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新的世代的先影”
2021-09-10刘卫国
摘要:出生于1910年的丘东平,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的第四代作家,在这四代作家中,丘东平有自己的绝活,那就是描写战争。丘东平在战争文学中,一方面“防备单纯化”,一方面“祛除浪漫化”,取得了异常真实的艺术效果。丘东平写战争,还特别关注战争对人的心灵世界的影响,探索了一条展示人性、叩问灵魂的道路。因为关注人的精神状况,丘东平还提出了重大的理论问题,为胡风“主观战斗精神”理论的建立提供了支援。但也因为与胡风的密切关系,丘东平卷入党内宗派之争,并遭到冷遇。丘东平作为一个“新的世代”的代表,其文学遗产值得后人好好总结和继承。
关键词:新世代;丘东平;战争文学
郭沫若曾这样评价丘东平:“我在他的作品中发现了一个新的世代的先影,我觉得中国的作家中似乎还不曾有过这样的人。”[1]多年以来,学术界对郭沫若的这句话并未重视,认为这只是一个文坛前辈对后辈的夸张性的鼓励,但笔者认为,郭沫若把丘东平当作“一个新的世代的先影”,这一直觉判断非常准确。本文试图沿用郭沫若的这一判断,从代际的角度切入,区分文坛的新世代与老世代,将丘东平作为一个文坛新世代进行研究,分析其独到之处,归纳其独特贡献,并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与启示。
一、“这是中国新进作家丘东平,在茅盾、鲁迅之上”
1935年4月,十九路军翁照桓旅长在向郭沫若介绍丘东平时说:“这是中国新进作家丘东平,在茅盾、鲁迅之上。”翁照桓旅长把武人重视排名的习惯用到文人之中,将丘东平排在茅盾、鲁迅之上,这种排名自然是不恰当的。但翁照桓旅长所说的“新进作家”,其实就是郭沫若所说的“新世代”,从代际角度研究丘东平,不失为一个好角度。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这是自然规律。文坛会出现一代又一代人,新世代与老世代主要以年龄区分,不同世代的人,由于生活在不同的时代,没有共同的时代记忆,接受着不同的教育,因此很容易产生“代沟”。
丘东平出生于1910年,如果以十年为一个世代,那么,在丘东平之前,新文坛已经有三代作家。即1880年代一代,代表者是鲁迅、周作人,1890年代一代,代表者是郭沫若、茅盾。1900年代一代,代表者有蒋光慈、丁玲、沈从文、柔石、胡也频、废名、钱杏邨等人。这几代人中间其实是存在着“代沟”的。比如第二代作家郭沫若就瞧不起鲁迅,自称鲁迅的作品“总有点和自己的趣味相反驳”,因此《呐喊》“读了三分之一之后终竟没有读完”[2]。第三代作家钱杏邨也蔑视鲁迅,认为他“大部分创作的时代是早已过去了,而且遥远了”[3]。郭沫若与鲁迅、钱杏邨与鲁迅不属于同代人,之间存在着代沟。鲁迅刻骨铭心的一些记忆,郭沫若和钱杏邨毫无兴趣,这很正常。
第四代作家,有1910年出生的丘东平、叶紫、殷夫、萧乾、艾青,还有1911年出生的萧红、1912年出生的穆时英等人。这一代人出生时适逢民国初建,但没有关于辛亥革命的时代记忆。1925年五卅运动爆发时,这一代人最大的已经15岁,已经有了时代记忆。1926年开始的大革命运动和北伐战争,由南到北席卷大半个中国。这一代人的最大特征就是与大革命的关系密切。特别是南方人如丘东平、殷夫、叶紫等,都或主动或被动卷入,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这当中,新文学运动对他们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丘东平1924年考入海丰县陆安师范(前身海丰中学),入校后参加该校“晨曦社”,又到海丰县团地委工作,据陈灵谷回忆:“那里有《向导》《中国青年》《少年先锋》,也有《学生杂志》《小说月报》《创造月刊》以及鲁迅、郭沫若、茅盾、托尔斯泰、高尔基、易卜生、歌德、屠格涅夫、果戈理等中外文学家的著作。东平对这些书刊非常喜爱,几乎天天在翻,天天在读,往往读到深夜。”[4]可以说,丘东平是读着鲁迅、郭沫若、茅盾的书长大的。
