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在世间

王鉴伟

（一）

初秋的京城，天气清朗宜人，与老友把酒欢聚，无意中聊起“金刚经”，略说大意，诸君皆深有体会。一年行将过去，于今回望，世事动荡，直如梦幻泡影。

庚子除夕前一日，余往老挝行游，时值冠状病毒爆发，湖北封城。在琅勃拉邦盘桓了几天，继续南下，经首都万象，飞抵星洲。

彼时，海外尚太平无事，于是探访好友，与同道交流。前次所作文章“星洲纪事”刊发后，影响甚广，另有“一带一路国际书法展”相关报道，报纸一并带给大家。

疫情愈发严重，众人深表关切，劝我多住些时日，遂决定留下，待形势缓和再作归计。

赤道附近常年闷热，男子都精剪短发，梳得整整齐齐，而我一头长发，不合时宜，赶紧去小店修理。

初几日，静心完成拖欠已久的文章，发给杂志，又拟定了写作计划。每天上午十点多，照例到公园散步，园中大树蔽天，湖塘边有人垂钓，钓到鱼后秤重记录，又放回塘里。几只水獭爬到岸上活动，引来游人拍照留影。有女子在草坪上打坐，几位记者正在摄制节目……几乎每次都会遇见一位中年男子，身穿短裤背心，骑着脚踏车遛狗，晃晃悠悠。另有花甲武师，虎背熊腰，有时授徒，有时独自耍弄大刀。

出公园，马路对面一座教堂，旁边“小贩中心”新近翻新，整排的美食铺，午餐点一份椰浆饭或鱼圆面，配上窝打、沙嗲，滋味绝佳，价格却是不贵，新加坡“小贩文化”获评“世界遗产”，名至实归。

每天除了咖啡，便是饮茶，超市买的茶包寡淡得很，行李中几盒老挝茶叶，准备带回中国送礼，先拆开泡上几杯。

病毒持续扩散，新闻铺天盖地，感染与死亡人数不断攀升，触目惊心。《书法报》诸友身处疫情中心，闭居家中，仍乐观豁达，积极宣传抗疫，令人感佩。此时，各地书画界亦行动起来，遥相呼应，振奋不已。

新加坡已出现感染病例，与“兰亭画会”会长刘君叙旧，约在“南洋艺术学院”，入口处有人测量体温。在咖啡馆坐定，天气热得厉害，先喝薏米水消暑。刘君主攻油画，曾留学英伦，造诣匪浅，如今专注水墨创作，两人互示绘画近作，交流心得。其生于马来西亚，提起先辈为争取使用华语的权利，付出巨大代价，百感交集。

O女士在学院负责行政事务，也来会面，略述学院近况，并赠“建校八十周年”纪念册，我亦奉上文集。O女士说学院缺少华文书刊，读完正可交图书馆留存。谈到中新两国艺术家互访计划，皆表赞同，唯盼疫情早日平息。

（二）

闲居生活，甚是平静。德国艺术家苏珊娜发来邮件慰问，告知正在星洲，请她不必担心。上次在琅勃拉邦偶遇美籍医生艾兰，同游半日，算是有缘。周末他飞到新加坡旅游，戴着口罩在景点拍了几张照，发给我打声招呼，匆匆赶回。

那日午后，心念所动，起身往光明山“普觉禅寺”，想取一本《金刚经》，年轻时虽曾阅过，已经淡忘。记得当年访天津美院，众人同去逛古玩市场，老林在旧书摊觅得《金刚经.坛经》，踌躇满志，我随口说十年前即已读过，其向来自负，觉得面上无光，竟弃书而去，现在回想自己言语唐突，实不应该。

坐了几站地铁，出站依导航步行数里，抵“普觉禅寺”。寺在丘上，规模宏伟，称东南亚第一禅林，昔日大德圆瑛法师亦曾于此弘法。拾阶而上，大悲殿前搭着巨型凉棚，四周寂静无人。沿回廊往里去，殿宇皆雕龙画凤，富丽堂皇，浓郁的中华之风。寺内正新建禅堂，即将竣工，外观现代，具有禅意。

走到“流通处”，推门而入，屋内冷气强劲。靠墙书架上多半是英文书籍，随手翻阅英文版《心经》，直白明了，出乎意料。遍寻《金刚经》不可得，向管理员打听，她连连摇头，说如此专业的经书要问方丈取。本寺方丈常率众到中国访问，早有所闻，然事先未约，亦无要事，不便打扰。于是打道回府，上网搜到经文，下载保存。

晨起，吃过早餐，打开《金刚经》。此经六种译本，以后秦鸠摩罗什所译最为著名，各家注疏多达百种以上，语义玄奥，别有深意。逐字逐句研习，读到末尾“不取于相，如如不动”，击节赞叹。全篇读完，在纸上画“正”计数，此法早岁苦练碑帖所用，“正”字五笔，通临一遍即画一笔，二十个“正”恰好百通。

