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水上书(组诗)

2021-09-10沈苇

特区文学·诗 2021年3期
关键词:兔唇傻子

沈苇

三个傻子

第一个傻子住在生产队废弃的谷仓

他不知来自东边哪个县

更不知为何喜欢上了我们的村庄

白天,去镇上饮食店吃剩饭剩菜

黄昏时心满意足回到谷仓

有时喝了点酒,两眼放光

扯着嗓子唱:“手心手背都是肉,

我老太婆舍勿得那两块肉……”

然后就唱不下去了,他只会这两句

有时,提回半篮子烂水果

分送村里的孩子们

他死于除夕之夜好心人送的一条咸鱼

因为人缘好,公家为他买了棺材

全村男女老少为他送葬

第二个傻子是兔唇,远近闻名的“花痴”

屡屡被打得头破血流,屡屡还去追逐女人

远远看见兔唇,女人们就落荒而逃

躲进桑树林。她们最大的恐惧

除了蛇妖和传说中的吊死鬼

就是兔唇的袭击:出其不意地一摸

这一摸,在她们身上留下了

一辈子都无法洗去的耻辱

得手的片刻,他兴奋得手舞足蹈

兔唇里发出老鼠的“吱吱”叫声

第二个傻子最遭人厌弃、痛恨

但他崇拜第一个傻子

有一年发大水冲毁了桥梁

他嘴里叼了支冰棍游向对岸

去看望生病的外地来的傻子

游到河中央,冰棍化在了兔唇里

为此他哭了整整一天

第三个傻子,是我的堂叔

家里的老小,排列第八,名叫阿八

小时候送给了邻村一对不会生育的夫妇

他常回娘家,尤其在农忙季节

抢着替哥哥姐姐们干活

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在堂叔的脑海里

时间是一个令人头疼的概念

他常常分不清白天和夜晚

也分不清过去和未来

去年我见到他,头发全白了

我送他一包新疆葡萄干

一边客气地问候:

“叔,您是什么时候来的?”

“哦,是后天。”他说

南浔之诗

雨停之后

河边菜馆里的杨梅酒

在继续

从水里打捞起来的

湿漉漉的话题

也在继续……

香樟叶柔软地铺了一地

仿佛春风里的欣然告别

一棵树可以是新的

一个人为什么做不到呢

当它抖去一身落叶,也卸下

前世恩怨积蓄的繁华碎片

一座名园有它的还魂记:

垂柳依依,拂过水面

如同死去小姐们寂寞的发丝

睡莲们继续睡着

在淤泥卡住的梦里

会有一种轮回升起、临近

待到盛夏,将重新谱写我

葱郁而孤独的恋情

雨停之后

有人在街上哼着越剧

一条狗跳过水洼,在桥头张望

雨水一度中止了生活

现在又恢复往日流动的韵律

像小镇一位平和的居民

我爱着菜市场里的气息和叫卖

像今生今世的留恋

雨滴仍在屠夫们的案板上跳跃……

奇墅湖畔

雨后,雾在山上溜达

到达云中的唐代名刹

湖面,马头墙的倒影

徽州民居的粉墙黛瓦

是一幅幅奇幻水墨

黑的凝重,白的惆怅

不闻梵音,但听多声部鸟鸣

把早晨变成一个巨型音箱

与人的胸腔、肺腑共鸣

绿荫中升起梓路寺的灰塔

仿佛出浴于微蓝湖水

它,正是寂静的今世本身

朋友们欣赏伟大盆景黄山去了

而我,徘徊在酒店與茅屋之间

穿过秧田、菜地和桑园

与三只戏水的麻鸭为伴

活到白头终得以发现

风景自有它的仁慈和好意

视游子、奔波者、背离者

为一块块失地,收复怀中

恰如挂一颗在体外的心

重新回到了体内

外地人

村里的老人说,那块地的地气太差

被土地爷施了魔咒

只能长出茅草、芦苇和苔藓

像无名的草木,这些来自黄河边的移民

被种植在那块贫瘠的地里

他们很少与本地人搭话、聊天

近亲结婚,或者从老家

娶回又丑又傻的女人

他们用一台老式收音机听戏剧

养了许多昼夜狂吠的狗

他们的中原口音,在吴侬软语中

变得微弱而零乱

他们的孩子从不与我们玩耍

当我们走过他们的村庄

心跳加快,像在躲避一种晦气

本地人的楼房雨后春笋般冒出地面

他们仍住在低矮的茅屋里

用脸盆、木桶接着漏下的雨水

村庄里总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

游荡着秃子、跛子和哑巴

老人们说,这是因为那块地的地气太差

被土地爷施过魔咒的缘故

他们诅咒黄梅雨天,诅咒低产的稻田

当他们在水乡的小河边淘米、洗菜

一条泥泞大河从心头缓缓流过

……五十年后,外地人走了

带着儿孙,离开庄稼村

回到了黄河边。像一把生锈的铁钉

突然拔出原本不属于他们的门板

九家湾

十年前的泉水还在

喝上去像从前那么咸

出租屋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店铺和楼盘

村庄保留了一角荒滩

荨麻疯长,榆树孤单

一位逃学的巴郎子

蹲在我们的菜地上屙屎

十年中发生了什么?

