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与现身:当代新诗海外传播的中国形象塑造
2021-09-10杨四平
如果我们对百年中国文学海外傳播、接受、阐释和研究的历史有所了解的话,那么我们就不难知晓:以新中国成立为界,之前中国现代文学在海外传播呈现零散的无政府状况;之后中国现当代文学在海外传播则呈现较为活跃的、乃至有组织的、更为自觉的状态。其背后主因在于:新中国这个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的真正建立,强有力地推动、资助、规划、引领着百年中国文学海外传播,力图在意识形态方面和新中国发展历史逻辑上,向世界彰显“主权新中国”之外的“文学新中国”的中国国家形象及新中国的文学成就。海外主动传播暂且不说,单从我们国家政府主导层面来看,从上个世纪50年代初开始,新中国就创办了外文版《中国文学》,到了80年代初又出版“中译外”的大型系列“熊猫丛书”,一直到2000年这个千禧年为止。因其它文体海外传播的情况不在本论题范围内,这里只就中国当代诗歌海外传播及其对中国形象塑造的概况,尤其是就其问题与实质,进行粗略的评说。那么,中国当代诗歌在海外传播的情况到底如何?它们在海外塑造中国形象方面到底充任了何种角色?在肯定其成绩的同时,我们到底如何看待其出现的问题以及如何通过分析这些问题揭示其背后的实质?在认识了该问题的实质后,我们又将如何进一步推进中国当代诗歌海外传播并在此进程中又该塑造怎样的中国形象呢?
在上面提到的《中国文学》和“熊猫丛书”中,相较于小说而言,中国当代诗歌对外译介所占的比例不大,而且在新中国“文学外交”的背景下,这些为数不多的对外译介的中国当代诗歌先后所呈现的是“红色中国”和“改革开放中国”的国家形象。据现有资料显示,通过这两大国家对外文学译介平台所“外宣”的文学,在海外的影响冷热不均—在欧美反应冷淡,大多数的刊物和书籍躺在我国驻外大使馆等驻外机构里,几乎没有进入海外读者的视野;而在亚非拉这些兄弟国家则走出了驻外机构,进入这些国家读者的阅读空间,产生了积极的反响。
除了我们国家主动组织对外译介外,海外的翻译家、中国学家和诗人是中国当代诗歌海外译介的主力军。他们大多是海外大学教授、外交官、来华留学生和访问学者。这些大学教授大多任职于该国大学里的东亚系、翻译系、东方学院、亚洲研究所、孔子学院等,而这些机构在该大学里是边缘性的。这就如同我们国内大学里的外国语学院里搞翻译的老师同文学院里面专门搞外国文学研究的老师之间的悬殊那样,前者更难以与文学院里的从事汉语言文学研究的老师相比!我也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形成了这样一种带歧视性的陋见!也就是说,这些“外译中”的翻译家、中国学家在海外主流文学界、翻译界和学术界的权威性存在很大的问题。因而,由他们译介的中国当代诗歌在海外想要赢得声誉的难度就可想而知了。
即使在如此窘迫的情形下,某些中国当代诗人对待这些稀有的海外译者还装神弄鬼、指手画脚,在对待自己的诗歌如何被翻译以及怎样解读的问题上总是挑三拣四。更为恶劣的是,有的诗人本来就不懂外语而请会这门外语的朋友帮他检视,然后再向外国译者提出所谓的“交换意见”,殊不知,一首诗完成后就基本上与作者脱钩了,剩下的就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了。
究其根由,这牵涉到中国当代诗歌本身的“可译性”问题。它不是指中国当代诗歌翻译准确与否的问题,也不是指中国当代诗歌翻译的难易程度问题,而是指中国当代诗歌可否传递的问题。也就是说,它不纠缠于“中译外”或“外译中”的翻译行为本身,而是注目于翻译的目的和结果。它只是把翻译视为由一种语言的诗歌向另一种语言的诗歌“转译”的中介,关键要看,这个中介有没有产生效果,有没有实现它预期的目标,完成它既定的任务。这是一种“译场”上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之生动体现。
海外出版社在中国当代诗歌海外传播中塑造中国形象也起到了不可小觑的推动作用。最为突出的是出版选题的问题。它们选择何种题材、主题和思想的作品,决定它们对中国形象塑造的倾向,乃至方向,以及最终面貌。我在这里所说的“海外”,不是同质化的“海外”,而是一个多样化、多元化、复杂化的“海外”,换言之,是一个矛盾对立统一的“海外”。其中的西方和亚非拉就呈现意识形态和价值取向上的显著差异,有时会出现南辕北辙般的对立、紧张与对抗。所以,我们在讲“海外”时,不可笼而统之、大而化之,相反,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唯有如此方能把问题弄清楚。据现有材料显示,从新中国建立到新时期之前,西方出版社青睐那些“异见文学”,就是到现在,这种政治偏好仍未得到根本改观。