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漫谭
2021-09-08本刊专稿朱清刚
本刊专稿 朱清刚
独特的乡音
可能是年龄慢慢增加,近年来,无论从哪里听到哪怕是一半句带有晋南口音的话语,或者三两声蒲剧唱腔,无论相干与否,我总会不由自主地驻足屏息,倾耳聆听。
然而静心思来,这不就是一个为了追求梦想而远在异地的游子对乡音发自他生命根本的渴求吗?佛家讲生命有轮回,说的即是今生与来世。于我个人而言,我觉得一个游子在暮年时分对故土的依恋,对乡音的痴爱,亦可谓人的生命意识的轮回。
乡音,汉语词条当中解释为“家乡的口音”,它是烙在一个人身上无可褪却的印痕,就像每个人身上与生俱来的胎记般,终其毕生而相伴,如影随形。一个人从呱呱落地时的懵懂无知到能够比较流利地说话,通常需要三四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要紧的是,这是他在人世间所学的最初的语言,这就像在一块略无渍痕的画布上的第一道着墨,是至纯的初墨,占据了先机,是任何后来的颜色所不能够消褪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不管我们后来学会哪种语言,自己家乡的方言总是不会忘记的。除非是受过专门的训练,否则,一个人说话或多或少总会流露出一些方言口音。身处异乡的游子,当耳畔响起熟悉的乡音,每每会控制不住自己而红了眼眶。两个本没有交集的人,在他乡遇见,哪怕素未谋面,也会觉得分外亲切。这种熟悉的亲切感大抵是因为,这是同一方水土养大的人。
乡音就是岁月在一个人身上的包浆,锃光瓦亮,附着顽固。站在大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我们无法确定他是哪里人。可是当听到他说了一句话,这个人来自哪里大致也就能够判断出来了。这一切,都源自中华上下五千年历史带给华夏子孙的宝贵财富。
乡音,首先是一种独特的语音和腔调,正所谓“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如果你从小耳濡目染的这种腔调,那么它早已经渗透到你的每一个毛孔里了。一旦在客乡听到这种腔调,便有一种不可抗拒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就像一只散落在羊群中的羔羊听到母羊的呼唤时那般亲切,那般熨帖,那般踏实。
乡音腔调的区别是相当细腻的,即使一个县,甚至一个乡镇,各个村的口音都有细微的区别。拿我生活的长治市来说,人口不算多,地域不算大,但西街的、南三厂的人说话,连我这个外地人都能区分出来。
乡音还具有丰富而极接地气的词汇,有些词汇绝对的土生土长,一旦离开了这个地域,其他地方人根本不明白它的意思。比如平陆话说“你真扯曳!”外地人怎会知道这是表达一种对你的羡慕。乡音的词汇虽然有很大的局限性,但它的表现力往往又非常的强大,其中还蕴含着丰富而又独特的感情色彩,是官话(普通话)所无可比拟的。正因此,许多的方言词汇慢慢也就被官话吸收进去,“招安扶正”了。
乡音其实是一个含有相对意义的概念,它具有鲜明的空间含义。因为“故乡”这个词本身就具有相对性,一个从没有离开过生长地域的人,哪来的“故乡”?“乡音”也就无从说起了。并且,人们对乡音的敏感度和渴望欲往往还会随着空间距离的大小而有所增减,距离故土越遥远,乡音的亲切感和渴求欲就越强烈,这大概也适合套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吧。一个在太原打工的平顺人对乡音的向往根本不能和在西域放羊的苏武同日而语。
所以,乡音从来就是一个饱含着游离情绪的词汇。古往今来,文人墨客、迁子骚人关于这方面的抒胸吟怀可谓翻陈出新,不胜枚举。
除了具有空间的含义,乡音还具有时间的含义。也就是说,人们对乡音的敏感度和渴望欲还会受离开故乡时间长短的影响。离开故乡越久远,对乡音的渴求也越强烈。这也就是为什么怀乡的多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人。
中国有句老话说“叶落归根”,我以为这个根未尝不包含对乡音的趋同和归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季真先生虽久客宦场,老来还是无法抗拒对故土的思念,抛却阳春白雪的官语氛围,回到俚语嘤嘤的故乡,尽管星转斗移、物是人非,他依然获得了灵魂救赎般的喜悦。
