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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学思潮的长河中

2021-09-10段崇轩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1年3期
关键词:现实主义

摘要:当下的小说尤其是最活跃的短篇小说,在看似纷杂无序的态势下,其实有着文学思潮和创作方法的强力支配与制约。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等思潮和方法,仍然在发挥着重要作用;现代现实主义思潮和方法在潜滋暗长,并越来越成为一种潜在的、趋向性的思潮和方法。在各种文学“主义”构成的文学长河中,又存在着诸多不平衡、不合理的问题与现象。从2020年的短篇小说创作中,我们既能看到当下文学思潮和创作方法发展的演变和态势,又能看到短篇小说乃至整个小说创作存在的危机与问题。

关键词:文学思潮与创作方法;现实主义;现代现实主义

文学思潮、创作方法,在既往的文学历史中,是举足轻重、常谈常新的文学“话题”。但近一二十年来,除了现实主义在不断强调外,其他文学“主义”,如浪漫主义、现代主义、自然主义、古典主义等,都很少去谈了。但不言说并不等于不存在。文学思潮作为文学的规范系统和整体走向,创作方法作为其中的创作原则,它们都支配和规范着文学的发展方向和创作样态。文学思潮包含着创作方法,而创作方法又体现着文学思潮,它们既有模糊的区别,又有紧密的重叠。在文学历史的长河中,文学思潮與创作方法,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操纵、改变着文学的沉浮兴衰。短篇小说是一种最敏感、最活跃的文学文体。思潮与方法的变动,在它身上体现得尤为强烈、明显,而短篇小说创作状态的异动,又影响和促进着文学的调整和运演。从文学思潮和创作方法的角度,观察2020年短篇小说创作,我们可以窥见这一文体的探索和成就,也可窥见小说以至整个文学的某种局限与问题。

现实主义的坚持和局限

当代文学始终是以现实主义为主潮,以其他文学“主义”为支流的。尽管各个时期的状况不尽相同,但这个格局没有改变。意识形态的持久倡导,作家们的自觉追求,使中国文学的现实性、本土化,不断得到巩固和强化,涌现了数不胜数的优秀作品。但现在这种状态已然有所改变,即出现了文学生态的某种不平衡,现实主义显出衰弱迹象,其他文学“主义”也未得到应有的发展。2020年短篇小说,现实主义作品在数量上依然占据优势,其中有新变,但也有隐忧。

短篇小说最突出的强项,是它能够敏锐地、及时地表现当下社会的某种变动、变革以及现象,并艺术地表现出来,引发社会和民众的共鸣。2020年中国最重要的两件大事,一是全民抗疫,二是扶贫攻坚。这两件大事,在诗歌、散文、报告文学文体中,反映最为充分。短篇小说也有,但不多。梁晓声的《可可、木木和老八》是一篇力作,小说在全国抗疫的宏大背景下,描述了北京一个普通家庭,爷孙俩的一段“非常”生活。那个叫可可的五年级小女生,因爸爸妈妈是医生开赴武汉抗疫,她与爷爷相依为命。作为十几岁的独生女,开始显得颇有点“自我中心”,但在爷爷做义工,爷孙俩决定捐口罩,女同学外婆因感染新冠肺炎去世的一系列事件中,可可逐渐认识了更广大的世界和更多样的人们,强烈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孩子了”,已然“早熟”了。前所未有的疫情,震撼了世界和人类,也波及一个孩子的生活、精神和成长。小说角度新颖、构思严谨。南翔的《果蝠》是一篇精品,小说同样是在全国抗疫的开阔背景下,书写了大学教师刘传鑫与小静,前往粤西玉笋山的一处果园,与果园主人缪嘉欣,围绕扑灭天坑溶洞中的十万只蝙蝠,所展开的故事情节。这个果园的水果之所以特别香甜可口,就是因为有大量的蝙蝠采花传粉,但疫情的肆虐让人们怀疑蝙蝠是病毒源头,从上而下勒令扑灭。小说意在反思,人类与自然特别是与动物如鸟类的关系,人打破了与自然万物的和谐关系,导致了疫情的暴发,疫情的蔓延又促使人类更盲目地扰动自然,结果只能走向自然对人类更严厉的报复。作品结尾描写数万只果蝠在静夜的果园最后一次采花传粉,然后悄然消失,不知所踪。这是浓重的浪漫主义一笔,令人深思。扶贫攻坚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重要战略,在近年的短篇小说中时有所见。刘鹏艳的《猪幸福》就是一篇优秀之作。小说写大山深处的石佛村,在县扶贫书记和扶贫企业家的努力下,实施了养黑毛猪的项目,但一些村民贪图小利,违背合同,要把即将出栏的生猪卖给不法猪贩子。在厚道农民和扶贫书记的劝说下,村民们知错改错,把黑毛猪卖给了扶贫企业。作品紧贴现实,刻画人物,情节生动有趣,语言灵动风趣,颇有喜剧色彩。需要指出的是,面对当下的重要事件、热点问题,短篇小说已弱化了特有的敏锐性、深切性,不仅作品数量不多,质量也不高,力作精品更是少而又少。这与作家们缺乏深广的社会生活体验,没有丰富的思想理论素养,有着密切关系。