一个新人要进入文坛,通常有两条道路。一是向旧世代学习,如柔石、殷夫、叶紫、萧军、萧红等都投奔鲁迅,以鲁迅为导师。二是向旧世代挑战,如郭沫若、钱杏邨等人讥评与批判鲁迅。
丘东平走的是后一条道路,没有太多原因,纯属个性使然。丘东平性格硬,脾气大,有点傲气,对于文坛前辈并不尊重。据聂绀弩介绍:“在朋友间,鲁迅狂是不缺乏的,猛克就几乎不让自己的口里有一个时间不谈到鲁迅。东平却刚刚相反,几乎没有谈到鲁迅的时候。纵然谈到,也只是‘把鲁迅当作偶像是不对的’之类。”[5]鲁迅发表《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一文后,丘东平认为鲁迅的意见不对,还和几个作家联名起草了一篇质问书。[6]丘东平对郭沫若也难说尊敬,虽然在日本期间曾去拜访过郭沫若,请求他指导自己的作品,但在郭沫若略嫌敷衍地評论其作品之后,丘东平“竟寄来了一张生气的明信片:焚香三拜请,请你老先生把我的小说寄还吧”[7]。“老先生”这一用语强调了世代的不同,很不客气地拉开了丘东平与郭沫若的心理距离。
关于丘东平,众口相传的还有两件事。一是丘东平在《太白》杂志当校对时与主编陈望道闹翻。丘东平还给陈望道写信:“我对你有一个要求,那对你毫无损失,就是,让我在你底脸上吐一口口水。”二是丘东平因为投稿被积压或退回,给《中流》编者写了一封信,开头一句说:“我×你十八代的祖宗。”[8]
有这种犟脾气,新世代的丘东平本来是很难崭露头角的,但丘东平还是冒出来了。这是因为,丘东平有自己的绝活。
二、“我们东平写了发生在我们中国的战争”
1932年11月15日,左联刊物《文学月报》第4号发表了丘东平的小说《通讯员》。这一年,丘东平22岁。1934年,鲁迅和茅盾应美国作家伊罗生邀约,编了一本“现代中国左翼作家短篇小说集”《草鞋脚》,收入了这篇作品。在作者介绍一栏里,该书这样介绍丘东平:“东平,是笔名。他是一个共产党员,曾在苏维埃区域内做过工作。这篇小说是他的第一篇,也许他只写过这一篇。在所有现代中国描写苏区生活的小说中,这篇是直接得来的题材,而且写得很好。”
这篇小说之所以引人注目,首先在于“题材”。1931年11月,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执行委员会作出决议,其中对创作的题材提出这样的要求:“作家必须注意中国现实社会生活中广大的题材,尤其是那些最能完成目前新任务的题材。”并且列举了“反帝国主义”等多种题材。[9]丘东平的《通讯员》描写的是“苏区生活”,是“直接得来的题材”,再加上“写得很好”,因此被重点推介。
在当时的左翼作家群中,像丘东平这样“描写苏区生活”的人寥寥无几,且丘东平对左联决议所倡导的题材都有涉及。《中校副官》《长夏城之战》《给予者》《第七连》《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是“反帝国主义”题材,《白马的骑者》是“反对军阀地主资本家政权以及军阀混战”题材,《红花地之守御》写的是“苏维埃运动,土地革命,苏维埃治下的民众生活,红军及工农群众的英勇的战斗”,《沉郁的梅冷城》《多嘴的赛娥》《一个孩子的教养》写的是“白色軍队‘剿共’的杀人放火,飞机轰炸,毒瓦斯,到处不留一鸡一犬的大屠杀”,《慈善家》《火灾》“描写农村经济的动摇和变化,描写地主对于农民的剥削及地主阶级的崩溃,描写民族资产阶级的形成和没落,工人对于资本家的斗争,描写广大的失业,描写广大的贫民生活”。在左联决议所规定的题材上,丘东平是全能冠军。同时,丘东平又是战争题材的单项冠军。
