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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化脚印”的文学纪实与思辨

2021-09-10王晖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1年3期
关键词:反思意识现实性报告文学

王晖

摘要:从20世纪90年代起步至21世纪初叶,杨黎光对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最前沿的深圳经济特区及其都市生活情有独钟。他力图通过特区人探讨当代中国人的精神追求,研究市场经济条件下人的种种异化心理与言行。其近几年来创作的“思辨”纪实之作,着力于以艺术方式探讨百年中国发展与复兴的现代化路径,这无疑是一个有别于特区书写“套路”的独辟蹊径的观照方式。其报告文学的显明特质体现在敏锐的现实性和厚重的历史感、强烈的反思意识和批判精神、持续的探索意识和超越勇气等方面。

关键词:杨黎光;报告文学;现实性;反思意识;艺术探索

在当代中国,特别是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三十余年时间里,相比较小说作家的虚构,报告文学作家以非虚构的方式和勇者的姿态,直面社会现实并予以形象再现。毋庸置疑,杨黎光是这其中最为耀人眼目的重要作家之一。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杨黎光,70年代毕业于安徽大学中文系, 90年代初开始从事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走出迷津》《大混沌》《欲壑·天网》和《园青坊老宅》,以及中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影视剧本、评论等。应该说,此时杨黎光的创作几乎遍及文学的主流文体,视野开阔、叙事多元、文采斐然。1992年,杨黎光赴深圳从事新闻工作,历任《深圳法制报》副刊部主任、深圳特区报业集团副总编辑、深圳晚报总编辑、深圳市新闻工作者协会主席等职。或许是由于新闻行业的任职经历,也或许是有感于中国改革开放最前沿的火热现实,杨黎光从此之后的创作便主要集中于与新闻有亲缘关系的文体——报告文学的创作上来,且一发而不可收,成就了其文学创作的高光时刻,成为中国跨世纪的代表性报告文学作家。近30年来,其创作的《伤心百合》《美丽的泡影》《没有家园的灵魂》《生死一线》《打捞失落的岁月》《惊天铁案——世纪大盗张子强伏法纪实》(后文简称《惊天铁案》)、《瘟疫,人类的影子》《中山路——追寻近代中国的现代化脚印》(后文简称《中山路》)、《我们为什么不快乐》《大国商帮:承载近代中国转型之重的粤商群体》(后文简称《大国商帮》)、《横琴:对一个新三十年改革样本的五年观察与分析》(后文简称《横琴》)和《家园:对现代化进程中“城市病”治理的思考》(后文简称《家园》)等长篇报告文学,影响广泛,蝉联三届鲁迅文学奖,以及徐迟报告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多个全国性重要文学奖项。

从20世纪90年代起步至21世纪初叶,杨黎光似乎对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最前沿的深圳经济特区及其都市生活情有独钟。从《没有家园的灵魂》开始,直至《美丽的泡影》《打捞失落的岁月》《伤心百合》和《惊天铁案》等,杨黎光在报告文学创作当中就力图“探讨当代人的精神追求,研究商品经济下人的行为异化”[1] 。对于历经十余年改革开放并取得巨大成绩的深圳而言,这无疑是一个有别于特区书写“套路”的独辟蹊径的观照方式,也是一个在今天看来十分难得的具有现实价值和前瞻意义的方式。2009年,杨黎光出版了他的长篇报告文学《中山路》,从此时起,其报告文学写作又拓展到一个新的境地。这部作品与2016年出版的《横琴》和《大国商帮》、2018年出版的《家园》一起,构成由历史回望现实的四部“思辨”纪实之作。它们从不同的描述对象切入,着力于以艺术的方式探讨百年中国发展与复兴的现代化路径。这既有别于特区书写的“套路”,自然也是一个十分宏大的命题,充分彰显出作者担当历史使命、传承民族精神的自觉与自信。可以说,近30年来,杨黎光报告文学作品给予我们最为深刻的印象体现在以下幾个方面。