深刻揭示社会问题与矛盾、人生命运与内心世界,并起到改良社会与人生的目的,是现实主义短篇小说的优秀传统。2020年的短篇小说,在这方面涌现了许多佳作。在揭示社会现实上,晓苏的《泰斗》,描写了商界与学界的勾连,形成的学术生态的乱象。刻画了一个清高耿直、不畏权贵、学术为上,但有性格“软肋”的历史学泰斗章涵的形象。还有附庸风雅的企业家、蝇营狗苟的大学官员与假学者等人物。小说蕴含着讽刺意味。尤凤伟的《晚霞》,展现了一些农村的贫困,青年人前途的迷茫,子女上大学遇到的种种困难。作品中的姓庄人家,所以要把学习优秀的养子,送还原来的亲生人家,就是因为庄家难以解决儿子上大学后引来的一系列严峻问题。作品的结尾是光明的,但面临的困难确实是难以克服的。杨少衡是写官场的高手,《漏网记》写县委副书记“我”给县委马维书记送“大砖”(人民币),在整个过程中的心理活动,撩开的是官场的人际关系和政治生态的一角。

在揭示人生命运和精神情感上,马金莲的《听众》,是一篇深切、厚重之作。小说讲述硕士研究生苏序老师,离异后找对象的辛酸经历。她温婉、聪慧、坚韧,但历经公务员、企业家、小白脸、研究生、教师等各种相亲对象,均未成功。最后决定下嫁人称“精神病”的中年同事冯老师。人与人之间已没有了真诚、爱情、理解,更多的是贪色、功利、算计。这种扭曲的婚爱,导致了大量高知“剩女”的出现,已成为一个尖锐的社会问题。作者把描写、叙述、心理刻画,以及叙述者的分析、评论、抒情等融为一体,形成一种朴素、深切、细腻、温厚的叙事格调和语言。秦岭的《第二十九个半》,是一篇新颖、深邃之作,小说用第一人称视角,书写地震灾难后,两个男人段坤、甄松,与一个女人丽丽的悲伤故事。一个男人想救出自己的妻子,想不到救出的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妻子,女人不再接受未去寻找她的丈夫,悲痛中要自杀,而最后嫁给了拯救她的这个男人。巨大的地震灾难造成的不仅是人的肉体的毁灭、损伤,更是精神情感的崩溃、扭曲,人类不仅要反思自己的行为,更要救赎自己的灵魂。此外,唐颖的《鹭鸶小姐》,写一位“小资”女性,出国、回国,结婚、离婚的坎坷经历,揭示了人的命运在社会变迁中的无从把握;叶兆言的《走向冬天》,写“我”当年的一个学生,成为公务员后贪权贪色,最终导致的人生悲剧,表现的是权力对人的腐蚀和膨胀。这些作品都是有思想和艺术特色的短篇小说。

底层生活和底层人物,本是文学取材的一种。但中国特殊的国情和文学传统,使它成为一种文学潮流,被称为底层叙事。在2020年的短篇小说中,依然有很多底层叙事的优秀作品。畀愚的《春暖花开》,写两位城市里的农民工,边德丰和庞雪梅,他们破碎的爱情婚姻,他们沉重的家庭负担,他们组成“临时夫妻”的相濡以沫,他们始终恪守着的勤劳、善良、仁爱的道德品格,读来令人动容。艾伟的《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写的则是灰暗刻板的监狱生活和一位沉默、坚毅的女犯人余佩华的故事,从剧作家根据真人真事创作的话剧中,我们看到了底层人物人性中的真与假、美与丑、善与恶这两种力量的共存与冲突。读来不仅让人动容,更让人震撼。还有周如钢的《孤岛》,凡一平的《赏金》等。这些作品都显示了底层叙事在当下文学中所达到的思想艺术高度。