丘东平早就鼓动新生代作家写战争,据聂绀弩回忆:“第一次在上海认识的时候,他就对奚如和我说:‘写战争吧,我们写战争吧。’”[10]抗战全面爆发后,丘东平觉察到他这一代作家的历史使命,他这样说:“中国的青年作家们——我所以单独提出青年,是因为,我前次已经和你说过,除了死去的鲁迅之外,中国的老作家们看来似乎已经不能负起这个任务了,因为他们不能深切地了解这个炸弹满空,血肉横飞的现实,他们的语气中,‘战士’,‘勇士’,‘冲锋’,等等,是一些讽刺的,不能承认的,否定的名词,和敌人血肉相搏的场面,他们除了不了解,不承认之外,就不免要把它看作唐吉诃德和风磨的决斗了,……中国的青年作家们,他们站在中国大众的前头,期待着抗日战争已经很久了。”[11]
丘东平“期待着抗日战争已经很久了”,那么,他究竟写了什么呢?据张中良总结,丘东平写过1932年的“一·二八”上海抗战,1933年4、5月间的滦河抗战,1937年的“八·一三”淞沪会战、1937年8月至12月的江阴保卫战。丘东平不仅写了国民党军队在正面战场的抗战,还写了共产党军队在敌后战场的抗战。[12]
可以说,丘东平填补了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至抗日战争的题材空白。比丘东平晚十年出生的彭燕郊曾说:“我们这一代人是在战争环境里生活过来的,战争的火光和阴影总是交替着追逐我们。我们想更多了解战争,我们读《西线无战事》,读《日日夜夜》,读《战争风云》,但那不是我们的战争,不是发生在我们中国的战争,我们渴望读中国作家写的发生在中国的战争。我们终于有东平,我们东平写了发生在我们中国的战争。”[13]
关于丘东平在战争题材上的绝活,当时就有人注意到了。蒙逸曾说:“东平为什么能够写下了那些充满战斗的作品呢?我的回答是:由于他的生活也是战斗的。他的作品完全和他的生活一致,这是他能够写出优秀的作品的最重要的原因,也是他超越许多别的作家的原因。”蒙逸这样描述丘东平的战斗经历:“他参加了海陆丰的最初的苏维埃运动,也参加了‘一·二八’的上海战役和长城之战,他参加了福建的冒险的人民政府运动,也参加了‘八·一三’的上海战役和黄河南岸的守御战。在武汉还没有被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军队所占领之前,他就变成了一位游击队员,深入到江南平原的敌后去。而终于他就战死了!”蒙逸感慨地说:“只要一有机会,东平断不会错过参加战斗:他的生活和思想也可以说是完全献给战斗的。从而我们可以指出他所有的作品,都是他从战斗现实里面所获得的结晶。”[14]
像丘东平这样“断不会错过参加战斗”的作家,在新文坛四代作家群中实在寥寥无几。丘东平热爱战斗的性格,给予了他丰富的生活,丘东平又很好地利用了生活的赐予,在题材上取得了优势。
三、“他所写的却是活生生的真实的东西”
关于丘东平“怎么写”,笔者曾经提出,丘东平在战争叙事中,注意防备“单纯化”。丘东平并没有简单地将战争双方划归为光明或黑暗,正义与邪恶的阵营,在其作品中,光明与黑暗、正义与邪恶的界限通常是含混的,但在这种含混中,丘东平触及对战争的反思、对战争的残酷性和荒谬性的揭示。其人物形象不是单面的而是多面的,丘东平写出的不是单纯化的战士,而是性格复杂的人物,明暗交织的人物。其修辞色彩不是纯洁的而是暧昧的,丘东平经常运用褒贬不分的修辞,这固然模糊了好人坏人的界限,但却触摸到人性的复杂性,也探索了道德规范的弹性。[15]笔者至今仍然坚持这一看法。这里需要补充的是,除了“防备单纯化”,丘东平在写战争时,还进行了“祛除浪漫化”的努力。