一、敏锐的现实性和厚重的历史感

作为非虚构的报告文学,现实性与历史感不可或缺。以此标准衡量,杨黎光报告文学无疑有着敏锐的现实性和厚重的历史感。20世纪90年代至今,杨黎光为创作报告文学作品,以实际行动进行着这一文体写作所必备的田野调查。在亲身介入描述对象现场的基础上,获得第一手鲜活的素材,显示出报告文学作家对于事实真相和人物本真的不倦探寻。在《瘟疫,人类的影子》一书中,作者对伴随、侵害和困扰人类的瘟疫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探究,这既是为“非典”溯源,也在更为深刻的层面上将“非典”、瘟疫与人类命运的复杂关系揭示出来。作者对于《没有家园的灵魂》里贪污受贿的官员王建业、《打捞失落的岁月》中腐败堕落的企业经理曾莉华、《伤心百合》中充溢着爱恨情仇的特区青年书怀与圆圆等人的生动再现,都表达出对于改革开放最前沿阵地“深圳”现实社会生活的独到与精到的观照。与廉价而盲目的颂歌不同,这是一种敏锐而深沉的现实关怀与人文关怀,是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和智慧,是杨黎光作为一个关注现实、关注人心、关注焦点问题作家的人格品质呈现。

真实性是报告文学最为重要的文体规范之一,也是凸显这一文体新闻性特质的要素。杨黎光的报告文学大多以写人性的变异、心理的扭曲和灵魂的无归为重点,始终坚守报告文学创作的真实性原则。他在《没有家园的灵魂》中“将许多生活奇闻都略去,……我不做雕琢不去描绘,只求细致地把王建业特大受贿案的前前后后,把自己在采访中的真实感受,把一个‘没有家园的灵魂’原原本本地展现给大家,相信读者会有自己的思考。”[2]因此,他笔下的王建业显得真实而自然。真实性对报告文学来说,并非一个抽象的或高不可攀的或随意拿捏的概念,它完全可以在有作为的报告文学作家那里得到真实的实现。

紧密勾连现实与历史,呈现厚重的历史感与敏锐的现实性,是杨黎光报告文学的显在特质。从题材上看,《中山路》和《大国商帮》似乎主要谈论的是历史问题,但实际上却融入了对于中国发展道路与现实选择的深层思考。《中山路》重点描述的是中国革命的先行者孙中山先生为推翻帝制、建立民主共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伟大胸襟与超凡胆略,以及继承孙先生遗志的中国共产党人致力民族独立与复兴、探新路开新局建设现代化国家的历史史实。作品以遍及全国的180多条为纪念孙中山先生而命名的“中山路”为叙事对象,着力再现作者寻访北京、上海、南京、武汉、广州、中山等地的“中山路”轨迹。在开阔的视野之中,将百年中国的强国梦寻予以形象化的艺术再现。作品所述的“中山路”既是一个实体——地理与空间概念的道路,更是一种喻体——即它象征或隐喻着现代中国人的制度理想与社会文明。1925年,声称“革命尚未成功”的孙中山抱憾与世长辞,但“无论怎样,孙中山都不容置疑地改写了中国历史,并且为它的未来拟定了前进的方向,那就是一条又一条的‘中山路’!”[3]作品每一章的题目中都有一个十分显明的年份标志,譬如第二章里标识鸦片战争的“1840”,第六章里标识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和共和政府成立的“1912”,第十一章里标识建设新中国的第一个“五年”的“1953”,第十二章里标识解放思想、改革开放的“1978”等。这些具有特别意味的年份,仿佛都在告知人们那些百年中国走向的“焦点时刻”。这些“焦点时刻”又显现出一种现实与历史的互融样态——历史表现出现实的某种气质,而现实似乎就是历史在今天的投影。《家园》通过对深圳市罗湖二线插花地棚户区改造工程的田野调查,力求阐释以近40年走完世界其他地区三四百年城市化进程的年轻之都如何倾力破解“城市病”这一世界难题。在大量个案的描述之后,作者总结道:“当代‘善治’理论告诉我们,任何一项有助于促进区域整体发展进步与文明和谐的公共治理,总是努力追求共赢共享、各得其所的良好效果。越是在一个诉求多元的现代社会,越需要寻求共识。一个了解各方诉求、实现互利共赢的治理过程,是善政者的认识,也是善政者的智慧。”多元社会寻求共识,最终达成共赢,这正是杨黎光通过作品所告知我们破解“城市病”历史难题的一把钥匙。从更为深入的层面上讲,这也是现代人类社会和谐发展、科学发展、可持续发展的基本路径和方略。