现实主义文学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已经形成了一套独有的文学规律与表现方法。恩格斯的那段名言:“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1]依然是现实主义的经典论述,在今天并不过时。这段论述的核心要素是:細节、环境、人物、典型化。较年长的几代作家,如“40后”“50后”“60后”中的部分作家,仍旧坚守着这一创作规则,写出了高质量的作品。如蒋子龙的《桃花水》,写一位工艺美大的老教授祝冰,与同行在陕西黄土高原下乡采风,邂逅乡村“俏女子”孙秀禾,他给她照相、塑像,渐渐熟悉、了解,走近了这位少妇,深感这是一位“既年轻漂亮,又有历史感、有深挚沉静的母亲风韵”的“女神”形象,二人由艺术为媒,走向爱情。教授雕塑的“大地之母”雕像获得巨大成功,被摆放在新建的北方博物馆大厅。这是一篇精雕细刻的写实小说,但洋溢着浓烈的浪漫主义精神。美术教授的潇洒、风雅、独立性格,少妇的俊俏、质朴、高洁的个性,都写得鲜活、传神。小说表现了那种自然、纯净的美在乡村世界的残存,精英知识分子在底层社会的寻觅、发现。这油然让人想到张贤亮1980年代创作的《绿化树》等一系列小说,蒋子龙承袭的依然是“五四”时代的启蒙思想。裘山山的《江边》,讲述的是“我”——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孩子,转学小城镇读书,遇到船工儿子刘大船的有趣故事。年代是“文革”时期,环境是又穷又旧的江边小城。这位船工的儿子是个穷脏、邋遢、粗野、不好学习的差等生。“我”从内心瞧不起他、厌恶他。但他勤劳、诚实、守信,特别是在同学落水他勇敢救助时,表现了一种无私、机智的精神品格。使“我”突然认识了他,并敬佩他。小说高潮是,刘大船的救人事迹,在那个时代被无限拔高,捧为英雄,上台“讲用”,而刘大船说不好那些漂亮话,应付不了那种隆重场面,丢下一句口头禅“烦㞗得很”,落荒而逃。小说把那个时代的真实、荒诞,那个时代小学生的性格、内心,写得历历在目。如葛水平的《黄河春涨》,写战争年代黄河岸边的潼关城,发生的一起国军士兵与落魄文人引起的杀人案件,写信人韩瓜葛、邮政局局长韩志良、兵油子郭海旺等,均写得真实而有力,故事波澜跌宕,颇有戏剧性。但是,现实主义经典小说的写法,在今天大有淡化之势。有些作家特别是年轻作家,不再遵循现实主义的经典规律。把“细节的真实”演变成了“非虚构”写法,导致了琐碎的自然主义倾向。不再重视环境和性格的刻画,也不懂得“典型化”方法,致使环境描写松散、模糊,人物性格平面、虚幻,失去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品格与魅力。

2020年,莫言的《一斗阁笔记》系列小说,冯骥才的《俗世奇人之三》系列小说,引人注目。前者大抵写的是乡村风俗、农村能人、底层故事、民间传奇,在作家笔下表现得淋漓尽致。后者写的是天津的奇事奇人,民国时代、市井社会、种种风俗、各色人等。两位作家都运用了古典笔记小说的写法,但思想立场又是现代的、俯视的,可称为现代笔记小说,标志着古典小说写法的逐渐回归。但这些创作,都是作家对过去创作的延续、重复,很难说有什么新意了。

美国著名文学理论家韦勒克指出:“我并不认为现实主义是艺术的唯一的和最终的方法,我要强调指出,它只是一种方法,一股巨大的潮流,它也有自己明显的局限、缺点和惯例。”[2] 当下现实主义文学创作有哪些成就与问题?现实主义文学理论应当如何继承和发展?是摆在文学界面前的一个紧要课题。

浪漫主义的悄然生长

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是两种基本的创作方法,二者又有着紧密关系。现实主义要凭借一点浪漫主义,才能实现艺术的升华;浪漫主义需扎根现实的土地,才能根深而叶茂。而二者的界限又是分明的,现实主义重在对客观现实的描摹,浪漫主义重在对主观世界的发掘。它们构成了文学思潮中两股重要潮流。二者能不能完美结合呢?其实很难。

童庆炳主编的《文学概论》,这样阐释浪漫主义内涵:“在艺术形象的构思上,浪漫主义作家往往按照生活应有的样式,按照自己主观的情感逻辑去想象和创造形象与理想境界,描写生活中可能出现和事实上不存在的事物。有的作家甚至主张直抒胸臆。”[3] 从“客体”转向“主体”,从“本有”转向“应有”,是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本质区别。但二者的“命运”却是判若云泥。现实主义作为文学主流始终长盛不衰,而浪漫主义作为文学支流时隐时现,在更多的情况下,它是以具体的表现手法渗透在现实主义作品中。如前所述的南翔、蒋子龙的小说中,就艺术地运用了浪漫主义手法。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四十年,只有在1980年代浪漫主义出现过风生水起的现象,涌现了张洁、张承志、张炜等一些优秀作家的作品。而到1990年代之后,浪漫主义渐行渐远,处于沉潜状态。但在新世纪的一二十年代,浪漫主义又悄然复苏、成长起来。从短篇小说的发展中,可见这一新态势。