而亚非拉的情况与之判然有别。它们一如既往地译介代表当代中国主流声音的诗歌,进而塑造从新中国到新世纪到新时代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中国形象。其次,海外出版社的规模、品牌、声誉以及在世界出版发行领域里的份额和话语权均影响着中国当代诗歌海外传播及其中国形象塑造。据我了解,海外出版中国当代诗歌的出版社通常是一些小出版社,尽管这些小出版社规模小,但是它们都是一些在业内公认比较好的出版社,满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气氛;而出版社比较小,书籍印数少,发行渠道窄,最终受众寡。
与出版社相关的海外报刊对中国当代诗歌海外传播也具有重要的推广作用。比如法国的《欧罗巴》在世界的影响很大,于1985年、1987年和1988年多次发表朦胧诗及其评论,使得朦胧诗在欧洲广为传播。可惜的是,像这样发表中国当代诗歌的、综合性的、享誉国际的名刊十分罕见。在海外发表中国当代诗歌的报刊大多是由个人或某个专业团体、协会和组织创办的,如1976年在法国面世的《码头》,于上个世纪80年代初就出版了朦胧诗专号。毕竟像这样以“诗歌专号”的集束式传播中国当代诗歌的海外报刊是十分少见的。大多数情况下,发表中国当代诗歌的海外报刊是偶发的、零散的,使得海外读者对中国当代诗歌知之甚少。
长久以来,国人一直纠结于中国当代诗歌海外传播的体量问题,间或就其逆差与顺差进行研讨,乃至将中国当代诗歌影响小的责任归咎于对外输出中国当代诗歌数量太少!因此,各类主体和各种力量纷纷在体量上做文章。由政府牵头对外译介中国当代诗歌,如国家外文局、中国作家协会对外译介工程,每逢“建交年”“交流年”“文化节”“艺术节”等节庆期间对外出版诗歌,《人民文学》也出版外文版加强对外推介等。有些出版社,尤其台港澳的出版社,有意识地出版中国当代诗歌的外文版。如2018年我受香港银河出版社委托,主编了两辑(一辑十本)“中英对照”版的“中外现代诗歌名家集萃·东西方诗人联合会”丛书,而这之前和之后“中外现代诗歌名家集萃”已经出版了好几百种中国当代诗人的双语版诗歌专集。中国诗人也急于将其诗集译成外文试图送给国外友人,或者通过各种途径想方设法在海外报刊发表诗歌,一些已有国际影响的诗人干脆在国外出版外文版诗集。但总体而言,这种想以量取胜的做法,常常事与愿违。
海外常常举办各种名目的双边或多边诗歌交流活动。法国有“诗人之春”“诗歌之家”“瓦尔马恩省双年国际诗人节”等。据我所知,仅冠名为“世界诗人大会”就有在美国、韩国和希腊注册的三家。我也有幸成为在美国注册的“世界诗人大会”永久会员,曾经先后到印度、墨西哥和美国出席过诗会。由于参会人员以中国诗人居多,所以常常在大会开幕式之后把汉语诗人和英语诗人分会场进行朗诵或研讨。由此可见,大多数情况下,汉语诗人和外语诗人仍在自说自话;汉语诗人没能将其声音传播到汉语世界之外,其海外影响微乎其微。还有的不少中国当代诗人应邀到海外发表诗歌演讲,出席海外诗歌交流活动。顾彬曾津津乐道他在德国大学教学时,邀请欧阳江河等到那里朗诵,并亲自下厨为参会人员筹备餐饮。有的中国当代诗人在其随笔里也荣耀地回忆他在海外某处做诗歌演讲、朗诵和交流等盛景。其实,由于我在前面所提到的翻译系在海外大学里属于边缘学科,所以中国当代诗人在海外大学演讲或在某种公开场合朗诵均是小众化的。有的活动乃至在海外社区大学里举行,听众是为数极少的高龄化的老爷爷老大妈。而不像国外诗人在我们中国大学或在某个人头攒动的国际诗歌节演讲那样盛况空前,且备受厚待,尽享荣耀。换言之,我们不要为中国当代诗人或海外中国学家笔下有关海外诗歌演讲、朗诵、研讨和交流的那些文学性夸张言辞所迷惑。我们要通过各种渠道收集、分析和研判这些诗歌活动文献,然后才能最终还原中国当代诗人海外诗歌活动的真实状况。
以上我们描述并分析了中国当代诗歌海外传播及其中国形象塑造的现状和问题。有些方面我还是当事人,也亲力亲为过,但也彷徨苦闷过。但发现问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掩耳盗铃。每当我读到某些诗人夸夸其谈其诗歌被翻译成多少种外文以及在海外出席诗歌活动光芒四射时,总让我想起安徒生笔下的皇帝新装!理性的态度是,我们先要摆出问题,直面现实,然后深入揭示问题背后的实质,进而找到解决问题的良策。
首先我们要克服对翻译认识的偏颇。长久以来,我们一直在争论“直译”和“意译”何者优越的问题。换言之,我们始终把眼光紧紧盯着翻译行为本身这样的翻译本体论问题。新世纪以来,包括翻译行为在内的内涵更丰富、外延更宽广的译介学渐渐为大家所认同。现在大家认识到,中国当代诗歌海外译介及其中国形象塑造不仅仅事关翻译行为本身,而且翻译的传播、翻译的效果也十分重要。前面我们提到的“中译外”的《中国文学》和“熊猫丛书”就因为忽视了后者而在西方惨遭冷遇。质言之,翻译不仅仅要解决好原文的“能指”和“所指”的转换,而且要把翻译视为一种话语,视为一种场域,视为一项系统工程。