你回到了南方

回到了小时候的村庄

种过地,养过长毛兔

重新捡起了老本行:油漆匠

期间自杀过三次

把自己弄成了残废

四十多岁,仍是光棍一条

今年终于有了好消息:

你自费出版了诗集《本土诗章》

阅读它时,我时常想起

你曾说过的一句话:

“因为悲伤,只能睡觉。”

但你不是嗜睡症患者

在那座消失的四合院里,你夜不成寐

为了完成一部梦想中的长篇

挥汗如雨,挑灯夜战

得意之时,竟旁若无人地

高声朗诵起来,惊动了你的邻居

几位刚下班的“小姐”,围了过来:

“阿锄,美玉般的心上人是谁呀?

阿锄,我就是那个乡下来的傻姑娘吧?

阿锄、阿锄,把我写进你的小说吧!

……”

十年过去了,就像漫不经心的时间

在乌鲁木齐郊外打了个盹

今天,我带着你的诗集去了九家湾

想找到你的“故居”

找到你过去的房东

想把《本土诗章》送他一本

郑重其事将它放到他手上

他不一定识字,但在翻书时

大概会一点点忆起你

我想看到他脸上的惊讶和笑容

但我什么也沒找到

只找到从前的一块耕地

如今的一角荒滩

站在疯长的荨麻丛中

听微风细浪般涌动、吹过

鹡鸰贴着地面嗖嗖飞

两只布谷鸟,一唱一和

像一个词呼唤另一个词

我突然想告诉你:

远处的风和近处的风

正拨动大地的同一根心弦

远处的命和近处的命

本是一条命啊

饮者梁健

古来圣贤皆寂寞,

惟有饮者留其名。

—李白《将进酒》

你在天山深处挖过煤

在巴音布鲁克贩过羊皮

你是我的西域兄弟

我们在安吉挖笋、砍竹

在运河小镇、太湖渔家对饮

你是我的江南故友

曾经,你在沙漠里饮酒

饮着空空的杯子

曾经,你在雨中饮酒

杯子永远是满的

嗜酒如命者莫过于你

命,在酒里矫健、闪现

仿佛要再蒸馏一遍

倘若命有些落寞、芜杂

就用酒精来提炼、纯化

我送你一个蒙古酒囊

你立马如出征的欧亚战士

我约你在天山下畅饮

却成了一个无法兑现的诺言

兄弟,我欠你一顿酒

封存在阴阳边界

开坛不会无期

酒是你的旗,你的盾

席间行云流水、叱咤江湖

如天空奔突青春、马头和烈焰

但我们已不再青春,不再昂扬

“青春不再又能怎样?”你说

“长寿或短命,如梦或如电。”

此为箴言。当凡人看破红尘

一个酒徒看破了杯中之物

你要实践,所谓友谊

就把最好一面展示给对方

把慷慨和热情无私交付

但,酒是你的云,你的雾

隐痛和哀伤,遮了一层纱幕

对于云雾之后的世界

时至今日,我仍所知甚少

也许,这就是你自导的剧

还有你作为一个杰出饮者

埋下的一个伏笔:

折腾自我胜于嘲讽人生

留下简明形象

也留下哑语和谜团

记得一年夏天在安吉

竹海中的天赋,人工湖

泄露的美,在一面明镜里

更新着蓝。我们如此珍爱

一山一石、一草一木的静谧

孔雀的叫声,像孤单的情郎

酒后的惆怅占据了长夜

夜雾里失踪的你,回来了

带着微醺,留下惊人预言:

“请允许竹林布置挽联,

允许大坝铺设神道,

允许我携带酒瓶和锄头,

允许我醉死水边,

在这个传说的酒香之坑。”

南 屏

流水和石板桥的路

参天古樟指引七十二条小巷

一座心愿之乡的迷宫

是时间的固化,还是

空间化为一个过去时?

从弥散又密闭的幽暗中

从一只水缸、一张雕花木床

脱身,山峦和水田这般明媚

插秧女子,重复祖母们的残余动作

田埂上,缓缓走过一头老水牛

后面跟一个不急不躁的男人

白鹭、蝴蝶,扑闪眼前

这一刻,我毫不怀疑自己

正置身千年前的江南

猜你喜欢

兔唇傻子
降龙骑士
《追风筝的人》中的意象隐喻分析
“大傻子”
排畸检查时胎儿嘴角显示不清,是兔唇吗
谁杀死了傻子
富家傻子
勤能补拙是骗傻子的
浅析《追风筝的人》中意象在刻画阿米尔与哈桑的关系上的作用
山村
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