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钟》:见我所见 欲说还休
2021-09-10沈鲁
沈鲁
自2019年开始就因“技术原因”而一再延宕上映的张艺谋导演的新作《一秒钟》,最终在2020年11月27日与我们见面了。这是暌违《归来》六年之后的一部试图再次进行“历史书写”的张艺谋作品。作为一个标准的“50后”当代中国导演,作为一个曾经反复书写过“历史理性与个人价值”的当代艺术家,张艺谋可能算得上是最执着于在任何类型的属于他的电影作品里执拗而隐忍地完成着对自己的“过去与现在”的主题书写的人了。如果当代中国并不存在“什么都敢拍”的导演,那么张艺谋无疑属于“什么都想拍”的电影人。这一次的《一秒钟》依旧有着创作者“旧日里的生活记忆”,只不过这份“记忆”所带来的伤痕与隐痛似乎已经化作了“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不曾隐退,却也飘忽不定。
一、2020年最热闹的影院在“二分场”
电影《一秒钟》讲述的是“关于电影”的故事,确切地说,是一场有关电影放映的故事。“逃犯”从劳改营偷跑出来,一路追逐着故事片《英雄儿女》放映前加映的《新闻简报》(第22号),因为这份《新闻简报》(第22号)的胶片里有他已经分别六年的女儿。“逃犯”从“一分场”终于追到了“二分场”,就在轮到“二分场”电影院的放映员“范电影”给大家放映《新闻简报》(第22号)与故事片《英雄儿女》的这一天,偏偏《新闻简报》(第22号)的胶片在送来的路上被损坏了。
是放弃放映,还是抢救胶片?“范电影”决定试试抢救胶片。于是,“二分场”的放映礼堂成了一个热闹的焦点。人们像礼敬“英雄”一样,用家里的床单兜着受伤的胶片,缓步走进放映礼堂。在“范电影”的指挥下,家家户户煮着用来擦洗胶片的蒸馏水,这情景就像当年《红高粱》里热气腾腾的酿酒坊,也让人想起《菊豆》里活色生香的大染坊,或许还有《我的父亲母亲》里村子修学校时家家户户送“派饭”的影子……只不过这一次的《一秒钟》里如此热闹喧腾的人间烟火,“伺候”的却是本无生命的一堆电影胶片。可是,对于此情此景与此地此刻的人民群众而言,这一堆胶片似乎也是有生命的。胶片上的光影斑驳里镌刻着一个时代的人物与风尚,而更重要的是,这些胶片上的活动的生命恰是人民群众唯一可以分享的精神生活的唯一来源。因而人们呵护它,人们珍惜它,人们为它欢跃,人们也因它而得到发自内心的快乐。
那些被蒸馏水擦拭过的胶片,被悬挂在晾衣竿上,一条条地透射出黑与白、明与暗……这些亟待风干的胶片仿佛是劳动后收获的沉甸甸的麦穗一般,饱含着谦卑与骄傲。终于,灯光暗淡,一束光打在了幕布上。人们躁动起来,在光的方向释放着自己的形象——他们挥手,他们嬉闹,他们无师自通地懂得了与光影同行的亢奋精神。一部不知放映了多少遍的《英雄儿女》依旧会被大家的热情重新点燃,那首熟悉的电影歌曲是光影与光阴最好的交流语言,人们在幕布之外与幕布之内的旋律同声相和,同气相求,气韵生动,难忘今宵。
这是不是我们国人记忆中曾经的电影和曾经的影院?它承载着一代人的回眸与瞻望,也最终走进了一代人的慌乱与美好的记忆里。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一封写给曾经的电影的情书。今天豪华舒适的影城不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观影乐园吗?然而当这份梦寐以求的追求成为现实的时候,我们有意或无意丢失的那些温暖与美好,似乎还没有来得及告别一声,就已经悄然远遁,踪迹全无,只剩下“二分场”的大礼堂里仿佛穿越般的熟悉与陌生。
二、2020年最尴尬的结局在“二年后”