早期革命文学,充满着“革命的浪漫谛克”色彩。阳翰笙在反思自己陷入“革命的浪漫谛克”风气时曾说:“至于《复兴》,如果要去追问它的所谓时代背景,那正是丁玲女士的《一九三○年‘夏’上海》,那时有好多人都在这一‘复兴’时期中发了狂,说大话,放空炮,成了这一时期的时髦流行病。我那时蹲在上海,大概也多少受了些传染,这在《复兴》中是深深的烙印得有不少的痕迹的。”[16]阳翰笙的这段反思有一定的代表性,他所说的“说大话、放空炮”的时髦流行病,指的是当时革命文学中那种“标语口号”的风气。丘东平的作品则很少标语口号。据于逢回忆:“东平最反对作者在自己的小说里跑出来说教或说话,而主张思想性要从艺术表现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使人潜移默化;他也最不喜欢一写战争就非借助于‘突突突突’、‘轰隆轰隆’的枪炮声不可,而主张对战斗必须进行真正的描绘,才能使人信服。”[17]丘东平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革命的浪漫谛克的风气,还表现在大写“革命加恋爱”。蒋光慈、丁玲、茅盾都写过“革命加恋爱”,“十七年”的革命战争题材小说,往往也是“戏不够,恋爱凑”,用谈情说爱来吸引读者。而丘东平没有一篇作品写到“恋爱”,甚至对女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第七连》中的丘俊在行军途中,看见队伍前头出现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换一个作家来写,说不定会编一出浪漫的爱情故事,但在丘东平笔下,丘俊赶紧让自己的队伍停下来,等那个女人过去之后再行军,以避免女人会引动他想起“许多不必要而且有害的想头”。所谓“不必要而且要害的想头”,自然是指对爱情的浪漫想象。
革命浪漫谛克的风气,还在于遵循敌人必败、我方必胜的法则。我方在战争中往往牵着敌人的牛鼻子,将敌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即使我方遭遇不利局面,也定会翻盘逆转。这种写法洋溢着“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让人看了很爽。而丘东平不写这种战争爽文,不编这种战争神剧。丘东平对于我方的胜仗,不夸大,不吹嘘。1938年6月17日,新四军先遣支队在镇江西南的韦岗伏击日军车队,毙伤日军20余人,击毁汽车4辆,缴获长短枪10余枝。丘东平的小说《截击》如实描写了這次战斗,并未夸大战果。《把三八式枪夺过来》描写我军便衣到日寇控制的市镇,紧急关头手枪两次击发,均卡壳。勇士只能劈手夺枪,但我军五人也只击倒了一个日本兵,打伤了另一日本兵的手,战果非常一般。对于我方的败仗,丘东平也不忌讳描写。《王凌岗的小战斗——二十八年九月二十二日独立支队战斗报告》描写我军因为暴露而导致伏击战流产。丘东平还写过《我们在那里打了一个败仗》,像这种“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标题,至今仍是罕见的。
因为“防备单纯化”和“祛除浪漫化”,丘东平的作品呈现出特别的真实性。对此,马宁曾有一段回忆。丘东平在新四军期间,他的著作被军部的印刷所印出来了,“东平被战士们认为:他的作品虽然不通俗,他那欧化的句子有时很费解,但他所写的却是活生生的真实的东西,无疑的,他终得称为人民的作家,是一位正视现实的武装的战士”[18]。
四、“直追人物底心理性格的写法”
还需要单独提及并着重强调的是,丘东平写战争,非常关注战争对人的心灵世界的影响。正如张全之所说:“在丘东平这里,战争不只是一个社会历史事件,而是一个心灵事件。”[19]战争不是平常事,是要死人的,是有伤残的,没有人天生“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面对战争,人人都会有各种复杂的心理,战争还会造成人物心灵的创伤。丘东平写战争,用胡风的话说,采用的是“直追人物底心理性格的写法”[20]。
丘东平关注战争对人物心灵世界的影响,在其成名作《通讯员》中,丘东平就开始了这种探索。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林吉是一个革命战士。小说开头强调林吉是一个最有胆量的人,在杀收租的胖子时,面不改色心不跳。林吉接受任务护送一个少年通过敌占区,结果遭遇意外,少年被敌人抓获后牺牲,林吉则机警地逃脱敌人的魔掌。革命阵营并未因林吉未完成护送任务而责怪他,反而安慰他说:“一个同志偶然遭了意外,其实这算得什么!横竖这一辈子是准备当死做出路的了。”但林吉却奇怪地产生了一种罪感,他不断重复地自责:“少的死了,大的却逃走出来,你说这是对的事吗!”最后因为受不了良心的折磨而开枪自杀。
