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两个自我的互搏

2021-09-10李美皆

特区文学·诗 2021年3期
关键词:梁平肉身写诗

若问有哪一种人类最令我迷惑,那就是诗人。他们在生活中是那么不羁,在诗中却又那么敏感细腻。很多诗人的诗和人对照令我感到迷惑,梁平也给我这样的感觉。那个作为肉身出现于眼前的梁平,无论是在喝酒、抽烟还是聊天,看起来都跟诗歌毫无关系。凡人对于诗人的刻板印象,即便不必如顾城那样戴一顶牛仔裤腿改成的烟囱帽,至少也应该有点天赋异禀的样子吧?然而梁平一点都没有,他总是一副没大没小、没规没矩的老帅哥模样—他在诗中自况为“慈祥”。他不端不装,因而显得格外年轻,年轻得令人无法想象他已是爷爷的角色。朋友们说,当爷爷了,要成熟一点。他答应着,然而一点也不见老成,还是那个跟年轻人谈笑自如的男人,他是妥妥地可以敬而近之的。

基于这样的“人设”,再来读他的诗就会感到讶然,那个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大顽主,却在诗歌中老老实实甚至不无沉重地书写着酒后的忏悔录、世俗中的失重感甚至佛心佛性。写诗似乎是他的异次元,一个转身,如同魔法少女的一声“变”,瞬间就进入另一个时空维度、另一颗灵魂。他抖落此岸的尘埃,进入了另样的河流,或者登临彼岸。他小宇宙里的光,从打开的诗歌之门里照进来,令人目眩神迷。博尔赫斯说,图书馆就是天堂的样子。而对于诗人来说,其诗歌王国大概就是天堂的样子。现世的理想国是不存在的,只有到诗中去缔造,并重塑自己的金身。写诗的过程也是一种渡,但不是成佛,而是回归那个灵魂在暗夜中深省的自我。

当我以如上认识拉开与梁平“此在”的距离时,方觉可以去谈论他的诗了。

我是见过他喝酒的,所以,看他在《断片》一诗中写自己喝到断片,以至于“吉普车是在酒后忘了停放的地点/一周后被警察朋友开回来”时,不由得会心一笑,仿佛他就在对面坐着。这就是喝酣了、喝美了,俨然一个大儿童般快乐的梁平的真实情态,是酒后的赤子。然后,诗人梁平就该出场了,那自然是在酒醒之后。他总觉得丢失过一样东西,跟吉普车有关联但不是某种物件,那样东西似“一支钢针扎进身体,隐隐作痛”。车被警察朋友开回来了,“只是多了很多灰尘”,可是,“和车一起丢失的是什么呢?”他却想不起来了,也许是欲辨已忘言。在喝到断片以至于吉普车都丢到脑后的时候,还能顽强地记得曾经来过的非物质的东西,那一定是很重的,或许是一种刻意的遗忘。这样东西究竟是什么?他依旧在断片中不言,这是一个敞开的“悟”的空间,他让你自己去思量,他自己也在追问。在断片与断片之间,诗是很好的过渡之桥。我可以想象他的情态,当他为自己的大醉而沮丧时,出于一种精神自救的本能,仰望并抓住了诗歌的藤条,给自己获救的感觉,沉溺的“本我”就此上岸。诗歌一定超度过他无数个放纵之后的痛悔时刻,幸好有诗歌。当然,如果没有诗歌,也许他就不会成为一个有意思的酒徒;酒神狂欢精神,从来都是诗人阐释得最好。他在酒中找到真我—即以社会化程度为参照的真性情。他又在诗里面归真变乖,让吆五喝六、推杯换盏的自己安静下来,真诚地自我审视。他诗酒人生中的自我,与行走于世俗秩序中的自我,是相辅相成一体两面的,惟此,这个人才立体饱满,富有人格魅力。