2020年的短篇小说,涌现了一篇杰出的浪漫主义作品,这就是徐怀中的《万里长城万里长》。植物人被唤醒的故事算不得新奇,但作品中的植物人是当年红四方面军有名的小号兵,后来的老首长。二十多年人事不省,静卧病床;妻子不离不弃,精心奉侍,耐心等候,终于在她无意识唱出的《孟姜女哭长城》的民歌中悠然醒来。而那位音乐学院的年轻副教授,又从夫妻俩的合唱中,从小号兵歌词的发音中,分辨出这首古歌唱的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孟姜女哭倒齐长城,而不是后来误传的秦国孟姜女哭倒万里长城,小号兵是山东临淄人,妻子的歌声唤醒的是他的童年记忆。这是一篇蕴含深广的作品,一位老红军战士的坚韧生命、文化沉积、历史等待,妻子的真挚爱情、忠贞不渝、心灵相通,都浓缩在这奇迹般的唤醒中。这是一篇自然天成、精心构思、难得一遇的艺术珍品。

表现人在现实社会、生存境遇中的挣扎、进取、向往,凸顯人的主体力量、内在精神,是浪漫主义的核心主题。哲贵的《仙境》,讲述了一个既现实又浪漫的剧坛故事,其思想意蕴是极为浪漫的,堪称佳制。余展飞继承父业成为优秀的皮鞋师傅,后事业扩展成为皮鞋集团老总。但看了越剧团舒晓夏演出的《盗仙草》折子戏,断然作出“我要唱越剧”的选择。他拜老一代的俞小茹为师,跟第二代舒晓夏学戏,仅靠业余时间就学得炉火纯青,在省戏曲比赛中获奖,同时与夏萌生爱情。对余展飞来说,做皮鞋与演越剧都是他的所爱。前者是生存发展的需要,后者是精神情感的寄托。他在扮演白素贞时,既是那位居于仙界的白娘子,又是“带着余展飞浓烈气息和情绪的白素贞”。人与仙合二为一,进入飘飘如仙的至境。这种奇特的精神追求,竟成为他与舒晓夏的爱情障碍。小说写出了现代人在尘世中的精神和艺术追求,以及处理现实与理想的途径,也写出了现实与精神、爱情与艺术之间,既相融又冲突的复杂关系。吴君的《六合街上》,写的是人与现实环境的另外一种冲突。曾经“大红大紫”的著名演员周仙桥,隐姓埋名来到深圳的六合文化站,只想做最普通的工作,过最日常的生活,找一个靠谱的男人,做一个贤妻良母。但她“天然的美声”,藏不住的高雅,在平庸的文化站受到了众人的窥视、嫉妒、孤立、围攻;她优渥的家居设备,做好妻子好儿媳的种种努力,受到了丈夫和公婆的怀疑,继而是鄙视、怒怼、殴打。这是一个七仙女与董永的现代改编版。小说揭示了那些超凡脱俗的精英分子,与现实社会、芸芸众生的格格不入,普通民众中残存的国民劣根性。周仙桥是一个具有浪漫色彩的意象型人物形象。朱辉的《彼岸》,刻画了一位城市白领齐先生,前往靠山临江的高档小区看房子,一路饱览中式庭院、西式洋房、日式住宅,脑子里幻化出自己成为各种房子的主人,享受着骄奢淫逸的生活,直到黄粱一梦醒来。小说意在揭示年轻精英们欲望的膨胀和内心的纷杂,这是世俗化一代人的精神图景。刘庆邦的《踏雪之访》,写“文革”时期,煤矿工人文丰,虽因写诗、谈恋爱,遭受了矿上的批斗,但在大雪之后的清晨,依然满怀兴致地踏雪,去看望住在工棚中的工友一家,去寻找自己热恋的女友。在写实的文本中,作者营造了盎然的诗情画意,可谓匠心独运。