假如换一个革命作家来写《通讯员》,林吉可能会为小战士的死亡而自责,但绝不会自杀,他会抱着为小战士复仇的心理重上战场,英勇杀敌。而丘东平却没有简单地以革命伦理去处理这个故事,而是关注个人的良知与灵魂的挣扎,这就使作品具有了别样的人性深度。[21]彭燕郊说:“最先读到的《通讯员》,一下子就被抓住了:革命原来可以这样写,也应该这样写。革命是很人性的,崇高的人性只有在革命斗争中才有这样自然、完整的展现。”[22]彭燕郊的评论很有道理。丘东平是为革命文学探索了“可以这样写”“应该这样写”的道路,一条展示人性、叩问灵魂、展现精神世界的道路。
丘东平之后的作品,一直走在这条道路上。《一个孩子的教养》写永真的忏悔。永真的父亲参加了革命,在狡猾的敌人诱导之下,永真暴露了父亲的行踪,永真醒悟过来后,内心非常痛苦,这篇小说的后半段都在呈现永真“如何挣扎他的痛苦的生命”。在《红花地之守御》中,丘东平这样描写“我”参加伏击战的心理感受:“我底胆子是壮大起来了,不知怎样,急于要放小便似的,混身总觉得疴痒得难以忍熬,情绪已经变成了极度的暴躁和野蛮。——在这里,我觉得除了宗教二字之外,当战士在处理他们的猎获品的当儿,再没有更虔诚更果决的形容辞了,——想到敌人在临死的千分之一秒钟的时间以前还可以不觉察自己将至的运命,而这运命是恰好在自己底手里掌握着,什么是强劲,什么是胜利的真谛也深深地领悟了。这又是唯有战士才能享受的幸运!”参战者的兴奋中夹杂着暴躁和野蛮,这种复杂的感觉被丘东平展现出现了。在《第七连》中,丘东平直面战争中人物的恐惧心理。丘俊被紧急派往前线时,“一种不必要的情感牵累着我,我除了明白自己这时候必须战斗外,对于战斗的恐怖有着非常复杂的想象。这使我觉得惊异,我渐渐怀疑自己,是不是所有的同学中最胆怯的一个。我是否能够在火线上作起战来呢?”丘东平还写到战争造成的人的“异化”。丘俊在战争中觉得,“我的嘴巴脏得像个屎缸,这张嘴老早失却了吃东西的本能,而我也不晓得是否应该向嘴里送一点食品”。比生理的异化更可怕的是心灵的异化,丘东平这样写:“在这样风声鹤唳的情景中,一切的人与人的关系都埋藏着爆裂的炸药,残酷的战斗将如鼠疫似的传遍于全人类,可怕的杀戮行为普遍地发生于人与人之间,有时候也不问仇敌和友人。”
在未竟之作《茅山下》中,丘东平曾借周俊之口表达自己的人物观:“我追慕着一种时代的典型,我赞许那样的斗争者:他是那样的满身创疤,他带着随胜利以俱来的严重的疲乏,他是杜斯退夫斯基式的长而踉跄的黑影的出现,——我愿意学习这样的战斗者,因为他有骆驼的长途跋涉的精神。”丘东平笔下的人物大都受过战争的创伤,满身创疤,周俊正是这样的人物:“他对于一切人都抱着怀疑和敌视,这怀疑和敌视每每叫他陷于惨淡的被围攻的地位,他的勇气像一重纱似的单薄地卷盖着自己的惨败与破灭,而生命力的贫乏使他乞怜于别人辞色之间的善待和尊敬。”周俊的这种个性性格,其实是一种战争综合征。丘东平这部长篇试图表现周俊在战争中的成长。因为这篇小说未能完成,这里不好轻下断语。但可以指出的是,像周俊这种投身于战争的文人,其心理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他们“觉察到自己的低劣和无能”,“除了发见自己的弱点之外可以说一无可用”,但又“怀着满腔的希望,希望自己在战斗中也锻炼成为一个有用的东西”,战争对于他们,“就好像一个革命者的灵魂所受的苦难”,“一种冷的洁净的苦难”。丘东平试图表现周俊的心理成长过程。这个过程很难写,但难度系数越高,意义就越大。从已完成的部分看,丘东平将这个过程写得非常从容、非常自然,并不突兀,并不勉强,因为他已经探索出一条展示人性、叩问灵魂、展现精神世界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丘东平驾轻就熟。