梁平经常写到“我”的双重存在。《城市深睡眠》中写:在城市进入深睡眠以后/我的另一个我,游离/我的灵魂出窍/我就是埋伏的天狼星/在天上看,看城市揭开面膜/看赤裸裸的人。《我的肉身里住着孙悟空》中写:我的肉身里住着孙悟空……五脏六腑犬牙交错/无休止的博弈和厮杀/并不影响我面对世界的表情/真诚、温和而慈祥……胆囊的结石在火眼金睛照耀下/正在生成舍利子/悟空说,妥妥的/比我师傅的肉肉更金贵……分不清我和悟空,究竟谁是谁/看见自己手执金箍棒/站在身体之外,一路昂扬。《我经常做重复的梦》中写:这与我日常的慈祥相悖/与我周边的云淡风轻/构成两个世界/我怀疑梦里的另一个我/才是真实的我。这几首诗,都写到“我”与“另一个我”,或者“另一个我”是住在“我”肉身里的孙悟空,“我面对世界的表情”与“城市面膜”,形成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举,或者“我”的世界的内外两面。“我”要安置肉身,而“我”身体里的孙悟空又站到“我”的“身体之外”,给我佛眼顿悟。当肉身的局限“胆囊的结石”,生成佛家的“舍利子”,“我”的出世与入世便浑然一体,这是一个诗人人格内部的生态平衡,也是诗与人之间的跷跷板玩出的良好境界。

《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一诗中,梁平把“我”与“另一个我”的互逆表现得淋漓尽致。“我是我自己的错觉/跟自己一天比一天多了隔阂/跟自己一次又一次发生冲突/我需要从另一个方向/找回自己,比如不省人事的酒醉/比如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清醒时的诗人拼力拖住“不省人事的酒醉”与“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时的自我,如同拖住一辆战车,阻止其陷入自我的敌阵。这两个“我”,有多么放恣,就有多么辛苦。然而最终,他还是能把互逆与互补相结合:所谓胸怀,就是放得下鲜花,拿得起满世界的荆棘。只有内省而没有平衡,诗人就很难完成自救,就注定是一个痛苦的人,所幸梁平把二者调适得很好。所以,他一仍其旧,兴兴头头地生活着,又潜入灵魂去写诗。

诗人除了要面对双重自我的纠结,还要面对内在与外在的掣肘,这对诗人精神架构的平衡性是一个更大的考验。《舍与得》一诗中,梁平坦陈面对蓝天白云的自惭形秽,“所有身外之物开始脱落/虚荣、自恋、得失的计较/都是头皮的屑……过去就是过得去/转过身,又是一片芳草地。”他对自己的批判与清算,往往以宽容的自我顿悟结束:“过去就是过得去。”这种在世俗与“诗和远方”之间的妥当弥合,既有努力,又有态度,使他不会像很多诗人那样流于偏激。《欲望》一诗中他写:我的欲望一天天减少/像电影某个生猛镜头的淡出/舒缓,渐渐远去……我的七情六欲已经清空为零/但不是行尸走肉,过眼的云烟/一一辨认,点到为止。《取舍》中写:把帽子扔了,把头上的光环扔了/一颗没有附加清清爽爽的脑袋/五官端正,脸面有了辨识度……放弃这些才能活出人的模样/所思、所想不再左顾右盼/吃咸、吃淡不看别人的菜单/把每天都过成节日/为自己的好心情加冕/唐僧的紧箍咒里悟空天马行空/何况我是活生生的人。《石头记》中寫:用身体抵抗强加给他的表情,即使伤痕累累/我的前世就是一块石头……我不用面具,不会变脸/所有身外之物生无可恋……我一直在原地,赤裸裸。以上诗中所写,似乎表明诗人已经活明白了,决定放任自我了,然而,《取舍》中的最后一句却暴露了诗人内心的踪迹:那天我走过红星路的斑马线/交通岗红绿灯已经失灵/秩序还是那么井然。所以,他终究还是一个调和派理性派,不会破釜沉舟、不会孤注一掷,正如他所写的,悟空无论怎样天马行空,还是把自己约束在唐僧的紧箍咒里。男人的成功,经常是以自我的异化为代价的。我自诩为女性主义者,却为自己身为女人不必建功立业的轻松而窃喜。允许自己不那么上进,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看看做男人的辛苦,遂有隔岸观火的快意。在《夜有所梦》中,梁平写道:轻易指认敌人和小人/自己就小了/如果有一天我不幸光荣受伤/也要让我的血稀释成泪/以泪洗面,比血水更干净。这进一步表明了诗人的心迹,无论内心有过怎样的激荡与冲突,最终,还是会趋于温和,努力做一个坦荡干净的人。也正因为内心坦荡干净,他才能成为一个自由出入于深睡眠的人,这实在是一个莫大的福分。