表现人与自然的复杂关系,揭示现代社会人与自然的对立乃至人的异化,是浪漫主义文学着力的重要内容。韦勒克在谈到西方一些国家的浪漫主义文学时说:“这些著作都看到了想象力、象征、神话和有机自然界的涵义,并且将其视为克服主体与客体、自我与世界、意识与非意识之间的分离的重大努力的一部分。这就是英国、德国和法国伟大浪漫主义诗人的中心信条。”[4] 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发展很不充分,但在表现人与自然的关系上,还是颇有实绩的,特别是短篇小说。汤成难的《河水汤汤》,是写人与河的一篇艺术珍品。作品以“我”——儿子为叙事人物,书写了故乡通天河的命运与父亲的动人故事。父亲以及祖辈的几代人都以河水为生,“我”的母亲投河自尽把“我”留在船上,我们成为奇迹般的父子关系。父亲爱河、护河在河上摆渡讨生活,与“我”过着自得其乐的日子。但水泥桥建成后河水渐渐枯萎乃至断流,父亲悲伤、无奈、痛苦,最后消失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清晨。人与河从相依为命,到人与河一同消失,表现得正是人与自然的悲剧结局。父亲身上表现出来的,对河的敬畏、对河的守护,面对现代化进程孤独的寻找、抗争,最终如幽灵般失踪,都具有强烈的浪漫主义精神。作者的叙述语言灵动、深情、哀婉、传神,有诗的质地和神韵。邓刚的《老疯头》,写的是人与海的故事,续写的是他新时期时代的“海碰子”系列小说。故事的背景是“文革”动乱,描述的是水产公司的“老疯头”与年轻的海碰子,为保护和偷取海珍品所展开的激烈而紧张的斗争。刻画了一个身体瘦弱、意志坚强、不问世事、坚决捍卫集体财产的老海碰子形象,还有一位年轻气盛、有勇有智、一心想吃海里美味的小海碰子形象。故事发生在远离“革命”的偏僻海湾,给读者创造了丰富的思索空间。林秀赫的《万中选一》,写的则是人与鸟的关系,小说以“我”在澳洲旅行为线索,讲述了同行的澳洲人战村,从祖父到父亲到他的奇特遭遇。爷爷是一位军人,为了保护当地农田,用机枪扫射打死了上千只鸸鹋鸟。从此鸸鹋鸟与战村一家结下了深仇大恨。爷爷、父亲都死于鸸鹋鸟的谋杀中,鸟对战村也是紧追不舍,使他在全澳洲到处躲避,每天必须换一个房间,时刻处于戒备、恐惧中。人对鸟的肆意屠杀,换来的是鸟对人的长期的、匪夷所思的复仇。这一情节是想象的、夸张的,但却深刻地揭示了人与鸟非和即仇的关系。蔡测海的《湿说》,取材于民间故事,写篾匠王手艺高超,竟可以编织出如真人般美丽的女人,大自然孕育出的女人精魂,与篾匠王可以相会、交往。荒诞的故事中,蕴含着民间故事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洞悉与想象。

探索、表现人与人、人与自身的关系,也是浪漫主义文学发掘的一个主题。盛可以的《你什么时候原谅你的父亲》,以在遥远的国外给朋友写信的方式,尽情诉说了“我”对父亲的一腔真情。父亲已然去世,年轻时是一个冷硬强悍的家庭暴君,年老后成了慈眉善目、豁达沉默的老爷子。“我”对父亲有怨恨、有隔膜,直到父亲去世多年,才逐渐认识、理解了父亲。一封尺素,蕴含着温情的怀念、澄明的理解、沉痛的忏悔。读来令人感动,这是一篇纯正的浪漫主义小说。蒋一谈的《猜旅》,写“我”——一位文学女性,前往小镇旅游,一为参观父亲博物馆,二为寻找爱情。把“我”对父亲的回忆、认识,把自己的爱情、心理,写得散漫、忧郁、隽永。作品展开的是现代人幽微、破碎的情感精神世界。

浪漫主义小说,包括短篇中篇长篇小说,在潜滋暗长。但在整个文学思潮中,还不足以构成一种潮流,只能算作一种潜流。因为形成文学思潮,需要众多的作家和作品的支撑。

现代主义的探索和囧境

文学思潮如同一条长河,各种文学“主义”,有主流、有支流、有潜流,或沉浮、或并行、或交融。只有不同的文学“主义”,都得到应有的发展,形成一种多元、互补、竞争的态势,才能形成文学的高峰期、繁荣期。现代主义作为一种外来文学思想,在“五四”时期曾经昙花一现,到文学新时期的“先锋”“现代”文学,勃兴一时,甚至成为80年代中期的文学主流。从现代到当代文学,现代主义文学大抵呈现潜伏状态,但它生生不息、绵延不绝,深刻地影响和改变着现实主义文学,推进着中国文学的现代化步履。1990年代之后,现代主义文学处于退隐态势,但近十几年来似有新的探索和生长,涌现了一些新的作家和作品。在短篇小说上看得尤为明显。