五、“那宏大的思想力所提出的深刻的问题”
因为关注战争对人的精神世界的影响,丘东平还触及一个重大的文学理论问题,这就是文学创作中人的主观能动性问题。
丘东平曾给胡风写信,就生活、创作、主观问题发表了这样的意见:
对于没有生活就没有作品的问题,人们举出来的例子总是说:高尔基如果没有在俄罗斯的底层里混过,高尔基就不会写出那样的作品,今天的苏联,不,今天的世界也就没有那样一个高尔基。但有更重要的问题人们没有提出:俄罗斯当时有多少码头工人,多少船上伙夫,多少流浪子,为什么在这之中只出了一个高尔基?高尔基有没有天才我们不能勘定,但高尔基能够用自己的艺术的脑子非常辩证地去认识,去溶化,去感动,并且把自己整个的生命都投入到这个伟大的感动中是铁一般的事实。这就要看自己的主观条件来决定了。在这里,我很高兴举出一个例子:就是一块磁石说吧,磁石在主观上决定自己是磁石之后,他就能够吸收了。不然,对于一块石头,钢铁也要失去存在的价值!中国的作家,直到今天还说没有认识生活,没有和生活发生关系,我觉得这将不免是一种嬉皮笑脸的态度。其实,中国作家(尤其是年青的)早就和生活紧紧配合着了,问题是缺少许多像磁石一般能够辩证法地去吸收的脑子。磁石和钢铁是两种对立条件的存在,人们要说是我是观念论者也不可能![23]
丘东平提出的这个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启发了胡风关于“主观战斗精神”的理论思考。在1945年12月出版的《希望》杂志上,胡风用丘东平这段话作为“卷首语”,1948年秋胡风出版《论现实主义的路》再次引用丘东平的这段话。胡风后来还承认:“丘东平说的‘辩证法的脑子’,那是一个临时用语。不应该仅仅是理智活动,应该是始终不脱离感性活动的,理性和感性结合在一起的实践精神要求。我用过的,闯了祸的主观战斗精神就是指的这个。”[24]胡风后来以“主观战斗精神”这一概念为基点,建立了自己的文学理论体系,这一理论重视研究和发挥作家的主体性。
革命文学理论提倡深入生活,这是正确的。但是,怎样深入生活,怎样把生活中的观察到的素材转化为文学创作,显然还要经过作家复杂的心理程序。作家必须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用自己的心灵去感受,作家要投入自己的主观精神,与客观对象搏斗,争取实现主观与客观的融合。这个搏斗与融合的过程非常复杂,也非常玄妙。胡风自己也讲不清楚,只是朦胧地感受与把握到了一些奥秘,在论述的过程中也难免留下了漏洞、破绽与把柄。但是,胡风的探索是有价值的,其意义不容否定。
可惜的是,胡风的这一理论后来遭到批判。批判的余波一直波及丘东平:“在丘东平的作品中,从三十年代初的《通讯员》到这部《茅山下》,往往不同程度上存在着将某种变态心理(实际上是小资产阶级思想感情的投影)强加到人物身上,致使工农形象受到损害的缺点。”[25]
我们不否认在创作过程中作家有将某种心理强加于人的情况存在,但如果从根本上否定作家主观的投入,却是不成立的。举个例子。丘东平不仅仅在刻画人物时投入主观感情,就是在描写自然风景时,也会投入主观感情。且看《沉郁的梅冷城》中一段描写:
一条小山溪,在那坚凝、峭厉的山谷里苦苦挣扎着,幸而打通了一条小小的门径,冷冷朗朗,发出悠闲轻逸的笑声。从海隆到梅冷的山路,逶迤沿着那小山溪的岸畔走,小蛇儿似的,胆怯而又诡谲地,忽而,爬上了那挂着威吓的面孔的石堆,忽而,穿过那为长长的红脚草所淹没的小石桥。两边,高高的山峰,用着各种各样可惊的姿势,人对那小山溪所流过的地方俯瞰着,而且无宁说是寻觅着。
如果套用批判者的话说,这段描写也是不“真实”的。工农人物毕竟还是有意识的,把“小资产阶级的意识”“强加”到工农人物身上,究竟是否真实尚不好评判,但是,小山溪与山峰是绝对没有意识的,丘东平的这段描写分明是把“人”才有的心理投入到了小山溪与山峰之上。按照批判者的逻辑,这段描写简直荒谬至极!但是,稍有文学眼光的人都会欣赏这种有着作家主观投入的描写,这段描写做到了情与景的交融、幻想与现实的溶合。