其次我们在译介学理论认知背景下重新思考译介主体的问题。从译介主体层面切入中国当代诗歌海外传播的历史和现实,我们可以对其进行“译出”和“译入”的区分。所谓译出,就是如“熊猫丛书”般的“送出主义”,属于中国当代文学海外的自我传播及其海外中国形象的自我塑造。所谓译入,就是如法国中国学家主编并在法国出版的《天空的飞逝—中国新诗选》般的“拿来主义”,属于中国当代诗歌海外的他者传播及其海外中国形象的他者塑造。纵观历史和现实,中国当代诗歌的译出大大多于译入;但是译出的效果大大低于译入。而如何加大中国当代诗歌的译入而不是前面提到的扩容中国当代诗歌的译出,就成为摆在我们面前亟需研讨的课题。
再次,我们要清理对中国当代诗歌海外译介规律的认知误区。就像河流从高处往低处流淌一样,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往往是强势文化向弱势文化输出。因此,在不同国族之间文学交流也是强大国家向较弱或弱小国家输出。第一世界的文学大量流入第二世界和第三世界。这是文化交流的大势和规律。对此,我们要思考的是,如何在认清和把握这种顺流译介规律的前提下,逆势而上,乃至弯道超车,这时时刻刻、真真切切地考验着海内外译介中国当代诗歌专家们和相关人士的智慧了。除此之外,西方长期的霸权主义、冷战思维、零和博弈形成的排外思想使得中国当代诗歌难以进入西方市场。但是我们又不能甘愿领受西方文化霸凌。毕竟我们在文化方面绝不低劣于西方。我们有从未间断过的五千年光辉灿烂的中华文明。我们应当有文化自信。而且就我个人的认知而言,中国当代诗歌在某些方面已经超越了西方现代诗歌,百年来我们已经形成了足以自傲的“新诗传统”,而不再是简单的“翻译体”摹写。也就是说,对于世界视域下的中国当代诗歌,我们既不能妄自尊大,也切不可妄自菲薄;我们要在“诗歌自信”的前提下,与海外诗歌进行有效对话。
正如有的專家指出的那样,我们要认清中西文化、文学交流进程中存在的时间差和语言差。这都是由历史的客观的原因造成的。所谓时间差,就是中国人全面深入了解西方已有百年多历史了,而西方人真正有意愿了解中国是改革开放之后的几十年的事。晚清开始,我们要建立现代民族国家,所以从西方大量拿来思想,乃至出现了食洋不化的现象。而西方真正认真看待中国当代诗歌只是近三十多年的事了。这就造成了西方对中国的了解只是停留在我们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水平,也许可以用“中小学生”水平来比拟。所谓语言差,是指英语几乎已成世界通用语,而且学起来相对比较容易些;汉语,尽管由于中国人口基数大,使用的人数较多,但在世界范围内还不能像英语那样通行,而且学起来也比较费劲。这就导致了中国当代诗歌难译和难学。
此外,中西文学交流还存在一种“意识形态差”问题。这种政治因素,往往是中西文学交流影响最大的硬核。由于这种原因几乎众所周知,在此我就不展开论述了。我想以上面提到的《天空飞逝—中国新诗选》为例来谈一下中国当代诗歌海外传播中的中国形象塑造。该诗选开篇之作选的是柏桦的《在清朝》和《望气的人》,由此可见,海外中国学家把对古典中国的异国想象与认同视为头等大事,对中国形象塑造聚焦于神秘的东方大国。这并不是说他们就不关注现实中国。只是他们对当代中国的意识形态更感兴趣。他们对长期在海外漂泊的中国诗人诗作译介得比较多,而且往往偏重凸显他们身上特有的具有历史和政治特殊意味的大写符号。我们不难从海外中国学家译介中国当代诗歌的动机、机制和策略中看出他们的旨归在于将其作为观察中国的窗口。质言之,海外中国学家把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译介看成了解中国的手段,其目的很多时候并不在介绍中国当代文学本身。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也许是中国当代诗歌海外传播难以改变的跨文化宿命。
最后还要注意对中国当代诗歌海外接受群体进行培育以及对其接受环境进行营构。而这是一项长期性的综合性的文化软实力工程。只有充分考虑到了中国当代诗歌海外接受主体和接受环境,才能最终使中国当代诗歌海外接受由一直以来的小众化变成最终可能的大众化。我们期待那一天的早日到来,与此同时,我们也必须清醒认识到,那一天不会很快就能够到来。
杨四平,生于1968年,安徽宿松人。现为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授,华夏文化促进会顾问,东西方艺术家协会副主席。出版《跨文化的对象与想象》等十多部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