饰皮金，刘金华饰皮杜氏）。该剧是川剧小丑剧中的经典之作，也是川剧中久负盛名的独门绝活，其诙谐幽默的语言表达，不拘一格的表演风格令人影响深刻。川剧《皮金滚灯》讲的是书生皮金迷恋赌博，其妻怒其不争，训练出“滚灯”这一技巧，把点燃的油灯顶在头上，做各样的动作，而不能让灯掉下来。剧情本身就充满了市井生活的气息，所以在这个环节的互动中，裘继戎将现代舞（Popping）的元素融入了川剧，与之进行配合，竟意外地达到了协调与统一。在欢快愉悦的氛围中，结束了川剧的表演，裘继戎也吹灭了从《天女散花》中带来，由皮金来滚的那盏灯。

幡旗舞动，人灯灭，鬼灯起，上演了河北梆子《钟馗嫁妹》（郝士超饰钟馗，齐增超饰驴夫鬼，安栓成饰大鬼，卢海蒙饰灯鬼，曹江浩饰挑鬼，张子宣饰伞鬼）的经典唱段。在钟馗高亢激越的声调演绎下，就“摆列着破伞孤灯”此一句，便骤起一股慷慨、悲肃之情。到此，节目的剧情也从初始如梦的惊艳、沉浸到了渐悟。在镜头语言的表达下，观众看到了舞者裘继戎的如梦初醒。此处的运镜极为巧妙，通过舞者与钟馗和五鬼的互相凝望，塑造了一种“戏中戏”的紧张与神秘，也为最后京剧《铡美案》的登场笼上了一层梦醒时分的凄凉。

京剧《铡美案》的包公由李扬饰演，唱腔配音源自于1964年京剧电影《秦香莲》中裘盛戎先生的经典唱段《铡美案》。这是裘继戎与其祖父裘盛戎在舞台上的“重逢”，也是裘继戎传承戏曲决心的宣告。和朋友在跨年夜的晚上第一次看《惊·鸿》时，我们被这个节目惊得合不拢嘴，痴痴地就凝完了整场梦。在《铡美案》时，朋友还奇怪道为何交响乐的背景盖过了戏曲的声音。在了解了《惊·鸿》的立意后，我后知后觉到，这或许是导演刻意为之。梦醒之际，梦里的戏曲声也越来越淡、越来越远，似乎是为日渐式微的传统戏曲文化添上了一抹悲怆的注脚。

节目的尾声，舞者与所有的戏曲表演者在舞台前进行了短暂的相聚。昆曲《牡丹亭》、秦腔《断桥》、评剧《天女散花》、川剧《滚灯》、河北梆子《钟馗嫁妹》、京剧《铡美案》的唱段此起彼伏，匿于舞台。这是众多先贤与经典与裘继戎在梦中的相会，在万般华彩之后，又渐渐隐入流光之外、舞台之后。当光束落在包公和裘继戎两人身上，象征裘盛戎的净角与裘继戎相对无言、伸手欲握，似有千言万语要互诉。象征裘盛戎的净角仿佛要叮咛和嘱托着裘继戎什么，但最终未着一语，拂袖而去，或许一切尽在无言中。

节目的最后，舞者裘继戎闭眼、梦醒。闭眸前裘继戎所淬炼的情绪像是春寒一场大梦归，惊鸿一瞥人初醒。那一刻，我联想到扎西拉姆·多多的《耶输陀罗》：

你的忧伤眼看就要

越过眉头

淹没

我的双肩

我的哀愁

却无法让你看见

相信我是爱你的

如果有从前

如果有永远

我的爱从最古老的从前固执到

最浩缈的永远

现在

为了这旷世的爱恋

我必须跃上马

趁着月色离开

从你的梦境离开

请你

也从你的梦境离开吧

我的爱

其实在这个梦之外

在生死之外

“不哭了吧

天亮时我将拈花

你会微笑吗？”

艺术是流动的，美也是流动的。所以能在裘继戎的身姿中感受生命的流动，能在经典唱段的表演中感受历史的流淌。而艺术也是共通的，所以能从《惊·鸿》里感受到与扎西拉姆·多多这首诗歌一样深厚的情意与跳脱尘世的清扬。

《惊·鸿》的节目首尾是相呼应的，背景音乐都选自京剧《铡美案》，由此入梦，由此出梦。之所以选择《铡美案》，与串联起整个《惊·鸿》节目的主角裘继戎的个人经历紧密相关。

裘继戎1985年出生，原名裘子千，祖父是京剧裘派创始人裘盛戎，父亲裘少戎曾是北京京剧院花脸演员。裘继戎从9岁起便跟从其父裘少戎学戏，开始学了很多花脸的唱段。10岁时，裘少戎便把“裘子千”改名为“裘继戎”。