胡风在评价丘东平的《第七连》时曾说:“这些其实是英雄的诗篇,不但那艺术力所开辟的方向,在中国新文学史上加进了一笔财产,而且,那宏大的思想力所提出的深刻的问题,也值得为新中国底诞生而战斗的人们反复地沉思罢。”[26]其实,这句话不仅适合评论《第七连》,也适合评论丘东平的大部分作品,还适合评论丘东平的文学思考。丘东平以自己的创作体会提出了“深刻的问题”,这个问题值得人们“反复地沉思”。
六、“他的死为抗战以来文艺学上的最大的损失”
1941年7月20日,日寇进攻苏北抗日根据地盐城,时任鲁迅艺术学院苏北分院教导主任的丘东平率领学生突围,在战斗中殉难。消息传来,人们为丘东平的牺牲扼腕叹息,延安《解放日报》在1941年10月16日的报道中说:“他忠于生活,忠于艺术,忠于革命,他的死为抗战以来文艺学上的最大的损失。”
但后来风向突变。1950年3月14日,在北京召开的京津文艺干部大会上,周扬这样提及胡风小集团和丘东平:“他们小集团中间也有为革命牺牲了的东平。为革命牺牲是值得尊重的,但当作作家来看,那死了也并没有什么可惜。”[27]
周扬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涉及林岗所说的“左翼门户问题”[28]。周扬和胡风都是很有文学修养的批评家,但两人门户不同,而丘东平视胡风为同志,疏远了周扬。据陈灵谷回忆:“是周扬首先发现了东平,他在自己主编的左聯机关刊物《文学月报》上发表了《通讯员》,并且在《编辑后记》大加赞扬,东平从此一鸣惊人,东平知道周扬(当时叫周起应)是党的领导人,也曾经带我去见他。后来东平却看不惯他的以势压人的作风,好几次都公开批评他,甚至在给胡风的信中也批评周扬‘滥用自己的政治地位’,这自然得罪了权威。解放后,周扬便把东平划入了‘胡风小集团’。虽然因为东平是革命烈士而免遭公开批判,但在现代文学史上就一直遭到压制和贬低。”[29]
丘东平的死真的“没有什么可惜”吗?如前所述,丘东平在创作中其实探索出了一条新路,如果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一定会有美丽的风景,可惜的是,丘东平过早牺牲,未能实现自己在文学上的宏大抱负。再看看丘东平身后的战争文学。曾经有研究者总结出十七年期间军旅文学的“四个缺乏”:缺乏活跃的感官世界,缺乏超越性的精神维度,缺乏丰满立体的人物形象,缺乏日常生活经验。[30]丘东平的创作并不是毫无缺点,但这“四个缺乏”在丘东平作品中却不存在。可惜的是,丘东平为革命文学探索的创作道路因无人继承终至荒芜。
今天我们纪念丘东平,是因为“在中国的作家中似乎还不曾有过这样的人”,他是“一个新世代的先影”,其文学遗产值得后人认真总结。
[注释]
[1][7]郭沫若:《东平的眉目》,《东方文艺》,1卷1期,1936年3月。
[2]郭沫若:《眼中钉》,《拓荒者》1卷4、5期合刊,1930年5月10日。
[3]钱杏邨:《死去了的阿Q时代》,《太阳月刊》,1928年3月号。
[4] 陈灵谷:《忆东平》,收入许翼心、揭英丽编:《丘东平研究资料》,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1页。
[5][10]聂绀弩:《东平琐记》,收入许翼心、揭英丽编:《丘东平研究资料》,復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7页、第6页、第5页。
[6]首甲(祝秀侠)、方萌(田汉)、丘东平、郭冰若(钱杏邨):《对鲁迅发表的〈辱骂与恐吓决不是战斗〉有言》,《现代文化》,1卷2期,1933年2月。
[8]胡风:《忆东平》,收入《胡风评论集》(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60页。