电影《一秒钟》讲述的也是“关于父亲”的故事。“逃犯”是一个父亲,一个曾经玩过摄影和冲洗过相片的男人,一个与人打架而惨遭诬陷的男人,一个把对女儿的爱深埋内心而不懂恰当表达的男人。一个沉默的父亲,一个好斗的父亲,一个曾经浪漫过的父亲,一个无比卑微而坚忍的父亲。这个父亲因为女儿在胶片上的一秒钟,而不惜逃离、跋涉、追逐,为的只是从一秒钟的胶片里寻觅到一个做父亲的愧疚与惦念。而所有的关于这个父亲所做出的出格举动,其精神主旨都在这个“逃犯父亲”的一句台词里:“还是个孩子,和大人争什么争。”这句话,使得我们能够再度在这个电影文本已然被极度遮掩的历史书写里,触碰到作为“个体”的人是如何在价值与情感逻辑层面遭受到来自铁幕巨手的拨弄与推搡。
于是,这才是我们所熟悉的张艺谋的电影,就如同当年《红高粱》里“我爷爷”的僭越,《菊豆》里“子一代”的“弑父”,《大红灯笼高高挂》里“妻妾”们的生存游戏,《秋菊打官司》里“秋菊”在大地一片真干凈的时候茫然无措,也如同《归来》里“陆焉识”手里拿着一只铁勺想去敲打曾经欺侮他妻子的“方师傅”……只不过,《一秒钟》所给予我们的想象,仿佛也只有“一秒钟”。一秒钟后,是紧接着的“二年后”。
可曾被埋没?又可曾被提及?浮云终日诉平生,一帧帧光阴。那两帧胶片被风沙掩埋,带着人性的灰度和人间的暖色,归于遗憾的寂灭,随风吹起的细细黄沙,卷起满屏的叹息和无常……相信这才是电影的结局。
然而,终究是这个“二年后”。“野小子”刘闺女蜕变成清纯明媚的邻家妹妹,而那个带着凌厉白眼拼死抗争的“坏分子”也终于换上了地主家傻儿子般吃饱穿暖的笑容。这个结尾,导演已经尽力,却无法改变电影作为一个艺术整体的尴尬与无奈。就如同电影放映员“范电影”从来不喜欢胶片清洗液,只因他5岁的儿子曾经误食清洗液导致大病一场,坏了脑子。毕竟上一部《归来》距离我们已经六年了。
三、2020年最忐忑的岗位是“范电影”
电影《一秒钟》讲述的“父亲”的故事,自然也应该包括另一位父亲“范电影”。“范电影”在影片中第一次出现其实是以一个基层“特权者”的形象。那些聚集在电影放映礼堂外面的群众不失时机和不遗余力地表现出对“范电影”的攀附与奉承,原因只是“范电影”是老放映员了,他的手里似乎操控着光影间隙的梦幻与高潮。他像极了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永远用他的故事展现他自身的魅力,也释放着“在所有艺术里,电影对我们是最重要的”吊诡般的认知魔力。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范电影”是体制内力量的代言人,所以他也必然遭遇到来自体制内部的挑衅或者挑战。对于“范电影”来说,他最近的挑衅来自一个叫“杨河”的年轻人。这个“杨河”在“范电影”看来,是一个仰仗着自己有一个当了场长的哥哥,一心想谋夺他放映员岗位的“坏分子”。所以“范电影”在整个抢救胶片和放映电影的过程中都时刻不忘教育人民群众:“杨河”的“夺权”念头是危险的,是注定要失败的。他总是小心谨慎地发动舆论战,也更为小心翼翼地揣度着自己的分量和可能的出牌策略。
“范电影”对这个岗位的某种隐藏其后的特殊“权益”的留恋与捍卫,并不完全是一种贪权、爱慕虚荣的表现;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是一种对自己生存状态的不自信。他全心全意服务于群众的看电影需求,以至于公而忘私、废寝忘食,连5岁的儿子误食胶片清洗液也无暇顾及。好强又好争面子的“范电影”得到的不仅有人民群众的信赖与支持,也有面对傻儿子时的无助与歉疚。这巨大付出的背后岂能让一个“杨河”夺去?可惜,我们并不知道“场长”弟弟“杨河”会如何针对“范电影”发起新的挑战,更不知道往“逃犯”衣兜里塞进一张有“逃犯”女儿“一秒钟”形象的旧胶片的那个“范师傅”会因此触犯什么样的“天条”,落得个怎样的下场。
一秒钟太短,毕竟见我所见;一辈子很长,终究欲说还休。
(作者单位:南昌大学)
(图片来源: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