梁平对于入世的態度是矛盾的,既迷恋又提防,欲迎还拒。对于尘世中的自己,恐怕他自己也说不准究竟是不是喜欢。或许他偶有厌倦,而大多数时间,他还是喜爱人间烟火气,尤其当写诗可以成为他烟火之后的中和作用或者自我救赎时。当他感觉沉陷太深,就会自觉用诗歌把自己从尘世中拉回来,而且对自己说:好在这能让我写出内省的诗。写诗,让诗人不会滑得太远。灵魂是一个大词,轻易不好用,但若用之,可以说,诗人写诗之际,就是离灵魂最近之时。写诗就是诗人的夜深人静时,就是佛徒的打坐与静心,就是面向自我的眼观鼻鼻观心。无论行走江湖如何纷扰与浑浑噩噩,诗人总能在诗歌里面变成最诚实的孩子,交出做人的最好作业。

梁平的《老爷子》一诗,在此时特别应该提到。我读完这首诗以后的前不久,看见他微信朋友圈写:95岁的老爷子走了。我的心蓦地一沉,想起他诗中所写:以前他说经常梦见我/我无动于衷。现在是我梦见他/不敢给他说我的梦/害怕说出来,他心满意足/就走了。我必须要他一直牵挂……我在他朋友圈下面留言:他是对你放心了。那一刻,我觉得他特别像个无助的孩子。原本,人无论年岁几何,只要父母尚在,就是孩子。老父亲的离去,宣布了他不再是孩子。再也做不成孩子的那一刻,人愈发有着孩子般的无助,那孤零于天地间的身影尤为突出。那一刻,在人生中有着分水岭的意义,诗人本能地要用诗句去铭记,他在老爷子“头七”那一天,写下《一个无法写下的日子》。当然,不可能说人在那一刻突然间长大。要说长大,他早已长大;要说长不大,那是永远长不大了。写诗的人更有着赤子的心性,不随年纪而变。若说放心,他早该让老父亲放心了;若说不放心,父母对子女,那是永远不会放心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离去即是放下,了即是好,好即是了。以我从他诗中的佛心佛性来看,想必他是能悟到。

梁平是把人生掩映于诗歌之下的人,他用诗来写《私人档案》,为人生的每一程打卡,最后还要坦白:随心所欲、所不欲。是为记。他甚至用诗来提前为自己写好所谓《墓志铭》,实实在在道:重庆,成都,生活的储存与流放/我身在其中,健在/我叫梁平,省略了履历。这两首诗中所写的生活的时空与流徙,相信熟悉者都会心领神会。当一个人可以用诗歌来完成人生的时候,他应当是活得没有包袱的,放松坦然且行且珍惜的。活着并写诗,就是他的且行且珍惜。他的看似没心没肺,正是一种外在的洒脱和内在的境界。

梁平无视世俗的清规戒律,但又不极端愤世嫉俗,肉身的欢愉与恣意、灵魂的诗意与凝重,入世与出世的自如,他都做到了并行不悖。他有一首诗叫《半糖》,他欣赏半糖的境界,半,别是一种人生的真谛。当然,人生的黄连往往也不会是整份的。这“半糖”的境界,可以理解为人格结构的平衡。金庸小说《神雕侠侣》中有个著名角色—精通左右互搏之术的老顽童周伯通。左右互搏本质上就是一心二用,在身体内形成两条互不干涉的运气通道,能够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凡达成此术者,必定心底纯净,能与自己对话。左右手互搏,即是倾听自己,自得其乐,是道家的洒脱境界。诗人的两个自我的互搏,如同左右互搏,道理亦然,境界亦然。

梁平能够做到双重自我的平衡、内外的平衡,得益于写诗。诗是一个很好的平衡器。诗歌是诗人的镜子,也是镜中的另一个自我,艺术源于真实而大于真实,诗中的自我当然也是一个更具艺术真实的自我,是诗人的另一副人格骨架。看诗里诗外的梁平,穿行于诗人和酒徒之间,在诗人的真性情和社会人格之间转身自如,我会暗自感叹:诗真是个好东西。

李美皆,文学评论家,作家,现居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著有文学评论集《容易被搅浑的是我们的心》、散文随笔集《说吧,女人》、长篇小说《说吧,身体》等九部。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冰心散文奖、总参二部专业技术重大贡献奖、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文学自由谈》新锐作者奖和30年重要作者奖、《南方文坛》年度论文奖等。

猜你喜欢

梁平肉身写诗
蛰伏
所到之处,皆是故乡情
为你写诗
区别
读诗十二法
这肉身从无中来
不灭的神魂永远流传
昆士兰大学
互联网+背景下农产品电子商务发展模式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