病毒蔓延多国，本地感染人数不断上升，惟追踪严密，尚在掌控之中。政府分发抗疫用品，每人可领取口罩两只，自然不够，商店里口罩很快脱销。弟子M在印尼巴厘岛度假，发现有货赶紧买回，送我一盒。

与“狮城书法篆刻会”秘书长美娟通话，请她与夫君林先生共进午餐。美娟比我年长一轮，待人热忱，得知我仍在新加坡，很是高兴，说正好有光盘给我。约定时间，出门前取了十只口罩带去，作为礼物。

依旧是“莆田”餐厅，菜蔬清淡可口。美娟递来光盘，是我去年“狮城墨韵展”的讲座录影，当时讲“文房鉴赏与碑帖技要”，听者众多，《联合早报》亦曾报道。惟时间所限，只讲到一半，约定下回继续。

（三）

一觉醒来，公众场所开始实行管制，室内外座椅皆贴着醒目标记，须隔开而坐，人数限定。邻国为控制疫情，收紧物资、封锁边境，市面出现抢购之风，超市里挤满了人，货架几乎被扫空。随即部长发表电视讲话，稳定民心，方才平息。

《金刚经》仍每日研习，读过百遍，始有所悟。往日读禅门公案，虽觉有趣，然不通禅机，如今方知其义。走去公园，路旁一丛鲜花盛开，绚烂不可名状，与心念相应，顿时豁然开朗。万物皆因缘和合而生，乃一合相，无有恒常。

J君自幼习书，各体皆擅，闲时作了一幅草书，我看写得不错，只是缺了闲章，便替他带去书家Y女士处借用。年前邀Y到中国参加“国际书法展”，开幕式后她独自去扬州高旻寺体验禅修，如今早已返回。

Y年轻时皈依佛门，于南传佛教之正念亦曾实修，其向我略述扬州禅七经过，因天气寒冷，患上感冒，提前退出，不免遗憾。我忆起当年不丹虎穴寺打坐情形，初时妄念纷起，终入虚空，Y深为欣羡，称是难得之境。临别时，她取《金刚经口诀》相赠，乃禅宗六祖惠能注疏，连声道谢。

疫情迅速扩散全球，本地形势异常严峻。而中国却已得到控制，生活逐渐恢复正常。见几位滞留海外的同道陆续回国，我离乡已久，亦生归意。于是定下机票，置备食品，回去将有两周隔离。

近来对于酒的兴味减淡，好久未饮。刘君发来信息，说读过文集方知我亦善饮，往后见面应喝酒才是，喝什么咖啡，我说将回中国，来日一定畅饮。

行前去向标叔辞行，两人坐在楼下相谈，此刻，心中了然，不起一念，如入禅定。向晚，磨墨展纸，抄“心经”一部，饮尽余下的一瓶红酒，圆满至极。

（四）

下午两点光景，打车至樟宜机场，冷冷清清，唯有三号航站楼开放，全无昔日繁忙景象。排队值机，机场人员态度和善，一一测量体温。过得海关，时候尚早，随意闲看，商铺大多关闭。转角处服饰店依旧营业，店员正在发呆，见到我微笑致意，移步入内，挑了件短袖上衣。临近起飞，喝了大半瓶水，把口罩戴得严严实实，登上飞机。

机舱内几近满座，我却邻座空空。飞机直上云霄，不久，空姐分发餐盒，众人进食，我原封不动，放在一旁。几个小时一晃而过，飞机着陆，取冲锋衣穿上。此时广播提示，留在原位，等候检疫。

大约十多分钟，上来几名检疫员，身穿防护服，头戴面罩，全副武装，气氛陡然紧张。测量体温、核对信息，分批引导下机。

航站楼面目全非，分隔成不同区域，一关一关审核通行。出口处重兵把守，集合点名，每人发一套防护服，如此这般，耗时三个多小时，列队坐上防疫车，往转运中心。

到转运中心已过子夜，外面下着细雨，略有寒意。放眼望去，大厅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如战地大本营。这一路口罩未摘，滴水未进，喉咙几乎冒出烟来，实在干渴难忍，跑到通风处喝一口水，赶紧又将口罩戴上。等了许久，转运车到来，工作人员拿着名册逐一与归属地确认，个中曲折无法言尽。

翌日清晨六点，方入酒店隔離，身心俱疲。休整数日，元气始渐恢复。余下时日，囿于一室，照常写作、研经，如闭关修行。

耳旁传来几声鸟鸣，开窗望去，小河蜿蜒，屋舍依依，行人、车辆皆井然有序，隐约闻到草木的气息。不知不觉，春天已经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