20世纪70年代末,著名西方文学专家袁可嘉,阐释现代派文学:“现代派在思想内容方面的典型特征是它在四种基本关系上所表现出来的全面的扭曲和严重的异化:在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然(包括大自然、人性和物质世界)和人与自我四种关系上的尖锐矛盾和畸形脱节,以及由之产生的精神创伤和变态心理,悲观绝望的情绪和虚无主义的思想。”[5] 四十余年过去,这一阐释成为经典论述。其实,不管是现实主义,还是浪漫主义,亦或现代主义,它们所表现的对象,主题思想的指向,往往有诸多共通之处。中国与西方发达国家,制度、文化与国情各不相同,但世界作为共同体,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速,随着中国向全世界的融入,中国的现代性已然越来越深,中国文学的现代性乃是大势所趋。

人与社会的关系,是一种最日常、最基本的关系。进入现代时期,人与社会的关系逐渐从相互依存,走向了分裂和冲突,人也因此而被异化。在浪漫主义文学中,人与社会之间既有悲剧,也有喜剧;而在现代主义文学中,就只剩了悲剧、闹剧了。曹军庆的《耳鸣症》,写的就是人与家庭乃至整个社会的畸形关系。小说设置了一个荒诞情节,“我”因偶尔吸食麻果,被派出所抓获,因情节较轻,勒令居家进行“帮教”。于是,派出所与家庭联手,在全家实行有“组织”、有“分工”、有“层级”的帮教行动。妻子、父亲、母亲乃至上幼儿园的儿子,各司其职,竭尽努力;特别是妻子,从早到晚给“我”做思想工作,导致“我”患上耳鸣症。在这样一个“囚禁”与“关爱”交织的环境中,“我”萌发了叛逆、反抗情绪,把妻子捆在椅子上,嘴上贴了胶带,甚至用刀子划伤了她的嘴舌。小说揭示了人自身的弱点和过失,经由家庭、社会放大后,导致了更大范围的压抑、围攻、控制。最终又引发了人对家庭、社会的抵抗、暴力。其象征意义是十分深广的,它承袭了鲁迅《狂人日记》的余脉。黎小鸣的《把轮胎滚到拉萨》,同样写的是人与社会的关系。张赟与孙晓和两位年轻人,所以要作出把挖掘机的大轮胎滚到拉萨去的举动,起因是刘惠瑶对男朋友张赟的一句戏言:“你把这个轮胎,滚到……拉萨,我就嫁给你。”滚轮胎到拉萨,在现实生活中确有其事,但在作者的笔下,就显得惊心动魄、寓意无穷。二人途径云南、四川、西藏,耗时两三个月,徒步两千多公里,硬是把轮胎从滇南县城滚到了拉萨布达拉宫广场。这是西西弗斯神話在现代中国青年身上的重演。两位年轻人面对的,不仅是一个女孩子的激将,而是众多的朋友、家人乃至整个社会。不经意的承诺,周而复始的苦劳,竟使他们懂得了自己的责任、人生的重担;路途中的山水风物,磕长头的教徒,克服了他们在现代社会养成的平庸、懦弱的性格;漫长的路程,简单的劳动,强化了他们的身心,证明了他们自身的意志和力量。自然,张赟也收获了期待的爱情。两位年轻人同他人和社会的关系,最初是游离的、隔膜的,但通过这一次“推巨石上山”的壮举,他们同他人和社会的关系,得以修复、融合。这是一篇富有哲理内涵和积极意义的小说力作。李浩是一位执着探索现代主义小说的青年作家,《四个飞翔的故事》分别写的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孙悟空和二郎神,古代传说中的炎帝女儿精卫,希腊神话中的英雄柏勒洛,现实社会中的青年农民。作者在原故事的基础上进行了自由的虚构与想象,重新发掘了这些故事的思想内涵,需要读者的细读和深思。