[9]《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文学导报》,1卷8期,1931年11月15日。
[11]丘东平:《在抗日民族革命高潮中为什么没有伟大的作品产生?——答塔斯社社长罗果夫统治的一封信》,收入《丘东平作品全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681页。
[12]张中良:《丘东平对抗战文学的独特贡献》,收入许翼心、揭英丽编:《丘东平研究资料》,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82—296页。
[13]彭燕郊:《傲骨原来本赤心——悼念东平》,《随笔》,2008年第2期。
[14]蒙逸:《悼东平》,收入许翼心、揭英丽编:《丘东平研究资料》,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0页。
[15]刘卫国:《丘东平“战争叙事”特征新论》,《文学评论》,2013年第3期。
[16]阳翰笙:《〈地泉〉重版自序》,收入《阳翰笙选集》第四卷,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72页。
[17]于逢:《忆东平同志》,收入许翼心、揭英丽编:《丘东平研究资料》,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3页。
[18]马宁:《人民的战士丘东平》,原载广州《文艺新闻》,旬刊第5期,1946年3月。收入《马宁选集》,海峡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501页。
[19]张全之:《丘东平:以五四精神之火烛照军人世界》,收入许翼心、揭英丽编:《丘东平研究资料》,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72页。
[20]胡风:《忆东平》,收入《胡风评论集》(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59页。
[21]刘卫国、张荻荻:《革命与宗教的纠葛——丘东平作品新解》,《文艺争鸣》,2014年12期。
[22]彭燕郊:《傲骨原来本赤心——悼念东平》,《随笔》,2008年第2期。
[23]东平:《并不是节外生枝》,《七月》,第1集第10期,1938年2月。
[24]胡风:《简述收获》,《胡风全集》第6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649页。
[25]唐弢、严家炎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11页。
[26]胡风:《东平著〈第七连〉小引》,收入《胡风评论集》(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88页。
[27]晓风编注:《丘东平致胡风的信》,《书屋》,2003年第3期。
[28]林岗:《论丘东平及左翼门户问题》,收入许翼心、揭英丽编:《丘东平研究资料》,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20—331页。
[29]许翼心:《寻访陈灵谷 忆述丘东平》,收入许翼心、揭英丽编:《丘东平研究资料》,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7页。
[30]朱向前、傅逸尘:《国家/民族核心价值观的建构与弘扬——军旅文学60年的叙述伦理》,《艺术广角》,2010年第1期。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