二、强烈的反思意识和批判精神

报告文学这种文体从其诞生的时候开始,本质上就具有反思与批判的特质,它是“左翼的文体”,是“危险的文学样式”,这种“危险”来自其“唱对台戏”的社会批判性,以及毫不妥协地批判逆历史潮流和反人类文明趋向的诸种症候。

阅读杨黎光的报告文学文本,我们可以真切地体会到其间所渗透着的强烈的文化反思和批判精神。这种反思与批判不是泛泛而论的“泛批判”,而是有着作家自身显明的个性特点。

20世纪90年代至今,杨黎光在《没有家园的灵魂》《美丽的泡影》和《惊天铁案》等作品中,对王建业、温迎龙和张子强等反派人物的书写,已经进入一个以反思人性迷失与异化的哲学层面,给人以醍醐灌顶般的深入思考。更为可贵的是,杨黎光通过对现实案件的真实描述,对人物个性作立体而非平面、多向度而非单向度的刻画,使得反派人物的形象再现祛除了脸谱化和简单化的俗套。从这个意义上说,杨黎光是1990年代甚至是20世纪中国现代报告文学产生以来,成功再现反派人物的代表性报告文学作家之一。

其实,就报告文学的文体本性而言,对人类社会发展中所出现的种种假恶丑现象作深入的反思与批判,是其应有之义。20世纪出现的《开麦拉之前的汪精卫》《人妖之间》等就是其中的优秀之作。如果说,这两部作品对反派人物的批判还仅止于漫画式讽喻或政治性描述的话,那么,杨黎光的《惊天铁案》则以其对非常态下人性迷失的严肃思考与描述,使以批判和反思为核心品格的报告文学写作进入了一个更哲理化、又更契合报告文学文体规范的新境界。而这也正是杨黎光及其作品有别于甚至高于同类题材报告文学的独特之处。应该说,杨黎光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并不仅仅在于他所掌握的写作对象,而更在于他的写作理念。在《惊天铁案》中,作者多次表白了以下这样一些观点。他说:“作为一个作家,对人性的开掘,写出不同人物的命运和个性特征,让读者有更深的体会和理解,是我多年来在创作中的追求。”“我写案件是借案件为载体,主要表现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期人(主要是手中有权的人)的异化和欲望伸张后的悲剧。我认为,案件是一个极端的载体,在这种极端的载体中,人更为典型。我可以在这种载体和环境中去充分表现人性,去探讨人的灵魂归宿。”也正是在这样的写作理念支配下,作者为我们所展现的反派人物就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因漫画式或政治倾向性过强而可能导致的妖魔化、简单化或浅薄化等问题。表现反派人物的人性变异过程,并传达出具有普遍性意义的人生警示,是杨黎光在这部作品中所要着力书写的核心内容。作品对“世纪大盗”张子强策划、组织和实施的多起绑架案、抢劫案、走私案进行了全面而细致的描绘,但其用意显然并不仅仅在展示这些惊心动魄的事件过程,而在于通过这些与常规生活相悖谬的人生样态,深刻地揭示张子强这类人的病态人格生成与发展的内在轨迹和外在因由。透过人物和事件的林林总总,我们似能看到这样一个命题:即在现代社会中,人应该如何看待财富,如何追求财富,如何实现人生的理想?显然,作者否定了张子强们反社会、反理性、反人道、反规则的财富追求方式和财富积累方式。这种否定也绝非脸谱化,相反,作者恰恰还活画出了张子强作为一个“犯罪天才”所具有的谙熟法律、不尚暴力以及高超的组织策划能力,甚至他的儿女情长。作者的动因或许在于,他力图通过再现一个真实且血肉丰满、而非被妖魔化或传奇化了的人物形象,来表达其对真实生活中人性变异的拷问、人性迷失的思索及人性悲剧的感叹,进而突显与增强其反思与批判的力量。因此,与其说这部作品是对张子强个案的形象描述,不如说它是一部具有普泛意义的人生警示录——它是对当今普遍存在着的拜金主义、享乐主义和功利主义等灰色的社会风尚与人生追求的警醒,是对构建更理智、更均衡、更有利于塑造健康人性的现代社会的深刻祈求与呼唤。