人的问题特别是现代人的精神世界问题,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不断探索的“城堡”,揭示了现代人精神世界的幽暗、变态、异化。中国现代主义文学没有“剑走偏锋”,它一方面揭橥了人精神中变化、阴暗的一面,另一方面展示了人精神中真诚、明朗的一面。残雪被称为“中国最现代派的女作家”,她在短篇小说上执着探索,每年都会有多篇佳作。新作《激情》,故事情节是完整清晰的,写一个叫飞子的女教师,寻找一位给她匿名写情书的中年男人,但男人因经济问题而被抓,她与砖厂的师傅去探监,久等而未见。但在文本的时间和空间以及字里行间,却留下了诸多悬疑和空白。飞子去找这位男人,是一次盲目的、无果的行动,但却因为朦胧的爱情,激发了她对生活、事业的充沛激情。而整个寻找的过程,又是一个充满了辛劳、迷惘甚至绝望的历程。作家娴熟地运用了荒诞、象征、意识流等表现手法。朱文颖的《分夜钟》,揭示的是人意识深处的原始动力,小说写隔绝一方的湖心小岛上的精神病院,曾经发生的杀人迷案。两位男人:精神病院的浦院长和庆元寺琴师净空,两位女人:姐姐喻小丽和妹妹喻小红。由妹妹的精神病,渐渐引出当年的小浦因嫉妒净空与喻小红的爱情,而暗杀净空琴师的真相。浦院长禁不住灵魂的煎熬,向喻小丽解剖了自己:“弗洛伊德认为,攻击性是人类的两大动力之一,当人的生命展开的时候,必然会有攻击性。”另外一个动力“是性”。小说情节扑朔迷离,作者借助西方现代心理学揭开了人性中的黑暗与暴力。梁鸿的《迷失》,把锐利的笔触,深入一个文学女作者的心理与精神深处,展示了她为了虚幻的文学,忘掉亲人,抛夫别子,事业未成,却深陷在臆造的充满暴力的文学幻境中。作者旨在揭示、批判一种追求自我、脱离尘世的“迷失”的生存状态。全篇采用了意识流方法,把女主角破碎、幽暗、痛悔的精神世界,表现得鞭辟入里。

现代主义文学的生长,需要一定的幻境和条件。譬如现代哲学的支撑,文学理论的探讨,众多作家的实验,广大读者的阅读等。而努力倡导短篇小说的深入探索,无疑是一条捷径。

现代现实主义的宽广前途

当下的短篇小说,有一类作品,给人一种独辟蹊径、新颖别致的审美感受,但却很难把它们划到现实、现代乃至其他文学“主义”中,而它们又分明兼容了现实主义、现代主义的某些元素,笔者称之为现代现实主义。

现代现实主义,并非新生概念,但却始终没有流行起来,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可。早在1986年,作家柯云路在一次演讲中,就宣称:“我的艺术宣言:现代现实主义。”并阐释了他在《夜与昼》中,对现代现实主义的运用。[6] 十多年后的2000年,蒋子龙在一次记者访谈中,认为当时的小说创作,有三种题材类型,即历史生活、情感现实主义、现代现实主义;而他的《人气》和张平的《抉择》,就属于现代现实主义小说。近年来,学界关于现代现实主义的论述,有所升温,譬如吴家荣把王蒙、莫言、王安忆等的一些作品,纳入现代现实主义中进行解读。张瑜认为阎连科的《日光流年》,具有鲜明的现代现实主义特征。

“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不是简单的相加、胡乱的拼凑,而是更高层面的融合、升华。它将坚持现实主义的基本特征、要素,同时取法现代主义的艺术品格、元素,形成一种新的审美原则和创作方法。”[7] 这是笔者的基本观点。现代现实主义小说,需要处理好情节内容、思想意蕴、艺术形式三者之间的关系,努力达到水乳相融的境界。但在创作实践中,有些小说会呈现出情节内容是现实的,而思想意蕴和表现形式是现代的情景。范小青始终关注着社会人生中的重要“部位”和要紧问题。《无情物》写新农村建设中的拆迁与重建,对被征用的小坝村和乡政府来说,无疑是一件大事。但这个小道消息与主管的副镇长钱千里的提拔公示,又纠缠在一起。作家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写了农村拆迁的重大、艰难,写了副镇长如何炮制假合同,以应对同级和上级领导,以避免自己陷入矛盾而贻误升迁。但接下来的描写,在轻松幽默中就显出荒诞了。假合同被醉酒的副镇长误扔垃圾桶,又历经捡破烂老太太、上学小学生、小区保安、外地建筑老总,最后到达小坝村村支书手中。这里显然运用了荒诞派手法,但在戏剧性的情节中蕴含着作家对党政决策、干部提拔等问题的反思。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县委书记换人,新书记否定了前书记的工作思路,叫停了农村征用、拆迁、重建的“拍脑袋”工程。轰轰烈烈的乡村拆迁,却因人施政,发生了戏剧性逆转。这同样是一种荒唐、荒诞。小荒诞外面套着大荒诞。马拉的《钝刀之感》,写的是工厂里工人与领导之间的故事与矛盾。普通工人杨胜宝,在专横跋扈的车间主任聂达权面前,总是逆来顺受、唯唯诺诺,甚至主任公开讲杨的女儿是自己的种,他也忍气吞声。但突然间车间主任被暗杀,且手段凶残。杨胜宝先是震惊后是暗乐继而害怕,胡思乱想觉得女婿和自己都成了杀人犯,不得不住进精神病院。小说的故事情节完全遵循了现实主义写法,让读者感受到的是生活的复杂、严峻,但小说的思想意蕴却直通现代主义观念。写出了一个老实工人精神世界中的图画,他在意识中是一个强者,不断地报复着车间主任,直至把他杀死,但此后又陷入了恐惧之中。作者显然借助了西方的现代心理学。弋舟的《人类的算法》,写职场女刘宁、职场男谭展,在国外的展会中偶遇、相爱,是现代人婚外情的常见故事。作者在这个故事情节中,赋予了现代理念:即人类交往的数字和人数,150是一个极限,占总数的百分之十五到三十;因此人注定是孤独的,特别是那些优秀者就更为孤独。所以人要特别珍惜人生中有缘分的那些人,并把他们珍藏在记忆深处。现代理念升华了屡见不鲜的爱情故事。