京剧界有“十净九裘”的说法，指的是在当今的京剧舞台上，但凡铜锤花脸大都宗法裘盛戎先生。由此可见裘盛戎先生的艺术影响之大、传播之广。汪曾祺在《裘盛戎两三事》一文中还曾提过“无净不裘”的说法，也是形容裘派花脸艺术在梨园影响之广泛。作为京剧“裘派”嫡系第四代继承人，压在裘继戎身上的除却盛名，还有责任与牺牲。

裘继戎本人颇有争议，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一直在新旧之间游走、博弈。裘继戎醉心舞蹈，他和张艺谋一起玩激光，和杨丽萍、叶锦添、郎朗、莫文蔚、开心麻花跨界合作京剧、现代舞、流行音乐甚至是小品，因此被人说是梨园里的“逆子”②。我却认为他是创新先锋。传统和现代艺术，融合在裘继戎的表演中，如并蒂花一般缠绕、相生。裘继戎身上有着一股“破坏力”，他将多种艺术形式解构再重新拼接，为其注入不一样的生命力，像是在向原本不熟悉的双方进行展示：其实，你们还是很有共通点的。而这样的节目呈现，也为裘继戎的跨界带来了新的意义。③正如裘继戎自己所说：“年轻人可能根本没听过京剧，但是通过我的表演，能够体会到一些京剧的魅力。”

我认为，正是叛逆和复杂成就了裘继戎，让他的作品融进了难言的情感，有了温度也有了厚度，有了传统经典也有了创新继承，而这或许也是当下时代发扬传统艺术所最需要的方式。在和张艺谋合作《对话·寓言2047》时，裘继戎在念白的时候常常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会想到张国荣，想到虞姬项羽，想到我们这代京剧演员和当今社会的关系。你肩负着传承人这样一个责任，却遇到京剧冷清这样一个时代。”传统戏曲的日渐式微是这个时代最大的遗憾与悲哀，所以要尽可能地去避免传统戏曲的没落。固然，传统戏曲的传承需要继承人对戏曲的完整继承，过于流行化的革新戏曲或许会让部分观众担忧传统戏曲的传播会失了真、丢了本，这也是在革新中有序把握的重点。对传统文化和戏曲的革新是要建立在传播传统文化的目的和基础中，要在保持传统戏曲完整性的基础上进行创新。而《惊·鸿》最有意义的地方在于其将传统艺术玩出了新意，向年轻人传播了传统戏曲文化是厚重且有趣的，让大家眼里的高山流水也能下里巴人。《惊·鸿》让我们看到了戏曲的无限可能，传统戏曲亦能成为潮流文化来传播，整个舞台的舞美、灯光、节目剧情、演员动作等的设计和编排，让传统焕发了新意。在完成《惊·鸿》的表演后，裘继戎在他的微博这样写到：“一直有个心愿就是用自己的艺术表现方式在当下的舞台上和我的祖父裘盛戎先生对一次话，这次在B站的跨年晚会终于实现了这个心愿。感谢导演组的所有人以及总导演宫鹏先生、音乐人李勋先生、服装设计阿多、舞美设计徐上，和我一起创作的乌鸦，还有同在舞台上表演的青年戏曲演员们，大家都力求完美地去创作这个作品。这次的经历使人难以忘怀，我想除了感恩没有任何一句话可以形容内心的感受。在这个时代把我们中华民族的DNA和优秀传统文化和西方艺术结合不是那样的简单，而且并非一朝一夕，我们需要真正的文化自信。在未来我将会不忘初心地一直走下去，一直坚信（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将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文化与其他艺术相结合，并且永远地传承下去，这是肩负着传承人责任的裘继戎的初心，也是我们的初心。即便《惊·鸿》一场梦方醒，但中华民族如梦似幻的传统艺术会在艺术家们不懈的努力下永远流传、恒久经典。不论是“梨园逆子”还是创新前锋，裘继戎都在通过自己的努力和方式来传承传统的艺术，这种精神难能可贵。坚守，还是革新，这是两个可以并驾齐驱、共同前进的命题。当下传统戏曲的发展，既要本着初心、坚守本色，更要革新前进、突破重围，这样，才能让这美好的幻梦不再只是昙花一现，而是进入现实，成为现实。

（本文图片由作者截自“2020最美的夜”bilibili晚会）

参考文献

①陈梦竹：《B站跨年晚会直播人气峰值2.5亿，社区欣欣向荣，出圈效果显著》，《方正证券研究所》，2021年1月2日。

②王霜霜：《“梨园逆子”裘继戎》，《VISTA看天下》，2018年7月2日。

③中北新闻网：《敢为人先，看裘继戎惊鸿一梦带你入“戏”》，2021年1月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