如果说,20世纪90年代,杨黎光的报告文学大多致力描述人物个案,尤其是反派人物个案,以此显示其反思意识与批判精神,那么,进入21世纪以来,他的描述对象则从人物个案转向事件、问题、状态或群像,着力探讨和反思中国进入新的社会文明转型期之后的种种问题。在此,由关注以深圳为代表的特区的现实与人,到聚焦“非典”、抗洪等具全国性影响的重大事件,再到思考中国社会转型和现代化发展问题,杨黎光创作的视野更显广阔、探索更为深入、“思辨”日渐浓郁。2003年,作者写下了《瘟疫,人类的影子》,由“非典”这样一个影响全国的大事件反思人类与瘟疫之间的关系。十八年后,在当下新冠肺炎疫情蔓延肆虐全球的时候,杨黎光这本书里对“非典”及其与人类关系的认知似乎就具有了某种超前的预见性——瘟疫是人类的影子,瘟疫和人类文明的发展交织共行,在与瘟疫进行斗争的进程中,人类没有太多乐观的资本。[4]2011年,杨黎光发表《我们为什么不快乐》,作品历数中国人“不快乐”的种种表现,反思当下中国人的精神症候,希望国人重拾快乐的能力。2016年之后出版的探索“中国道路”的“三部曲”则更为凸显作者对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深刻反思。与《中山路》的写作目标相近似,《大国商帮》也在思考中国近代以来的现代化发展道路。二者所再现的对象均为广东籍人士,但写作路径略有不同。《中山路》以一条具象与抽象相结合的道路,演绎中国现代化道路探索的先行者之足迹。在作品中,有一段描述作者站在北京铁狮子胡同街道上的所思所想,呈现出对于历史过往的无尽感慨:“2008年,当我徜徉在北京街头,那条铁狮子胡同,已经改名叫做张自忠路。在这条绿树成荫的旧式街道上,除了23号这个门牌之外,再也找不到孙中山行辕的任何痕迹。……这条街道的另一头,就是当年的段祺瑞执政府。……在1925年的那些日子里,距离如此接近的两个人,却又是那样水火不容。他们都想主导中国的未来走向,却又是那样南辕北辙。”[5]《大国商帮》则聚焦一个特殊的群体——粤商的浮沉。以广州十三行行商、广东买办、粤籍侨商为代表,包括吴健彰、刘丽川、徐润、唐廷枢、郑观应和马应彪等在内的著名粤商,按照作者的理解,这个群体不事张扬、低调行事,但却承受着近代中国的现代化转型之重,他们开拓进取、克勤克俭、吃苦耐劳、诚信守德,是“中国第一批睁开眼看世界的人”,在中西方文明不断冲突、碰撞和融合的交汇点上,把握机遇、乘势而上,成为明清以来广东沿海对外贸易的商业先锋。作者对其的反思是独特的,甚至打破了我们的惯性思维。在作者看来,孙中山和辛亥革命出现的前提是粤商所创造的近代商业文明——“没有近代商业文明,没有粵商在对外开放中取得的前沿地位,中国不会出现孙中山这样的革命家,不会出现梁启超这样的思想家,甚至可能不会发生结束数千年皇权专制历史的辛亥革命。”[6]对这些粤商本来面目的还原,对其地位与价值的重新认定,都可以看作是作者勇于反思的结果,也是这部作品的独特意义和价值所在。《横琴》以国家级新区珠海横琴岛为田野调查、跟踪观察个案,历经五年,对横琴做出一个全方位的判断,获得对这一改革开放30年“样本”的基本结论。譬如它的“领导干部家庭财产申报公示制度”试点地区、创设全国首个“廉政办”的制度革新;“新家园”搬迁居民安置房项目、城市地下综合管沟建设所代表的“城市的良心底线”;承接澳门产业资源、促进澳门经济多元化发展的城市开发;由“物本”走向“人本”的改革目标等。这部作品最为突出的反思意识表现在作者对于自发改革与授权改革之利弊的探讨。横琴新区的各项举措不是当年深圳那样“摸着石头过河”,而是为中央全面深化改革“探路”,是顶层设计与“摸着石头过河”的结合。作者认为横琴这种中央“授权”式改革的影响力很难与当年中央放手地方主导的蛇口、深圳相提并论。因此,横琴“在改革疆域的自我厘定上,其实也没有如外界所想象的那么自由、自主。”[7]这直接导致了横琴对上级部门顶层设计的过分依赖。作者给出的思考就是,希望横琴在完成中央省市交付的改革任务之外,结合自身特点,自主拓展更多改革领域。这无疑显示出一个报告文学作家的反思力度和思想高度。