现代现实主义小说的另一种写法,是情节内容是现代主义的,即故事本身是虚幻、破碎、离奇的;而思想意蕴是现实主义的,即指向一个较明朗的主题思想。阎连科是当代最富有探索精神的作家,他把自己的写作称为“神实主义”,说:“在创作中摒弃固有真实生活的表面逻辑关系,去探求一种‘不存在’的真实,看不见的真实,被真实掩盖着的真实。”[8]“神实主义”不是现实主义。更不是现代主义,它与现代现实主义颇为接近。短篇小说新作《康熙大帝》,用了一个宏大的题目却写了皇帝的一桩小事。康熙梦见赤银狐,于是下令找回原宫廷御院的狄画师。这位画师有着“绘画摄魂”的才能。皇帝召见狄画师,却不要他画银狐,而是画自己的真容,作为35岁生日的贺礼。三天后画作完成,皇帝前往观赏,看到的却是画上的狄画师缓缓走来,而真人已然离世被抬出了宫外。故事情节是如此真实,却又如此虚幻。画师真有画成而物死的绝技,他画花、画树、画鸟,被画对象随之死去。皇帝不信这个邪,但画师心里很明白。他自然不敢把皇帝画死,于是自己以身殉艺,在艺术中获得永生。正如康熙所言:“朕终有一死,这画师倒永远活着了。”全部情节昭示了一个主题思想:人与物是有灵魂的,艺术家就是“要画出人和物的灵魂来”。这正是阎连科孜孜追求的“神实主义”。郑小琼的《迁徙:羽毛》,把父辈的迁徙与“我”的漂泊两条线交织在一起,前者是一个遥远的、阔大的背景,后者是一幅切近的、浓缩的图画。这个构思本身,就是创新的、现代的。先祖在康熙年间,几代人一百多口,从广东始兴出发,经粤、湘、渝,耗时近四个月,最终在四川顺庆落地,开花散叶、代代相传。而“我”沿着先祖的足迹,逆向而行,一路打工,漂泊到东莞。从塑料厂到纺织厂到五金厂,在现代工业巨大的车间与轰鸣的机器旁,把自己变成机器,消耗着青春、爱情、情感、思想、精神,变成非人。作品用意识流手法,展现了“我”麻木、疲惫、虚无的情感精神世界。但作品的思想意蕴是清晰的,即缅怀先辈的勇敢、坚韧、开拓、进取的精神品格,审视自己卑微、懦弱、荒诞、虚无的生存狀态。杨遥是笔者熟悉的青年作家,他的小说既有现实主义质地,又有现代主义品格。《和邹正方的渊源》写两个人物的人生命运,作家王海子——“我”,文化混混——邹正方。作家对现实生活的描写,既遵循了现实主义真实、客观原则,又分明把生活自然化、碎片化了。既突出了人物行为、命运的描写,又淡化了人物的个性、心理刻画。使你感受到的是来自生活本身的那种平凡、破碎、沉重。他显然受到了西方现代作家卡夫卡、卡佛等的深刻影响,但又深深植根于现实社会人生的土壤中。

现代现实主义已成为不少作家得心应手的创作方法和方式。不仅是短篇小说,中篇、长篇小说也有众多的力作和精品。文学评论界要加强对这一新的创作方法的关注、研究,推进文学的变革、发展。

[注释]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62页。

[2][4][美]勒内·韦勒克:《批评的诸种概念》,罗钢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38页、第208页。

[3] 童庆炳主编:《文学概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87页。

[5]袁可嘉:《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前言》,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5页。

[6]柯云路:《现代现实主义的艺术追求》,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06页。

[7]段崇轩:《现实主义:少了什么、多了什么?》,《南方文坛》,2018年第3期。

[8]阎连科:《我的现实我的主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06页。

作者单位:山西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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