蓦然回首,我们终究会明白,年轻的时候走了许多路,也看过许多风景,结识了很多朋友,可是最亲切的还是故乡的路、曾经的景、儿时的人。
不变的戏曲
乡音最寻常的表现当然是俚语(土话)了,它浸淫在一个人生活的所有时空中。但乡音还有一种表现形式,这种形式往往会被当成乡音的代名词,这便是地方戏曲。
戏曲属于艺术,而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地方戏曲正是用当地俚语来演绎古今奇观、人物兴盛。人们除了从中感受到跌宕起伏的历史故事,欣赏到美轮美奂的精湛技艺外,最有冲击感的还数那令人荡气回肠的戏曲唱腔了。
如今,戏曲这种古老的艺术形式不比先前那样拥有相当多的受众,似乎只在中老年人群中生存。其实,也不必过于担忧。因为,这种高亢激越的旋律总是会以不期的方式萦绕在滋养着它的土地上空,也在潜移默化地感染着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
虽然年轻一代似乎对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那只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跨出这块土地。当有一天他们离开这块土地,并且历久难归时,这种声音对他们来说或许会“如听仙乐耳暂明”。
回想起来,我这多半辈子,真正完全在故乡生活的时间也只有二十年,而迁居上党则有三十多年了。二十岁之前对晋南的代表戏曲蒲剧、眉户剧等并没有感性上的认同,就像现在的小青年一样,认为那只是(事实上也是)老年人的专利。
记得有一次下班到家,打开电视,屏幕出现的是戏剧画面,待要切换频道时,只听见一声嘹亮的女唱腔刺破荧屏直槌耳鼓,握着遥控器的手霎时像被点了穴一样凝固在那里,因为这唱腔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入耳。于是便往下看去,慢慢看明白了演的是秦腔《王宝钏》,事后,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居然专心致志地看完了那出戏,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终于否极泰来,与夫君薛平贵夫妻团圆、富贵荣华。
后来分析,我之所以能够看完一出秦腔戏,主要的是秦腔与我自小耳濡目染的蒲剧有许多的相似处,尤其是那种高亢激越的唱腔,这对于并没有多少戏曲体验的我来说,是印象深刻的。何况,河东方言与汉中方言本来就很接近。
我经常骑游于上党山水间,期间不时会遇见村里庙会唱戏。当然多数唱的是上党梆子,也有豫剧。因此,我也曾试图通过戏曲去感受上党古郡的传统文化,但始终没能成功。虽不敢说“呕哑嘲哳难为听”,但总觉得入耳尚且困难,更不敢奢望“摄魂取魄”了。想来,这就好像移植医学中的排异现象,非原生态,自然也就难以融合了。
乡音令人魂牵梦绕,究其实,在于它是人们乡愁最恰当的载体。余光中的诗说乡愁是一枚邮票,是一张船票。我觉得,乡愁真的就是一种声音,一种腔调。比如现在无处不在的“同乡会”“商会”等,与其说是社会活动需要,或者生意开拓需求,倒不如说是试图通过这些彼此能用乡音沟通的群落来消解缓释一下浓酽的乡愁。
我的故乡在河东,黄河岸边的平陆县,是一个深蕴着黄河文化的山区小县。当我还是一个懵懂少年,甚至一个志存高远的青年时,对乡音、乡愁的认知都还只是停留在文字和书本上。
如今,我离开平陆已近四十载,尽管上党距离故乡并不算遥远,但随着双鬓霜染,对乡音、乡愁的感悟便越来越透彻了。多年来,每当回到故乡,聆听到乡亲们用最纯粹的俚语交谈,我总有下班回家后,褪去制服,瘫卧在沙发上那种感觉。
特别是年来学会玩抖音后,不时会刷到老乡,甚至邻居、发小的抖音视频,时时能看到生养我的那方水土上的风转物移,听到乡亲们用最地道的平陆话叙说着稼穑起居,甚至居然听到了儿时曾听到过的,如今已经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平陆高调。这固然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我的乡愁,但依然于夏夜中,皓月当空、繁星漫点,凉风习习、四野寂寂,乡邻团坐、妇嚷童嬉,把盏摇蒲、躺藤卧席,桑麻世故、海阔天空那样的情境无法比拟。
乡音,是我生命中不可割舍的部分,是我脑海中无法忘却的声音,是我无论走多远都不会丢掉的思念。