三、持续的探索意识和超越勇气

报告文学是“艺术的文告”。当代报告文学作家中艺术探索意识和艺术表现能力比较强的,杨黎光是其中之一。纵观其30余年的创作,可以说,杨黎光不满足于自己已有的表现方式,总是在力求探索新路,超越自己、完善自己。正所谓好作品“永远在路上”“最好的是下一部”。

相比较而言,在当代报告文学作家里,杨黎光作品的可读性十分显明,这与他很好地领悟了报告文学本性中的一个重要元素——跨文体性有着密切关联。作者充分发挥其擅长小说创作的优势,在诸多作品中注意结构故事,运用悬念手法,将报告文学的叙事推向最大的可能性。另外,诗的句式和节奏、散文的境界、影视蒙太奇的“拿来”,也使其文本平添了简洁、明快和美意。若从艺术性角度观之,他的人物型报告文学《惊天铁案》和《没有家园的灵魂》,事件型报告文学《瘟疫,人类的影子》和《生死一线》可以成为其中的典型代表。写人性的变异、写心理的扭曲、写灵魂的无归,是杨黎光报告文学的亮点所在。令人钦佩的是,这些亮点并非如时下一些报告文学那样成为主观想象、任意拼接和夸大其词的畸形产物,而是严格遵循报告文学的非虚构性这一核心文体规范的坚实之果。譬如在《惊天铁案》中,作者多次强调其写作的原则。他说:“我在报告文学写作中,有一个原则,即尽可能地多得到第一手资料,尽可能地到每一个事件的第一现场,以真切的、新鲜的、具体的亲手采摘到的素材,使作品真实准确。因此,尽管关于张子强的材料非常多,张子强团伙的案卷、供词、旁证材料我看得非常多,很充分,但我仍然坚持要到香港实地采访。”这番话其实正抓住了报告文学写作的要害与精髓,在作品中它得到了深入的贯彻与强化。具体表现为:第一,注重田野调查,即对事件的发生或人物活动的现场做亲历亲为的考察,以获得现场感和真实性;第二,叙述事件过程、记录人物对话以当事人的口述或口供为依据,不做任意叙述,即使叙述以第三人称出现,也是对人物口述或口供的转述;第三,除去叙述者在讲述中使用的用以解析、抒发或连接情节、人物活动的文字外,对人物的心理、肖像、行动描述大多通过观看录像或现场直击进行,不做以主观想象为核心的虚构性表现或加入众多形容词的过分渲染;第四,通过对案卷的详细研读和对事发现场的深入考证,纠正以讹传讹的传媒报道或社会流言,在证伪和甄别中显示出真实的力量。恪守报告文学的文体规范和写作原则,并没有降低《惊天铁案》的可读性或减弱它的艺术性。相反,杨黎光充分发挥其长于小说技法的优势,在作品中运用小说的结构方式和悬念手法,将“铁案”的复杂性和惊险性演绎得淋漓尽致,获得了良好的艺术效果。

杨黎光还曾表示:“我在报告文学创作中坚守不虚构的底线,但可充分运用小说的细腻笔意,让读者有阅读的欲望。比如说,报告文学能不能写心理活动?能写。……我通过大量细节和旁人佐证,描写了人物心理活动,没有人说我的报告文学不真实。报告文学创作,所有笔法技巧都能用,但就是不能虚构事实。”[8]譬如,《没有家园的灵魂》第十章再现深圳体育馆六千人参加的宣判执行大会,其中对“中国特大受贿犯”王建业死刑宣判时,作品里有这样一段描述:“王建业也在认真地听,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这时,他已不再抬头望着观众席,而是微微地低下了头,眼睛看着面前的地上,目光虚无,若有所思。我就站在王建业的面前约一米远的地方,清楚地看见他的脖子上的青筋一鼓一鼓地跳动。”[9]作者在此通过颇具现场感的外在神态描写,生动透射人物表面平静内里却波澜汹涌的情感轨迹,将一个到死都还在喊“冤枉”的受贿犯心理再现得惟妙惟肖。

在《横琴》中,杨黎光说到其创作报告文学的理念,他认为“一部作品的创作,立意,是最重要的。”[10]应该说,看重作品的立意,即是看重写作的别具一格,使全新题材新意叠出,使常规题材产生“陌生化”效果。譬如《惊天铁案》《没有家园的灵魂》对于反派人物的立体化(圆形)形象再现,打破了报告文学对此类人物平面化表现的陈规俗套。《中山路》的立意新颖独特,作品在宏大背景中,勾勒出近代中国的落后与崛起,从而进一步凸显孙中山作为一个革命先行者所具有的开路作用。作者以“中山路”这样一个既具体又抽象的载体,来探讨中国的现代化之路,并在生动的讲述和理性的分析中,将读者带入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赋予其历史理性和人文精神。

近几年,杨黎光对于其报告文学创作有一个总体设计与构思,那就是以“一条线”“一条路”“一个岛”和“一个点”为描述的出发点,完成对于中国现代化道路的“思辨”——“其中《大国商帮》,追溯的是‘一条线’,探索的是粤商发展的历史脉络和现实意义;《中山路》,考察的是‘一条路’,研究的是民国时期提出的‘实业救国’之路的意义与成败;《横琴》,解析的是‘一个岛’,分析的是改革向纵深发展后的试验点‘自贸区’的创新与局限。”[11]而“一个点”则是指《家园》里通过对深圳罗湖“二线插花地”棚户区改造的描述,表达的是以改革开放的出发地为代表的中国近现代史上规模最大的城市化发展问题。这样的设计与构思,无疑是具有“样本解剖”式的系统、典型和深入的艺术呈现,它给予我们的不是对再现对象碎片式的浮光掠影,而是力求多元多维的观照与叙说,以此实现对文体自身的超越。

在三部曲,特别是《横琴》和《大国商帮》中,也许是基于“思辨”的创作理念,作家再现的人物不少,但多数人物似乎都只是作家叙述的事件或论证某个问题的一个“棋子”,而并非着力描写的对象。因此,这些形象难免只是速写,而难以成为素描。此外,作品中大量呈现历史文献和研究著述的文字,让人仿佛置身历史著作的叙述之中。从“非虚构性”的规范上讲,这本无可厚非,甚至是可以提倡的。但这样的叙述应当有一个度。也就是说,在倾向于思辨、历史元素的同时,文学性要素也是必不可缺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后者是保证前者艺术传达的有效途径。

在我看来,报告文学是高难度的知识分子写作,它需要思想、才情、智慧和勇气。杨黎光以其30余年独特的“看法”和“写法”,不倦探索、不断超越,以其優秀之作充分印证了报告文学文体的当下意义与价值,成为百年中国报告文学发展流变当中一个卓然而立的独特存在。

[注释]

[1]杨黎光:《报告文学创作的宏观叙述与哲理思考》,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编:《报告文学艺术论》,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18页。

[2]杨黎光:《没有家园的灵魂》,《杨黎光文集》(第4卷),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1999年版,第3页。

[3][5]杨黎光:《中山路——追寻近代中国的现代化脚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14页、第215页。

[4]杨黎光:《瘟疫,人类的影子》,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27页。

[6]杨黎光:《大国商帮:承载近代中国转型之重的粤商群体》,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0页。

[7][10]杨黎光:《横琴:对一个新三十年改革样本的五年观察与分析》,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41页、第198页。

[8][11]《杨黎光:孜孜不倦地记录时代的变迁》,《中华读书报》,2018年7月31日。

[9]杨黎光:《没有家园的灵魂》,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7年版,第309页。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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